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到底,他自己,也看不起那些法子的吧?
沈驰身边,最扎眼的是花相似,其次是王留行和快哉风。还有一个刀眉的男人——当时看着林礼的。
林礼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看向江漫雪,从她冷若冰霜却暗潮涌动的那张脸上,认识了施青山。
“我已经让几个孩子,去放了信号。”一旁的顾惊涛淡淡开口,“这样到孤鸿山下的人,就会晓得是在小云峰上出的事。”
他旋即侧了身子,对江漫雪说:“师姐,我们到底人少,拖起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倒做起正人君子来了。”江漫雪冷冷看着那攻峰的大军,并不回答,“若是他用邪术,当面锣对面鼓地一决胜负便是了。但是他要用这些正经兵家的法子,我们实在吃力。”
说不清事荒谬还是荒诞,他们想跟沈驰论阵法的时候,沈驰在跟他们论诡计,他们想跟沈驰论招式的时候,沈驰在跟他们论兵法。
“师,师姐!”那被顾惊涛遣去放信号弹的弟子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眼里却有两分喜悦。
“我们方才在岭石上发信号,听到哒哒的马蹄响!”
“是驰援的人到了吗?”
小云峰地势乃孤鸿山中最高耸,如果竟在这儿能听见马蹄响……林礼和江漫雪对视一眼,心里一下安稳了。
“岭石面西,他们没有从正门上来。”林礼的声音里带了两分雀跃,“领头的一定是哪位师兄弟,晓得从侧面上来的路——那条路窄、耸,但对于身上有功夫的人来说,却是最快的。”
“小云峰只有一条下山路,待他们从下而上,我们便可两面夹击,将这些狂徒一网打尽。”林礼脸上浮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笑,道,“他不是爱用兵法吗,让他用。”
“他要做将军,要把小云峰当做真正的沙场,纠集大军压境。”林礼这下彻底从容下来,“可他想过吗?小云峰地势孤奇,这样的法子声势浩大,可终究施展不开。”
“小云峰,清修之地,怎容此等人踏足。”
林礼话音未落,从小云峰下挥上一把扇子来。如同利箭将天撕开一道口子,扇子砍在引东□□的帅旗上,霎时将那旗面绞碎。
那扇面素净,却绑了红火的一股穗子,像指尖一点血,像眉山人眉间那火红的太平花瓣。
“沈驰老贼,伤我掌门,我眉山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速速就擒来!”长风将那啸声送进了林礼的耳朵里,她看了顾惊涛一眼,迟疑道,“眉山竟是这小太子来的最快?”
“他兄长管不住他。”顾惊涛苦笑一下点头,“我猜应千诺应当跟他在一块儿。我武林是无少壮中用了吗?又让这两个小孩儿打了头阵?”
“等着吧,我要让这魔头吃我一招追月……”
“是逐日……”
身后传来几个小弟子切切的呼声,江漫雪皱一皱眉,转身道,“去,把掌门护好。前面用不着你们,休要添乱。”
这些小鬼见来了大军驰援,翻身做主,再看不到先前害怕的模样,纷纷跃跃欲试,想着能有跟邪魔有一战的机会。初生牛犊就是这样,容易热血上头,不顾后果地也要与人交手。林礼在他们身上,好像看见了一年前自己的几分狂妄——
如今却尽是不同了。
长风还是吹着,孤鸿山林沙沙响,正好为沈驰送葬。
以南虞乔明景和九鼎应千诺为先,五门四山各路人马纷纷勒马孤鸿山下,在汪吟吟和马十一等穿云弟子的引导下,从小路上山,摩肩接踵,直奔小云峰。
这时机实在太紧张,五门四山也不管谁家是谁家了,穿云白里混着太平花,玄罗刀里混着九鼎器。所有人都不得不认真——若是让引东教摆布了穿云门,剩下几家也只能是唇亡齿寒的下场。当真正有着灭顶风险的灾祸来临时,曾经的那些是非不过是小儿之辩,谁提起来是谁傻。
年轻的一代都清楚,他们的霁日之战,就在今日的小云峰了。
是生是死,都得在这里。
天上有人看着呢。
见帅旗被斩断,沈驰的人马慌乱了一瞬,却很快被安抚下来。沈驰淡然俯视小云峰下逐渐多起来的人,竟不忧反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的怒色,看着他们恨不得把自己弄死的样子,笑意愈来愈浓——仿佛他们不是来取他首级的,而是来朝圣于他的。
这真是个疯子啊,天知道他在想什么,江漫雪看准了时机,对林礼一点头,便纵身而起,从峰顶跃下,踩在引东教徒连成城墙的藤牌盾上。她身轻如燕,这藤牌盾成了她最好的跳板,起时踩人肩上,落时取人首级。
青白双剑一伸一抽,便是人头落地,血溅山石。
林礼紧随其后,意识到江漫雪这是要直取沈驰首级,心里顿时担心起来,加快脚步。在宜年峰上时,她承过江漫雪的双剑之道,现下一手裁云,一手浮屠,翻飞几下,脚下便是惨叫连天,血流成河。
“师姐,他连骨子都是毒的,别与他正面缠斗!”林礼厉声道,“让我来!”
