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物件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
公子彻底怔住,再也说不出话。
第六十九章
传闻圣子执青莲降世, 与其一同降世的还有四件神器。
分别为山河永固杯,福泽万象珠,否极泰来扇, 撼天镇地斧。
神器散落各方,不知所踪。
直至公子征伐六国时,大小诸侯为求活命, 搜罗神器上献于他。
不过一两年,四件神器尽数集齐。
公子瞧着那四样物件,未生出一丝敬畏之意。
雕金镂玉,精巧奢靡,哪里像件神器?分明是王孙贵族把玩的玩物。
哪里适合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就适合待在这座璧玉城里身侍权贵,色媚公卿。
公子不仅是这般看待, 也是这般对待它们。
他用山河永固杯饮酒, 用否极泰来扇扇风,把福泽万象珠缀在发冠当装饰,还有那撼天镇地斧……被他拿来杀人。
专杀忠良之辈, 专杀肱骨之臣。
将那些人捆到大殿,双手缚住,逼跪在地。
公子踩着他们的肩, 斧刃比着后颈,奋力一砍!
颈骨断裂,鲜血喷溅!
脑袋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他用这把斧子, 杀了好多人。
上面的花纹被黏腻的血浆包裹,磨损得不成样子。
族中长辈劝诫他收手,不要再伤良臣。
但是公子说, 他受到神明指引, 杀的都是坏人, 他们有罪,理应受到责罚!
长辈们再不敢置喙,既然是神明指引,那便是对的。
公子是在传达神的旨意,他们应该拥护他敬畏他,不该对他存疑。
随着公子杀的“坏人”越来越多,他们愈加敬重他愈加追捧他,认为他是在为天下万民谋福音。
他们替他造庙,为他塑像。
塑的就是圣子执莲的神像,最大的一座用黄金作身躯,用碧玉作青莲,雅致端庄,贵重无比。
百姓们觉得这座神像什么庙宇都配不上,就提议将它送到公子居住的璧城。只有那儿,才能与神像相得益彰,不落下风。
公子欣然接纳,他似乎很喜欢众人为他塑神像的行为。
然而某日,周天子有急事寻公子,未提前派人通知便进入璧城。
他看到高高在上的神像被推倒在地,摔得稀巴烂!顶部的头颅与身躯完全分离。
公子将神像踩在脚下,肆意碾压,碾不烂的就命人敲碎。
碎块铺落一地,他将它们尽数踩踏,尤其是踩到头颅时,又用了几分力,似乎夹杂一丝莫名恨意。
他抬头,看见周天子,笑着问:“听说神佛本无相,不知男女,如今瞧我装扮,是否也男女莫辨?可否比肩神佛?”
此时的周天子才注意到,公子穿着漂亮女装,缀着玉珠流苏,眉如翠羽,唇若红樱,再搭配上他有些顽劣的动作,活脱脱像个天真烂漫未出阁的少女。
周天子说不出话来,他不知该说什么。明明做着最恶劣的事,却偏偏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多么矛盾多么不合常理的存在。
公子似乎也不期待天子能回答什么,他将碎块踢开,受到指示的少男少女上来哄抢,金玉做的神像很快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那座神像啊,是天下万民倾囊相助,煞费苦心塑造。
它不仅仅是黄金璧玉铸成,更是一粒一粟,一针一线拼凑而成,里面凝结着百姓们的心血信仰还有期望,他们盼着神像主人能够善待于它。
可结果呢?
那位主人鄙夷它厌恶它,将它踩踏于脚底,将它分尸!
他分尸的不是神像,是所有百姓的信仰!
周天子本来有事想与公子商议,但看见对方举动,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惶惶然回到自己寝殿,夜间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
梦中尸骨堆山,血流成河。
身着华服的公子站在城楼上向下遥遥望去,看着自己的信徒垂死挣扎自相残杀,却像一个刚得到有趣玩具的纯真稚子,开心到哈哈大笑。
天子醒来后觉得无比害怕,虽千遍万遍告诫自己那是梦,可冥冥之中确信那是对未来的预见。
未来将会变成这样,若不加以阻止,势必变成这样……
公子不信佛神。
虽说被世人称作神佛化身,可他从未信过。
因为信了神佛便要相信夜叉鬼怪,相信阿鼻地狱。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他满身罪孽,必遭报应,所以不敢信不愿信,且作掩耳盗铃,求一份心安理得。
公子对周天子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君权神授,天命所归。
可正是这样的人,偏偏最蔑视佛神。
在他眼中,神佛是被踩在脚下的,永远攀不到头上。它们应当被他利用,而不是他受它们差使。
“君权神授”“神明指示”这样的话太好用了!
