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国君没有考虑太久,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或者说,这门亲事对越国而言是求之不得的。
毕竟, 公输家的公子可是圣子降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配谁都绰绰有余。
长辈们遵照玉简的嘱咐, 严格教养公子长大,使他博爱众生,一视同仁。
要做到一视同仁, 首先便是要去人欲,存天理。
他是神明的化身,是圣子降世, 怎么可以有人的欲望呢?一旦有了人的欲望, 就会有侧重, 有私心,有偏爱。
这是不对的。
所以族中长辈教养他时格外严厉,所有的物欲、情/欲、食欲,通通消灭。
唯留给他的就是固守自身,绝对的公平公正,不偏不倚。让他作为一杆秤,作为神明的天平,对世间善恶进行赏罚。
在这种教化中,公子慢慢长大。
如长辈们期望的那样,他变成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之人。
似乎也是极适应教养方式,自小到大,他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流露出一丝不满。
八岁那年,他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自己名义上妻子的长相,遣人去求一副画像。然则画像落入火堆化为灰烬,他终究未得一见。
十岁那年,他亲临越国,就想看看未来妻子长相。然则公主落水,他与她屏风相隔,只余团花锦簇,叮当轻响,他同样未得一见。
十二岁那年,岐山祭天,越国公主亦在同行之列。他派人告知,邀其一见,然则齐国公主央乐冒名相替,他与她,仍是不能一见。
次次求见,次次不见。
到底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还是命中注定的无缘?
族中长辈告诉他,越国的小公主是圣子命定的妻子。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是圣子命定的妻子,不是他的。若真是他的,又岂会次次错过?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家族权力慢慢到达他手中。
等到十五岁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
世人猜测,到那时的圣子,一定能给天下万民带来无尽福泽。
公子知晓他们的想法,未置可否。
福泽吗?或许吧……
自小心中就有一个隐秘的想法,愈加长大,那个想法愈加膨胀壮大。
苦于身困家族,无法施展,如今慢慢掌权,他觉得那个想法或许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实现。
十二岁岁末,瞒过天子重臣来到越国。
想法中的第一步便是从越国开始,待到越国被攻陷下来,再逐步向周边蚕食。
越国卧东,终年无冬。
即使岁末,也依旧蔷薇繁盛。
他身着残衣破缕,躲在越国小公主最常经过的那条道上。
不知为何,他还是想看看那位名义上的妻子。大抵是之前的求而不得在心中存下芥蒂,促使他排除万难竭力一窥真容。
精致的蹴鞠骨碌骨碌滚进花丛,小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花枝颤颤,轻轻拨开,金枝玉叶的小公主望了过来,那样的目光澄澈,那样的好看。
他看见她,有一瞬的愣神。
在原定的计划中,他应当在她经过时,故意跌落出去,摔倒她脚下,博取她同情,留在她身边观察她戏耍她,将她玩弄于股掌间。
可现在有些超出计划,她主动接近他,在他没有防备时闯入视线……
这位小公主的目光好特别,她看他就像在看一件器具,不带一丝感情。
公子有些讶异,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般:不论任何人任何事物,不论有生命还是无生命,都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就像族中长辈们期待的那样,无情无欲,是方干净。
比起他,她更像所谓的圣子。
在她注视下,一切都已抛开外在浮华,只留下最本质最纯粹的存在。
即为宇宙洪荒中的一个构成,渺小蝼蚁是其间一个构成,尊贵圣子也是其间一个构成,两者并无任何区别。
在这位小公主眼中,他没有男与女的区别,也没有人与物的区别。他就仅仅是他,不曾带着任何虚名。
蔷薇花架下,金枝玉叶的小公主,那般目光澄澈,他一见就喜欢。
只是喜欢念头刚一冒出来,他又觉得心惊!
为什么会喜欢?为什么要喜欢?是否又被家族中那些长辈拿捏了?
长辈们安排着他的一切,言行、举止、婚姻还有人生。这位妻子,就是他们替他选择的。
若是他对这位公主有所喜欢,是否就意味着他认可他们的选择?再进一步,意味他认可他们的安排?