江漫雪身影停了停,又启程奔去。林礼叹了口气,回头瞧见方才来时的路已是横尸遍地,但还剩下许多魔教徒,见势不对,反扑上来。
“顾惊涛,你搞得定吧?”林礼将剑一横,轻快道,“交给你了。”
“叫师兄!”顾惊涛显然游刃有余。他甚至不想让坐山青沾血,肘击魔教徒后,几个横踢,就送人滚下小云峰,倒省力的多。
林礼“啧”了一声,这回没让他滚,换了个法子治他。
她拖长了音,叫了一声:“哥——”
叫的顾惊涛毛骨悚然。
“你要是让他们动了师父半分毫毛……”
她的声音俄而凌厉起来,眼里有了杀气。别人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林礼是先给甜枣再打一巴掌。顾惊涛受不住了,连声应道:
“晓得了——你小心点!”
峰下,汪吟吟的绯烟剑已经提起,身边许清如手持南虞缨枪,眉间已经点好了太平花。她们都看见了高处的林礼,意识到已然到了合围破局的关键。
“循序渐进,步步为营,莫要勉强!”乔明煦也注意到时机已来,于是一声断喝,眉山弟子便群起而攻之。
汪吟吟对汪长春笑了一下,说:“老爹你别担心,我照应阿礼去。”话音一落,便与许清如一前一后直上小云峰。
她们身后,慕容诚、安楠等各家弟子稍稍来迟,不过旋即也加入了这场战斗。
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身影,马不停蹄地攀上小云峰。
汪长春和孟斯伯有些愣了,眼前这些年轻子弟与当日在锁钥阁见到的,似乎并不是同一批人,他们不逡巡,不犹豫,有不管不顾的劲头,就好像当年他们在玄水关一样。
“才几个月,竟有这样的长进……”齐清狂的声音从后传来,汪孟二人见了,连忙道,“齐老——九鼎山都处理好了?竟这样快就到了。”
“本就是调虎离山计,被发觉了以后,自是很快就了断了。”齐清狂道。日夜兼程,大家脸上都有倦色,只不过后生们可以掩饰好,投入这场大战中。齐清狂则掩不住,连皱纹里都是疲色。
“我原以为……”玄罗夫人单青青在金维生身边,看着这鲤鱼跃龙门,如有千鲫过江的场面,不住叹道,“是诸位当中的一位在坐镇指挥……”
“轮不到我们这帮老东西去镇了。”孟斯伯摇摇头,“突然就变了。”
“是变了……”金维生看着这些后生,神色有几分复杂。
年轻的一辈曾让霁日一代很失望,觉得他们没有涅槃大道的担当,贪图享逸,没有一副坦荡磊落的心肠。他们不会像先辈一样仗剑天涯,这以商为本、唯利是图的世道让他们斤斤计较。他们太在意虚名太在意得失,每一个都把青年热血藏到九曲回肠里去。
事实上,也确实有一部分人是这样。
但是面对大是大非,他们还是不约而同的走起了前辈们的道路。
侠这一脉,武这一行,所传承的东西,从未断过。
*
“教主,人多了,咱们这样,不是办法。”快哉风看着教徒们一个个倒下去,沈驰却不做声,忍不住请示。
“教主,山上山下形成合围,与我们而言是死局”王留行的语气有些急切,“教主三思,这兵家办法虽好,可终究……”
王留行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沈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阴晴不定,让人打了个寒战。他不敢说下去了,静静等了半晌,得了一句听不出悲喜的“罢了”。
“罢,罢了?”他斗胆抬了头,发现沈驰的神色恢复如常——对于他来说,惨白无光。
“你不就是想用你那些药蛊之术吗?”他淡淡开口,“老东西,身体里的毒虫咬的你很痒吗?”
