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亡了,城破了,父王死了,母后死了,小玉也死了。
自出生起便被无限爱意包裹的小公主,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宁笥似乎悉知她心中想法,轻轻握住她的手,“宁熙,我知道你很难过……但至少,我还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宁笥向来只唤她殿下,更未主动有过肢体接触,此番竟如此逾矩。
可宁熙没有察觉到这些细枝末节,她脑子里浑浑噩噩,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也怪自己,为何要去摸索所谓的感情?若是像最开始的自己该多好……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不管是谁死了都没关系,不会伤心,也不会难过。
哪像现在?体悟到这些感情又彻底失去……
挣脱宁笥,准备起身,结果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不知置身何处。
身旁除了宁笥,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
宁笥与她说清楚来龙去脉。
原来国君为防事变,早在各国插有暗桩,此次救宁熙的便是安插在齐国的暗桩。
暗桩的表面身份是齐国做珍珠生意的商贾,真实身份却是效忠越国的密探。只是如今越国灭,君王逝……唯可效忠的只有这小小的亡国公主。
早年便听闻公输家的嫡子有收复六国的决心,一直未得到验证。
如今,领军一举覆灭越国,覆灭未婚妻子的母家,可见其心之狠,态度之坚决。
越国虽为弹丸小国,却在六国中位置特殊。
一旦将它攻占下来,其他五国便似被卡住命脉,瞬间岌岌可危。
五国国君担惊受怕,在殷都的周天子却很高兴。
他早就觉得中央的权利太过分散,想要削减各国的领土与实力,既然有人愿意协助自己,他自是欣然受之。
故赐大量珠宝填塞玉城,贺他凯旋,庆他功成。
公子在璧城设宴,款待众人,周天子也受邀其中。
各方大臣为巴结公子,纷纷献上舞姬。
公子寡性,诸事诸物,皆一视同仁,从未厚此薄彼。
唯一算作喜好的便是看别人跳舞,不停地跳,不停地舞,筋疲力尽直到死亡为止……
当日越国覆灭时,越国小公主在城楼跳了一支亡国舞,惊艳众人。
大抵太过令人念念不忘,公子一直在寻舞姬复刻那支舞,重金悬赏多时一无所获。
底下臣子为投其所好,纷纷让舞姬修习《折腰》。
然而《折腰》此舞,为越国小公主独有。现在越国灭,王宫毁,小公主投身大火,余下宫侍死的死逃的逃,再难找出习得此舞者。
有舞姬听着当日城楼下士兵的描述,依模画样地修习,可终究不成样子。
她们跳出来的与那小公主跳出来的简直南辕北辙,为了不落丑,只能跳自己擅长的舞。
夜宴之上,公子端坐高位。
群臣幕僚众星捧月般拥簇着他。
王侯将相,皇孙贵胄,觥筹交错,笙箫共鸣。
一排十二列青铜编钟,低吟回唱,无人自响。
玉台上的美人们竭尽所能博取目光,红飞翠舞,玉动珠揺。
这不仅是台上舞姬们的比拼,更是台下群臣的财权较量。瞧着争奇斗艳,实则剑拔弩张,美人千姿百态,直教人眼花缭乱。
齐国做珍珠生意的商贾献上舞者一名。
此舞者是他独生女儿,唤作云珠,自幼聪慧,擅长各类舞蹈,越国公主的亡国亦能复刻一二,不算良作,但愿能愉悦众人。
商贾介绍完,他的女儿便缓缓登上玉台。
薄纱委地,莲步生香,露出的肌肤欺花凝玉就,欺霜赛雪。
面上戴着珠帘,莹润玉珠编络,轻轻一动,清响悦耳。腕上亦有一副叮当镯,似玉似琉璃,叮当、叮当、叮当……随着步伐,竟成韵律。
商贾确实有个女儿唤作云珠,但是云珠不会跳舞,此舞只能宁熙来替。
听闻公子豢养许多傀作。
所谓傀作,便是傀儡替身。
自从公子着意灭六国,许多人都想方设法地暗杀他,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公子十岁起便覆面具,匿身形。
无人知晓他真实模样,也无人知晓他身量体形。很多宴会,有时公子参加,有时傀作代替。傀作亦戴面具,着华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着实让人分不清楚。
此前多次暗杀,都是傀作替公子而死,宁熙不知此时参加宴会的是否公子本尊?