即使他为非作歹,即使他罪行累累,人们也会自行给他找托辞找借口。
骄纵溺爱滋养暴戾恣雎,歌颂吹捧助长嚣张跋扈,他越发放浪形骸,越发暴露本性……
第七十章
高楼堆砌到一定程度终会坍塌, 众怒积攒到一定程度终会崩溃。
公子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但是他顾不得了,亦或无暇去顾及。
他沉溺于扭曲的快乐, 将本该嫁给圣子的宁熙拥入怀中,将本该辅助圣子的神器收入囊中,将本该跪拜圣子的信众踏在脚下!
他深知自己不是圣子, 他也害怕被拆穿,因为被拆穿后下场注定凄惨。
可是,他又期待被拆穿——
他想知道高楼坍塌是何等悲壮?山洪爆发是何等惨烈?
太期待那个时刻所有人的神情了!太期待他们所有期望所有努力所有信仰落空时的神情了!
他想,那一刻,应当是他最快乐的时刻!
他一定会狠狠地嘲笑他们,嘲笑他们的愚蠢, 嘲笑他们的无知, 嘲笑他们的虔诚!
他的恣意骄纵是他们一手惯就,他的狠毒阴戾是他们溺爱导致。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是他们活该!这都是他们应得的!
公子知道这样的一日终会到来,只是他不清楚什么时候会来?
当它真正来临之时,他又莫名慌张, 像骤然被夺走玩具的幼童稚子,显出惹人怜爱的惘然。
明明他是始作俑者,却偏偏显出无辜模样。
然则, 民众群情激愤已达顶峰,再怎么无辜都不会放过他。
公子能安然接受他们的愤恨情绪,他觉得无所谓, 甚至洋洋得意, 乐在其中。
毕竟一切如他预期,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在无辜模样不能得以救赎时,他就撕破脸皮,将自己的恶毒赤/裸裸地暴露,他嘲笑他们,谩骂他们!给他们的激烈情绪更添一把火。
这种癫狂状态在看到执剑人时戛然而止。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位被早早灭国的越国公主啊,曾在筵席献舞以愉宾客,曾被收作禁脔供他玩乐
月亮被拉到泥沼中狠狠践踏后还能回到天上吗?
大抵……
是能吧。
月亮始终是月亮呀,不管在哪里都是月亮。
至坚至贵之物岂可与鄙陋卑贱之物相提并论?
他想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玩弄羞辱,熙熙攘攘闹剧过后,却发现自己才是跳梁小丑……
月亮呀月亮,总是那么清冷。
朗朗月光普照众生,其中有他,亦有旁人。
他与旁人,并无区别。
她说他容色姣好,不由心生欢喜,那份欢喜与见到有趣玩物时的喜欢无异。
她说他歹戾恶毒,不由心生厌恶,那份厌恶与听到难听乐曲时的厌恶无异。
心中总是激不起额外的涟漪,苍生泛泛,众生平等。
他有些不甘,亦有些懊恼。
却,皆是无用……
如今这般境地,只能瞧着她,一步步走来。
素白的手,执着雕花镂金的精巧小斧。腕间细镯叮当,一步一晃。
那把斧子,他认识。
四件神器之一的撼天镇地斧。
当初怀揣着拳拳恶意想将神器收伏,便故意用它杀尽忠良,使它饱浸鲜血。
然则,越到后面,这斧子越是怪异。
其他三件神器,已被温香软玉浸透皮肠,显出几分懈怠懒散。
偏它一身反骨,桀骜不驯,越是驯服,越是逆反。
到最后,他甚至碰它不得,稍一触及,便是灼肤之痛,似烈火烧炙,伤及筋骨。
而现在,它乖巧安静地待在她手中,作为砍下他头颅的利器待在她手中。
或许本该如此,或许应当如此……
第七十一章
宁熙见过那位年轻的天子。
玉楼之上, 遥遥望去,只觉旒冠巍巍,华服压身, 极是清贵庄重。
然则当时匆匆一瞥,未曾过多交涉。
后来正式面谈,是在宁熙的刻意安排下。
她问他:“陛下常听闻君权神授, 可否听闻神权君授?”
