而薛逸所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不明所以, 但细细思索之,这不就是阴阳矛盾的道理吗?三抄水应该还算不上什么宗师秘式,但是想要修习,就要把这个道理横贯心中。
“双重”之理是没有人教的,全都要靠自己悟出来,连这样一个名字都是林礼自己杜撰。
她能开此窍,则要拜谢孤鸿山上无数个虫鸣叶沙的孤独夜晚。穿云招式也不乏其中含有此理的,她在往日的练习里都下意识去融汇,对这个道理,应该能说摸到一点边了。
那么在“三抄水”这一式上,应该也可以吧?
林礼避开众人的视野,来到一片四下无人的水域。她试着让脚尖的力道不那么一贯,在提气踩水的瞬间平稳下来。
骤而飞起,却是狠狠落下。水打湿鞋袜。
林礼不信邪,三番再试。
却三番都一样的狼狈。
奇怪,她在心里念叨,她明明已经能感受到身上内力瞬息的变化,为什么还是踩不住水?
“阿礼?没有薛师傅的教导,成不了的吧?”许清如席地而坐,在岸上看着她,右手里红缨的穗子已经惨遭蹂-躏很久,左手里捏了一颗眼珠大小的药丸。
林礼靠自己钻透的东西多了去了,即使要受伤养上十天半个月,她也很乐意接受。她合着眼,将周遭草木都驱出心尘,将刚刚参悟的双重之道也抛之脑后,回归最本质的问题——
水和陆到底有什么区别?
林礼只能想出要更轻。身子除了能靠后天修习而轻巧,余下便只能靠天吃饭了。有些人生来就是一副轻盈的骨骼,而有的人生来笨重。
她想起传闻中猜测的“对骨骼有特殊要求”,莫不是这个原因?她瞧苍烟楼中确实也有许多大汉弟子身材魁梧,而从某种角度看,薛逸和容华阳却也算得上身姿轻巧。
这样看,似乎能解释的通。但林礼的骨骼自然属于轻盈的那一副,为什么,为什么她未得其门?
太急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自我反思这个林折云听了一定会摇头的思路。她立在水中,也没能顾及舒秀湖水显然已经废了她这副鞋袜。湖风将她的发丝吹起,青丝好险没有扎进眼睛。
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魂灵恰好归窍的一瞬看见许清如就要把手中的小药丸吞掉。
“清如姐,你手里的是?”林礼出声。
药丸已经进了许清如的肚子,她回道:“楼里要弟子服的调养丹药。好像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才能服用,我也是昨天刚拿到,怎么了?”
自从看破香里的腌臜之后,林礼听到“调养”一词就毛骨悚然,后脊上仿佛被忽然刺入根钢针。
她还没出声,就听许清如埋怨上了:“调养调养,见别人吃了一年也没什么长进。看着越来越呆了。要不是不用自己掏钱,我才不吃呢。”
“谁?”林礼在许清如的提醒下,才想起那几个不过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男弟子。要她说出一个印象的话,只记得这几个人皮肤尤其白,却不是少女的白嫩,而是苍白。她见时便疑惑,这内里怕是虚空,还能练吗?当时以为苍烟楼什么歪瓜裂枣都收,但眼下想来,与那香和药是逃不开干系的。
她思索片刻,得想办法把许清如从这里面劝出来:“清如姐,药石无情。身体康健,就别这么惦记着吃了。要是内力真能如此调养,哪里还有十几年如一日修行的高人?”
许清如点了点头,觉得这话有理的同时,也品出些讳莫如深来。
林礼一般不会这么绕弯子劝别人。
“阿礼,”她问,“你是不是还有其他话想跟我说?”
“没有。”林礼否认地相当迅速。
许清如性子很直,愿意和有缘人推心置腹。和她交谈的时候时常让人忘了她经历过什么,但这抹去不了她先前的经历——她比林礼漂泊坎坷许多,内心剔透的很。她知道林礼另有隐瞒,却还是没有往下问。
但顾虑是无可避免生出的。即使知道林礼上面的关心多半是真心。
汪吟吟在这种时候显得尤其可靠,在听林礼描述完种种怪异之后,着手去排查一些奇香怪药。下山的时候她虽没能将那些偏门古怪的记载带下来,但她想这样的东西,多半在一些医书上也能捕捉到只言片语。她借着抓药的由头,在城东一家医馆翻到了医书。
医书千言,枯燥无味。不懂药理之人当然难以在其中寻出底细。
于是,她又让大夫准备安神香和一副安神药,与大夫说要在馆中等药煎出来。这何其难等。医者仁心,甚至在闲暇时与她攀谈起来。汪吟吟善与人交,借着安神香,几句话就绕到自己想问的问题上。
大夫谈的很多,从什么忘忧草、迷魂香到什么降尘丹、解心丸,汪吟吟没能全部记住,只是推断出苍烟楼里的香和药应该是一体的,相互作用下应该可以扰乱人的内力,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效果,从正经医馆和医书里应该是寻不到踪迹的。
夜话时说她给林礼听。林礼疑心这是某种邪道路数,毕竟这样控制他人内力的东西,一定不为正派所容。俄而她又想到当时在落霞关见到的毒木片,那样的狠辣背后也不见得简单啊。
若也是什么邪门路数呢?