他们将他装进圣子的壳子,打造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对他寄予莫名其妙的厚望,期待有朝一日能够拯救苍生。
不行。
他不喜欢这样。
他就是他,不是所谓圣子。
不要束缚他,不要给他上枷锁。
一定要反抗,一定要拒绝,他就仅仅是他而已。
虽然初遇有些超出预期,不过后续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他如愿到达她身边。
但是比起作弄她,他才是被作弄的那一个吧。
小公主没有普通人的情感,也没有所谓的同理心,她将他看做一个漂亮玩具,按照自己的想法使劲作弄。逼迫他跳舞,逼迫他练字,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
虽然有时会反思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但这并不是她幡然醒悟,而是在别的宫侍提醒下,例行公事般进行的反思。
她依旧是她,那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小公主。
公子觉得自己也真是下贱,她越看轻自己,自己便越对她上心……
她一定是故意的。
她一定知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所以她故意塑造这样的形象,就是想勾引他,蛊惑他。
呵,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无情无欲的人,她不过是装的而已。就是想破坏他修行,破坏他心境。
她有罪,必须受到惩罚,必须要把那装模作样的虚伪面具撕下来。
不是端坐神台,俯视众生吗?
那他就将她从神台拽下来,拖进泥沼里狠狠践踏!
不是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吗?
那他就让她体会悲欢离合,得到一切又彻底失去!
这是她的惩罚,是她勾引他的惩罚。
谁让她长相合他心意,性情合他心意呢?是她活该!
她是他反抗圣子枷锁的第一环,也是重要一环。
她是圣子命中注定的妻子,不是他的,他若有所喜欢,便被引诱着掉入圣子的陷进。之后的人生便被困在圣子的壳子里,被那些人牵引着走。
他不喜欢,他拒绝。
他就仅仅是他自己而已。
第六十八章
公子年幼时, 家规极严,族中长辈又对他寄予厚望,自是严苛教化。
公子嗜甜, 与诸多稚童喜好无异。然则这种喜好对旁人而言稀松平常,在他身上却属于不合常理的存在。
食欲物欲皆如虚妄,他不该有所偏爱。
于是族中长辈更加督促管束, 公子除了重大祭祀活动时能吃一口甜糕,其他时候连丝甜味儿都尝不到。
别的孩子从小就吃的糖块儿,他却连碰都没碰过。
正是这种得不到,在心底化作无尽执念。
十五岁那年,真正掌权之时,在璧城设宴款待王亲贵胄, 筵席上不是什么珍馐美味, 而是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
席上众人看着满盘甜食,面露尴尬,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里还会这般嗜甜?
公子像是没看到众人的窘迫,笑着说:“诸位不必客气,尽情享用即可。”
说毕, 他这个东道主打头阵,起先拿了枚糖块儿放入口中。
糖块儿是最普通的糖块儿,寻常人家也能吃得起。
可就是这普普通通的一块糖, 竟然馋了他十五年。
糖块儿甫一入口,他便吐了出来,“呸!真难吃!”
看着地上沾着灰尘未融化的糖体怔了怔, 有些不信邪地拿起旁的甜食放入口中, 但都悉数吐了出来。
他怅然若失, 有些埋怨地说道:“为什么会不好吃?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在他想象中,糖块香甜又美味,只要浅尝上一口便会彻底爱上。然而事实与想象完全不同,它是那样的黏腻恶心,低廉的甜味在口中咀嚼久了只化作乏善可陈,就算他最不喜欢的菜肴也要比它美味一百倍!
无端生出懊恼,一股怨气在胸腔处翻涌,抬手,掀翻案桌!
玉碟瓷盘稀里哗啦摔得粉碎,糖果糕点淅淅沥沥散落一地。
“不吃了!”孩子气地踩了糖块几脚,愤然离席。
他的生气,源自对童年时光缺失的不满。
若他平顺普通地长大,何至于没吃过糖?
若非十五年没吃过糖,何至于对它的味道一无所知?何至于对它抱有那么大的期望?又何至于现在这么失望?
都怪那些人,束缚着他逼迫着他,将他推到不对等的位置,让他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公输家的人到十五岁时便可觉醒通灵之力,担起神使的责任,充当神明与人类沟通的枢纽。而公子是圣子降世,更该与神明亲近,更能通晓圣音。
世人都觉得公子应当如此,然而唯他自己知晓,神明从未亲近于他,亦未给他一点指示。仿佛不是所谓圣子托生,而是被神明抛弃孤零零的可怜小孩儿。
心中关于自己不是圣子的猜测日益堆聚……
虽然也曾百般祈祷自己不是圣子,可当自己真正不是时,心中又莫名恐慌。
众人对他的期望太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将他塑造成完美人物,虔诚得近乎疯癫。若是知晓他不是圣子,知晓这么多年的期望都托付错了人,他们会怎么办?