那人身着华服,脸上覆盖着祭祀用的半截兽纹面具,衣上图案诡艳生姿。未遮掩的下巴尖俏,肌肤森白病态,红唇滋润滴艳。身形削薄,骨骼纤细,大抵能判断岁数是不及弱冠的少年。
面对周围人的奉承恭维,他却嬉笑着像在看一群死狗,凉薄的目光就算被面具掩盖也透露出讥讽寒意。
这种傲慢漠视的态度,确实像自幼享誉六国的少年公子该有的。
宁熙从未在众人面前跳过舞,她当年习舞,不过是用来强健体魄,哪里是用来愉悦公卿权贵?
而且,她的父王母后也不允许。
堂堂越国唯一的公主,不该用色相与舞姿媚上。
然而越国灭,尊贵身份有名无实,父王母后已不在,堂堂公主也需要跳舞取悦众人……
随着她的动作,身上环佩珠玉,相互碰击,叮叮当当,泠泠清响。
所有笙箫编钟声都静了下来,众人停杯止箸,呆若木鸡。究竟是怎样好看的舞蹈?任何词藻都无法形容的美,只觉得这样绝妙仙姿,本不应该存在这世上。
越国城破一舞,红衣猎猎,大火滔天,带着无限悲怆与决然。
而此时一舞,流风回雪,轻云蔽月,是带着有意的勾引与蛊惑。
身居高位的年轻公子,放下酒杯,凝眸看着她,若有所思……
第六十五章
本来献舞一事, 不必越国遗姝以身犯险。然《折腰》此舞,教了无数舞姬都没教会,最后只能由她亲自上场。
宁熙跳完这支舞缓缓退场。按照计划, 会有与她身量相似的刺客上台领赏,届时执行暗杀任务。
可刚走到台下——
轰然一声巨响,地基为之一震!
众人皆被吸引住, 怔怔望过去。
只见黑衣杀神横刀立马,破门而入!执握的大刀鲜血淋漓,不知砍了多少护卫换就。
这些王孙贵族何曾见过这等骇人场面,霎时尖叫连连,四处逃窜。
黑衣杀神也不管众人,直冲高位上的东道主而去。
想来又是公输玉仇家, 此次势要取他性命!
若黑衣人刺杀成功, 宁熙她们的计划便不必再进行。
于是她偏头看那进展如何。
长刀已经高高举起,力拔千钧,一旦落下, 势必将眼前人劈成两半!
而那华袍公子,像被吓怔了一般,竟不知闪躲, 呆呆等它落下……
不对!
宁熙察觉到一丝怪异。
那位华袍公子……似乎已经换人了。
虽然身量衣饰相同,但气质不该如此木讷平凡。
或许在众人被黑衣杀神破门而入吸引的那一瞬间,高位上的真公子已换成傀作。
“啊——!!!”
美人的尖叫声凄厉惊悚, 听得人心头一颤。
黑衣人毫不手下留情,那傀作何等模样已然可以预见……
四溅的血与脑浆落到近旁的大臣身上,他们像被烫到般又哭又叫;不曾见识恐怖场景的娇弱美人尖叫之后猝然晕倒;见惯生死的护卫也两股战战, 几乎拿不住佩刀。
人群更是慌乱作一团, 涕泗横流, 连滚带爬自不必说,还有失禁的,有吓死的,有边呕边哭着找母亲的……
宁熙偏头,不忍再看。
忽然,有人拉住自己的手,她有些惘然地望过去。
那人低头,对自己笑了笑。
……小玉?
宁熙瞬时觉得自己呼吸一滞,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趁着此时混乱,他拉着她跑了出去。
其实宁熙不该离开的,她应该与商贾派来接应的人待在一处。
可这人是小玉呀!
她来不及思考,举步随他而去。
等回过神来时,发现周围景象已完全变换。
所见种种,皆属陌生。
她不禁疑惑,殷都有这样一条街道吗?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是梦里才会出现的浮世三千景,二人夜行其中。
红灯笼白灯笼,相隔交错,蜿蜒一路。
宫灯华美,走马灯花哨,光线透过描红点绿的细棉纸被筛成了耀目绚烂。整条街道亦是流光溢彩,两旁挂着许多面具,上面的图案稀奇古怪,有美人相,有黑脸白脸,也有妖兽鬼怪。
无数摊贩在兜售货物,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看不清模样相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可显现出的身段优美异常。明明就不像正常商贩,却卖力吆喝着推销自己摊位上杂七杂八的东西。
宁熙看着他们脸上戴的狐狸美人面具,真心怀疑他们是鬼怪幻化成的。
“殿下,这个图案好看吗?”