山门无忧,她也不曾想过下山就要和这样的势力交手,心里一下沉重起来。江湖是否凶险,与世道是否安宁是完全牵扯在一起的。开明既然是盛世,江湖之中当然也是一心向善,大家多少要讲点仁义,好把自己跟那些混世宵小区别开来。
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决计是没有人敢公开叫板这样的风气的。那“霁日”之年后,邪魔外道之流自然隐入地下不敢冒头——林礼也从未听过世道如今,还有那个魔教敢明目张胆地欺压无辜之人。
天下五大名门各司其职,相安无事。有志后生如过江之鲫,天纵奇才辈出。功夫代代相传,武林薪火燃烧。整个中原武林好像处在最好的时代。
那这样的脏东西又是哪里流出来的?
她心里又有无数猜测,此刻那位看似在闭关的神秘掌门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了。
既然背靠雕花船随时能走,又有镇抚大人在后。那么就明天吧,不能再拖了,苍烟楼便算是有天家御令,我也要将它倒过个儿来!林礼拿定主意,又向汪吟吟交代完全。
她挑的时间是傍晚。经过几日的观察,她发现这个时候上楼最不容易被人撞到。因为此时不论是弟子还是师傅,都扎堆去用膳了。林礼又不在这儿吃,恰好有了空当。
抓住机会,“飞燕”之力全数施展开——就当施展筋骨了。眨眼功夫,人已经落在第七层上。
廊上空无一人,沉甸甸的香味直钻她的鼻子。她先前怎么不觉这味道如此厌人!这层香味似是较他处更浓厚一些,林礼从袖中扯出一片面纱来戴上。
能少闻就少闻吧!
木门没有上锁,看着推一把就能开。林礼皱了一下眉,想象了一下自己见到的也许是什么混乱要命的场景,还是义无反顾地推门进去了。
此时不查更待何时!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室内一片宁静。
要说不同,只是这香的味道较廊上还要更沉一些。四下陈设简单,没有繁复的装饰,两面窗也都是关着的。只有几件看着简单的家什,中间是一张拢着好几层床幔的木床,依稀可见上面躺着个人。
他睡着了吗?
林礼小心翼翼地把门合上,这里没有字画挂着,也没有什么玉石摆件。只是桌上放着花瓶,里头竟然放着一把新鲜的栀子花。
更奇怪了。这周围并没有栀子,这束花又是从何处摘的?看着新鲜十分,应该每天都有人来这里更换。是谁呢?薛逸吗?
而栀子原本浓郁的花香当然败给了这沉甸甸的异香。
林礼敛住呼吸,小心向床上人探去。
她努力使自己的气息平稳,但撩开床幔的时候,手还是不可避免颤抖着。
撩开的缝隙里滑进一缕外界的光亮,正好打在其中人的脸上,猛然割断周遭的黑暗。
林礼的心剧烈跳动着,后颈上霎时被吓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因为她看见的,看见的好像是一个死人!
他面色如灰,双目紧闭着,嘴唇看不出血色,头发半白,颈上环绕一圈暗斑。
没有迹象能证明这是一个活物。
也顾不得想苍烟楼干嘛藏一个这样的掌门在里头,林礼大着胆子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等等……是,是活的!
他的鼻息非常微弱,但确实还存在着。
林礼分出心来仔细端详他的脸,这样的病态和黯淡,是如何也不能与传闻中的“俊方郎”联系起来的。
那他是谁?他为什么活死人般躺在这里?为什么外界说他是闭关?林礼来不及细想,就听到身后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回头,来者竟是容华阳,怀里捧了一把盛开的栀子花。
林礼心中大叫大事不妙,这位大哥,怎么每次坏我好事的都是你!