那他呢?又会是什么下场?
公子郁恼无处排遣,登上玉楼去寻宁熙。
昔日越国金枝玉叶,今朝已是亡国禁脔。
他对她不好,喜欢把自己的欲望发泄在她身上,那些年克制的物欲爱欲情/欲,一股脑儿倾倒给她。
对圣子虚名的不满、自身缺失的愤慨、真相会被拆穿的恐慌,各种情绪糅杂在一起,让他患得患失,惊惧交加,急需一个宣泄口。
而宁熙,就是那个宣泄口。
他迁罪于她,认为是她勾引自己,是她破坏自己苦修。
若非是她,他还是可以道貌岸然扮演清心寡欲的圣子,是她害他一时意乱,她有罪,该受到责罚!
多年的压抑,已接近崩溃边缘,宁熙的存在正好撕开一个小小口子。
他觉得自己再也装不下去了,任何事物到极致时,都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要么爆发,要么毁灭。
可是欲望,如何能够毁灭?他又不是真的圣子。
打小便知自己生性恶毒,绝非良人,却偏要扮作圣贤,遏抑一切,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孽力回馈,如山呼海啸,天塌地陷!
彼时越是克制束缚,此时更是恣意放纵。
玉楼多次唤人叫水,族中长辈心生忧虑,劝他应当节制。
“节制?”公子似笑非笑,“昨夜神明托梦,叫我纵情声色。”
长辈瞬时哑然。
啊……是神明托梦,是神明指示呀。
虽然不懂这般指示有何意义,但只要是神明指示,那便是对的。
于是他们不再拘束着公子,甚至筛选美女送入璧城。只是公子未曾接受,他只喜欢折磨自己的禁脔。
公子看着他们举止与反应,觉出几分可笑。
原来“神明指示”这四个字这般好用呀……
公子对于宁熙的发泄,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
他常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她,对她说:“年幼时总是渴慕饴糖,但长辈管束,终不得一尝。
“如今天下饴糖奉于面前,我也可以尝尝幼年求而不得的那枚糖块儿。可刚入口便大失所望,它一点儿也不好吃,不仅不好吃,还难吃到恶心!
“明明曾经那般朝思暮想,为何得到的结果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初时想不通,现在明白了,世上只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好的……凡是我能得到,都已从神坛跌落泥沼,变成一无是处的低劣品。
“糖块儿如此,人亦如此。”
他说这话时,是看着她的。
本意上分明将她比作糖块儿,想借此羞辱她,好排遣自己心中的郁恼。
可宁熙毫不在意,她一针见血,冷笑着说:“糖块儿乏味,是它本就低劣,不论何等想象塑造都不改其本质。美好之物本身至坚至贵,不论何时何地,亦不改其本质。没有什么得不到才是最美好的,只有事物本质分美好与不美好。”
公子被戳中心事,登时又慌又恼,浑身忍不住颤抖。
高岭之花就是高岭之花,永远不会被拉下神坛。
即使外在掉落泥潭,被踩得稀巴烂,它内里依旧高高在上,一副冰清玉洁的姿态!
宁熙就是那真正的高岭之花,是他永远拉不下神坛的高岭之花。
越国公主,圣子之妻,这是既定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即使落魄了,也依旧能俯视他。
而他呢?
他是黏腻到恶心的廉价糖块儿。
既不是圣子,也不是输家嫡子,身上流着粗鄙愚钝的劣等血。
不论怎么包装都改变不了低贱的本质,即使在想象中把它塑造成无上美味,可只要尝一口便知分晓。
他借此羞辱她,到头来被羞辱的却是自己。
他心虚、害怕又恼怒,但还是逞强着说:“……可是你喜欢我。”
喜欢,在他眼中已成为羞辱人的利器,也是他唯今尚且可以拿捏宁熙的地方。
“是呀,喜欢你。”她把玩莹润琉璃盏,淡淡一笑,“就像喜欢这杯盏一样喜欢。”
话音刚落,手便一松,琉璃盏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凛冽的脆响震耳欲聋,在整个宫殿回荡,公子正陷入繁杂情绪,被这乍然声音唬得一愣,“这是做什么?”
“忽然又不喜欢了。”
既然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
喜欢时置于掌心细细把玩,不喜欢时随意丢弃摔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