小玉突然停在一个摊位前,拿起一副面具细细打量。
他语气轻快悠闲,就好似越国灭亡葬身火海之事从未发生过,他与她,一如往昔。
可是宁熙心里清楚,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的心境不复从前。
“小玉,我有好多话想问你。”
“殿下,奴知道您想问什么,一切都会有答案的……不过在此之前,您需要回答奴几个问题。”
他抚着她的脸,垂头亲了亲,“殿下喜欢奴吗?”
没头没尾的问题,她不知道他问这个有什么意义,但还是如实答道:“喜欢。”
“殿下爱奴吗?”
“爱是什么?”
他偏头想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没弄明白,“那奴换个问题,殿下想奴吗?”
“想。”
“殿下会一直陪着奴吗?”
“……”宁熙不知道该怎么答,未来的事,无可预知。
小玉似乎看懂了她的顾虑,又重新问:“殿下想一直陪着奴吗?”
“想。”就像在越国王宫里那样,小玉在身边,宁笥在身边,父王母后在身边,所有宫侍在身边。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少年轻声笑了。
眉眼俱开,娇靥如花,只是愉悦中夹杂着隐晦的嘲讽与恶毒。
他拉起她的手,往更高处走去,登上奇怪的台阶,所有景象尽收眼底。
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突然间,像是听从什么安排,所有的商贩行人皆顿住。
但停顿只有一瞬,商贩弯腰拿出乐器击打起来,行人露出华服迈起舞步,霎时间轻歌曼舞充斥整条街道。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华灯照彻下,街道铺的石子粒粒可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所谓的石子并不是石子,莹润光泽更类似于某种暗玉。
再仔细瞧街道上的装饰,一器一具皆是精美非常,哪里是寻常人家该有的?就连灯笼上糊的细棉纸,也是难得一见的上等货。
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猜想骇得她有些站不住脚……
“好看吗?如果喜欢的话,他们会一直跳下去。”
他说话的语气,欢快得像炫耀自己有趣玩具的孩子。
宁熙有点想逃,有些事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不想面对。
但是小玉抓住她手腕,将她拽回来,“殿下不是想问奴问题吗?答案得到之前为何要走呢?”
“小玉?”
她迟疑地唤了声。
“是我。”
这次没再卑微性的以奴自称。
之前拿的面具塞入她手中,“答案就在眼前,殿下只需要动一下自己的手就可以得到。”
宁熙的手轻微颤抖。
在看到街道是由玉石铺就的那一瞬间,一切皆已明了。
在公输家嫡子周岁宴时,齐国国君赠送一座城池作为贺礼。
城池由三十万玉砖构筑,绵延数里,里面住着三千玉人,载歌载舞。
或许,她从未离开这座玉城。
因为不清楚玉城构造,见到陌生街道便以为是在外面,却不知被引至深处。
而如此清楚玉城构造的,除了玉城的建造者,便是它的主人……
见宁熙长时间没动作,他失了耐心,略有些强硬地抓着她的手,将面具覆到自己面上。
——祭祀用的半截兽纹面具,与宴会上所见如出一辙。
肌肤森白,红唇滴艳,透过面具的目光凉薄又讥讽。
此时的他,与宴会上那位倨傲气盛目中无人的输家嫡子完全重合起来。
虽然华袍已换作旧衣,但是那轮廓,那身段,那气韵……都昭然明示着,他就是他,小玉就是公输玉。
原来是他呀,原来小玉是他呀……
即使宁熙早有猜想作铺垫,可当真相这么直截了当地剖白在面前,还是有些承受不住。
“殿下现在明白了吧,我为何会在大火中逃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因为那不过一场做戏,只为哄你玩儿罢了。
“不这样做,怎么能让殿下对我印象深刻?怎么能让你念念不忘至今呢?方才还说喜欢我呢!啧啧啧,殿下可知是谁灭了越国,间接杀死你的父王母后?呵,是我啊,是你亲口说出喜欢的人呀!若是越国国君与王后泉下有知,见你对仇人说喜欢,对仇人说思念,不知作何感想?
“可怜的小公主啊!从千宠万爱到一无所有是什么感受?痛苦吗?难过吗?现在悉知真相有又什么感受?羞辱吗?奔溃吗?”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像戏耍宠物般说着嘲弄的话。
似乎有意想看她落泪,说这话时,总是盯着她眼睛。
然而宁熙没有落下一滴眼泪,他便有些失望,“越国小公主真是没心没肺的人,听到这般折辱人的话,都毫不在意。想必国君与王后死的时候,你也夷然不屑吧。呵,如此冷血,如此无情,在下亦要甘拜下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