“属下没有教主的本事,自然久受其苦。”王留行哈腰应道。
“都去吧,想用什么都只管去用。”沈驰轻飘飘地说道,“把这孤鸿山,给本座翻过来。”
他座下几人立即兴奋起来,哓哓分头而下。那些经过一轮厮杀还活着的狂徒,将手中刀枪剑戟纷纷丢下。一时间,小云峰上气息混流,山林振动——自上古以来,沧海桑田,这片土地从未经受过这样的磨难。
没有人注意到,沈驰看着那金铁满地,眼底有了一丝失望。
作者有话说:
1.明天早上更新大结局 挂正文完结
2.番外会放在一整章里更新,写法会有点特殊。爱各位,从去年夏天到今年春天,一路走来,感谢相伴,真情不宜。感谢宝贝们!
第108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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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漫雪被林礼追上, 没想到一向尊敬她的这位师妹竟违背她的意思,将她推倒到了身后,抢先靠近沈驰。
她呢, 则被花相似缠住了。
“裁雪姐姐,真是好久不见啊。”
“你变了许多——是你该疑惑我如今这样, 还是我该疑惑你如今这样?”
她咯咯笑了两声,真让江漫雪一阵恶寒。
花相似这个女人, 对男人可以媚态万千,对女人则是盛气凌人。像她这样心肠的女人, 最恨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别的女人比她美, 比她更能得到男人的青睐。
江漫雪这么多年,能看破的早就看破了。花相似说这么多, 不过就是对先前在环采阁里做丫鬟这件事耿耿于怀。
“你知道吗, ”江漫雪百无聊赖地转着青剑,一点点逼上花相似,“你如今即使邪法加身, 有不老的法子, 骨子里还是妓子的做派。”
“勾栏的风尘, 腌到你骨子里去了——别靠近我,我的剑嫌脏。”
江漫雪几句话, 兵不血刃, 将花相似的脸说的青一阵白一阵。她掐紧了自己的骨节, 泛出莹莹的绿光,真想将面前这个女人的脖子掐住——
她最恨这样云淡风轻的女人了。
“谁又不曾在风月地里待过?”她压住怒火, 笑了一声, 道:“裁雪姐姐的才貌, 原是我们谁也赶不上的。只可惜啊——我年轻几岁,岁月不饶人,爱过姐姐的,如今正爱着我呢。”
她说罢,朝一个方向看了看,眼波水横,含笑娇媚。
江漫雪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施青山。
她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提起剑,落下两道青白剑光,角度刁钻的“樽前老”削下花相似头上朱钗,白剑接着在她项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一滴滴鲜红的血珠这般掉落下来。
花相似用手一抚,反而笑起来:“是我惹怒姐姐了?姐姐要杀我?”
“姐姐看似超脱,还是因为一个人方寸动乱。”花相似抿一抿嘴,“我比你高明的地方,就是我从未因为什么而方寸动乱。”
江漫雪没有听清花相似在挑衅些什么,因为施青山走的近了。她能感觉到,她的血液还是因为这个人在沸腾。
她目不斜视,对着花相似缓缓道:“杀你用不着什么其他的理由。”
“你在落霞关欠的人命,总要人来讨。”
她握着青剑的右手微微颤着。花相似在她眼里不过是个仰仗奸邪的女人,她一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她即使蒙上眼睛出招,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都会人头落地。
她不知道她还在等什么,只是话音未落的时候,她的手腕被人猛地拉起,她看清楚的时候,手中青剑已经刺在花相似的胸膛里了。
那春风得意的神情一下子凝固在脸上。她倒下去的那瞬间,眼中的秋波还没有消散,随着她一起分赴了地狱,倒算是成全了她这一生的品行。
鲜血染在青剑上,一点点往下流淌。江漫雪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目光攀上施青山的眉峰。
“不拔剑吗?”他问她,眼里努力挤出一点儿,她认得的桀骜。
“为什么?”江漫雪抬眸,眼里看不出情绪,只是愣愣的,如此问道。
“阿雪,是我没用。”他低下头来,好像从前与她求饶的样子,“让你久等了。”
江漫雪说不出话来,其实这十年她都抱着这种幻想。想着施青山并非真心倒戈,而是迫不得已顺势为之。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施青山杳无音信,她也就愈来愈绝望。她没办法承认,也不想承认,只能在那烟花地里一天天消耗光阴。
一晃光阴穿指而过,她等的那么辛苦——而他承认的姿态,却那么轻松。
施青山见她不说话,就要去把那青剑抽出,归还到她手里。
“你别动!”江漫雪一下发狠了,冷声制止,“青白剑最清白,我早说过,你已经没资格拿这把剑了。”
她胸口似乎闷了一口气,心血上涌,指尖微微颤着。沉着脸上去,将剑抽出,直对施青山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