“是谁?!”容华阳大喝一声,拂袖将手中栀子花向桌上一扔,便要上来截住林礼。
林礼迅速向窗闪去,想将它打开,借着它到六楼去。
哪知手一个不稳,一时没能打开,而拢着的面纱已经被冲上来的容华阳扯掉了。
容华阳瞳孔放大,似是不敢相信。他的左手又烙铁似的抓住林礼,而林礼竟然无法挣开。
此时窗终于被打开,林礼的余光看见楼下水域和岸边郁葱。
她把心一横,带着容华阳就一起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1.来了来了
2.后面都是大场面好多之前活在台词里的人都要出现啦
3.明天抢票顺利!我要回家!!许愿!回家成功的话国庆多更几章哈哈哈
第29章 交手
坠下去只在瞬间, 比瞬间更快的是林礼的手。她右手尚还自如,在长风占据她的耳朵之前,裁云剑出了鞘, “唰”一下被插-入壁中。她单手握住裁云的剑柄,悬在空中。
此时若有人从水上远眺, 大概可以看到在苍烟楼的四五层中间,飘着两个黑点。
在下面死死攥着林礼左臂的当然是容华阳。他若知道此刻的处境, 一定会选择上一刻就松手,而此刻他却是想松也松不得了。
“你疯了吗?”容华阳吼道, 声音在风里湮灭了一半,在林礼听来几同婴儿尖细的叫喊。
林礼才是最骑虎难下的。她左手叫容华阳死死拿住, 好比成山的烙铁锁在她左臂上,不是重, 而是痛得很。她握住裁云剑柄的右手已然酸痛不已, 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她对容华阳身上到底几斤几两有些许领教,本以为他要么会在将要被顺出窗外的时候及时收手,要么在空中就会因为受惊而松开。她一个人有的是办法安然落地, 哪想得到容华阳这个死性子被她带出来后竟然还能死死攥着她。
林礼来不及质疑内里虚空的容华阳是为何会有这样大的臂力的, 她快撑不住了。
“劳驾, 容少侠,”林礼咬牙切齿, “不想血溅舒秀湖的话, 蹬住旁边的墙壁, 借个力。”
高处的风最是无坚不摧,脚底的悬浮也容不得容华阳再有所疑虑。他从风里分辨清楚林礼的话, 接着开始试着往旁边使力。
林礼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力道不一样了, 并不像单纯的一块烙铁。
很明显两个人都不想死。
林礼提住一口气, 眼睛往下一瞥。容华阳正蹬住壁,全力将她往外一带。
林礼只感觉要被一块烙铁带飞出去,霎时运气至右手,将裁云从墙体里撤出来,接着手腕回转一下,将剑竖在身后。
而容华阳竟然还没有松手!
楼下树干枝丫疯长,比肩三四层楼。眼见就要被捅个对穿,林礼心道一声告罪,硬着头皮,右臂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又将剑劈入树身。剑锋在树干上从上往下拉出好长一道裂缝,终于在某一点停下。
巨大的力气让林礼的右臂阵痛不已,仿佛就要被震成碎块。经此无端一遭,无数无辜树叶和枝干不幸夭折,倒是没砸中身形较为小巧的林礼,而是泄愤似的全向容华阳扑去。
林礼左手上锁着的烙铁终于是松开了。她再一脚蹬在树干上,以“飞燕”之姿抽离,在浮空无依这么久以后,感受到了真实的土地。
甫一落地,撕裂般的疼痛就从方才还强撑着的双臂上袭卷上来。她修的都是轻巧功夫,本来走的四两拨千斤的路数,刚才实打实的一阵消耗让她只觉得双臂已废,此时就算是裁云她也不见得能稳稳当当地提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甩了甩没有知觉的两臂,容华阳从面前地上爬起来,她也用不着犹豫着要不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此人腕力难当,断不可轻易动手。林礼扫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容华阳,镇住神,沉声发问:“方才楼上躺着的人便是掌门人了?”
容华阳显然是领教了林礼的厉害,也没想到林礼能自如的反客为主,他还没问她是不是心怀不轨呢!
“你好大的胆子!楼中弟子哪里有跟你一样敢打扰掌门闭关的?”他剑眉倒立,还在拿大师兄的架子。
“闭关?”林礼差点笑出来,容华阳讲话未免也太可笑,一时竟也没有顾及冒犯,“倒是我见识短浅,还从未见过死人闭关的。”
谁知“死人”二字好像触了容华阳的逆鳞,他猛然暴起,一掌向林礼推来:“他活得好好的!你怎能口出狂言!”
“哦?算是我说错了,”还好脚上还有力气,林礼轻松闪过,“但终年不下楼,一身能叫月亮圆缺的功夫困顿其中,又与死人何异呢?”
天上盈亏月,人间玄罗山。
玄罗缺月派,以功夫变化莫测著称,手上招式变化之多端胜过天上月色盈亏,其前人曾得意自称一身功夫能“教月圆缺”。
“你到底想说什么?”容华阳将内力收住,他当然怀疑过林礼来拜师的用心,只是当时看她恭敬,实未多想——左不过是想学一手罢了。
但如今,如今竟然能牵扯到那位费尽心思,在启州隐瞒了十年的事情!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容华阳盯着她,竟是半晌未出声。
其实林礼什么也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据只不过缘起那副她在宁姨房里看见的字。但现在看容华阳这个反应,跟玄罗缺月必然脱不开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