“你!”
方才还处之淡然的天子,猛然间像被毒针扎到般暴怒。
“你在胡说什么?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妄言?!想是活够了!寡人现在就命人将你拉出去处死!”
“陛下不能处死妾身,您没有权力。”
她是圣子禁脔,是圣子的私有物,是神明的附庸。
天子就算贵为天子,也只是凡人。
人, 怎么能动神的物品呢?
天子原本铁青的神色更加阴郁, 阴郁之下又夹杂着被揭穿的羞恼。
清贵又庄重的天子啊,自出生那一刻起便被压在神权之下。
俗言道——天地君亲师。
先有天地后有君,任他怎番折腾, 都越不过天地神佛,亦越不过降世圣子。
所以当公输玉斩杀兢兢业业鞠躬尽瘁的忠臣良将时,他不敢发一言, 不敢吭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尸骨堆山,血流成河。
他没有办法救他们, 更不能对神明的决定有任何异议。只有忍耐,不停的忍耐……
然则此时此刻。
那位亡国公主对他说:神权君授。
看似轻飘飘的四个字,却狠狠嵌入他心底, 重若万钧。
神权…君授……?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乍然听到只觉得荒谬。然而细思过后, 不由沉吟……或许,或许……
“你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简直荒谬,十分荒谬!”
“是吗?可是陛下您在动摇。”
“胡说!寡人怎会动摇?寡人是天子,是天之子,敬拜天地神佛最是虔诚,你休得污蔑!”
“若未曾动摇,您何故如此慌乱?又何故虚张声势?不应一笑置之,转身离去?何必固留此处,与妾身辩驳?”
“你…你……寡人只是好奇,你如何生出这般恐怖心思?竟敢对神明不敬?”
“妾身并非不敬神明,只是不敬公输玉。”
“为何?公输玉是圣子降世,是神明化身,虽未得金身,却是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他谛听神的话语,颁布神的旨意,是连接世人与神明沟通的桥梁,我们理应敬重他。”
“是吗?陛下怎知他不是借神佛之名,凭一己私欲,行龌龊之事?”
“放肆!你如何敢质疑圣子?”
“陛下就这般确信他是圣子?一家之言,何人可证?”
“他降世时天生异象,皆是有目共睹。况且公输一族世代为巫,掌祭祀祷祝,从未出错。一家之言,可抵百家,何须旁人来证?寡人不信公输一族,难道信你?”
“妾身降世亦是天生异象,越国臣民皆认为妾身能带来无限福祉……可最终结果如何?
“妾身名义上的夫婿带来战争与杀戮,使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一切虽不是妾身亲手造就,却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所以天生异象并非绝对代表幸事,还可能是灾祸的预示。”
“你……你胡说!这样的太平盛世,说什么灾祸?你想表达什么?你在指代什么?”
“太平盛世?”宁熙的长睫颤了颤。
“在他掌权之前,或许尚算太平,但远不是盛世。待他掌权之后,罔论盛世,便连太平也不得了。常年南征北伐,战火纷飞,天下万民皆受其累,陛下如何能空口说出‘太平盛世’四字?”
天子瞬时哑然,无从辩驳。
“圣子降世,理应造福于世,造福于民,可您见他为天下万民带来什么?
“天子若失德,圣子便可出言罢黜;圣子若不仁,何不将其废黜?”
“废…废黜?这怎么能?他可是圣子呀,谁……谁敢废黜圣子?”
“若是您愿意,他可以不是。”
天子瞳孔猛然一缩,怔怔望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神权君授,把神明的话语权掌握在君王手中,让它们成为您的工具,供您差使。”
“这般离经叛道的话,你怎么敢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公输玉是圣子一事,由公输家自己定论,未得其他巫祭首肯,故而妾身觉得是一家之言。若是陛下愿意,这‘一家之言’可轻易推翻,圣子的名号您想予谁便予谁。”
“万一他真的是圣子呢……这样做,岂非冒犯神明?若是降下天罚……”
“世人皆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谁人真正见过神明?谁人真正谛听神音?所谓神迹皆如巧合,焉知不是巫祭为了集权编造出来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