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真正的宁熙,终究还是没能与公子相见。
三次求见,三次不见,或许是命中注定的无缘……
十二岁岁末,宁熙因为十岁那年落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身子竟奇迹般慢慢好转。
国君为使她多活动,命人砍伐湘妃竹编织一个小小蹴鞠,那个蹴鞠极漂亮,竹藤绕着花儿团成团,金丝和银线当作点缀来捆绑固定。
她对这个蹴鞠爱不释手,每日下午没事时都会踢上一会儿。
可是身子弱,控不好球,稍不留神球就跑走了。
太监宫女们要帮她捡球她还不乐意,非要自己去。
这日像往常一样,不慎将球踢远,她开开心心跑去追球,宫侍们被远远甩在身后。
前方一簇花丛,因着适宜气候,蔷薇开得极茂盛。绽着的花朵紧密相挨,织就一望无际的华丽锦缎,繁复厚重,浓郁滴艳。
蹴鞠瞧着掉进了花丛里,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不见踪影,想来是滚落到里面。
宁熙蹲下身子,拨开花枝,一时怔住——
她不知道这花丛里还有人。
一个纤细瘦弱的孩子,瞧上去像个女孩,年岁应当比她小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未被衣料遮掩的地方有鲜明可见的淤青。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拨开花丛,女孩惶恐地想要藏起来,可这儿就这么大,她能藏到哪儿去呢?只能流着泪颤着手,战战兢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宁熙会意,拿回自己的球,装作什么也没有遇到的样子回去了。
几日后,宁熙第二次把球踢进花丛。
这次她是故意的,就想看看那个小女孩还在不在。
勒令宫侍们不准跟从,自己一人跑去捡球,拨开花枝,再度看到了那个女孩。
女孩的衣衫比上次洁净些,却依旧破破烂烂。
她缩在角落里,拿着个半馊的饭团正在啃,看到宁熙一下子惊呆住,两腮鼓鼓囊囊,饭都来不及咽下去。因为害怕到极致,眼里瞬时汪起泪水,欲落未落。
宁熙悄声道:“你别怕,明天这个时候,你再到这儿来,我给你点儿东西。”
女孩看着她,显然是茫然又不敢置信的,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日,宁熙甩掉宫侍们成功赴约,她把包好的食物递给女孩,女孩颤抖着慌忙摇头。
她不敢接受,宁熙却命令她接受。大抵是这种强制起了效果,女孩只能接过,慢吞吞吃了起来。
宁熙说:“东西不是白给你吃的,我有事想请教你。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小公主目光澄澈,天真无邪地问出这一问题。
女孩瞬间滞住,嚼到一半的食物吐咽不得。过了许久,才略带羞意地缓缓开口:“你也好看……”
“是吗?”
宁熙倾身向前,认真盯着女孩的脸,长长睫毛似乎要划过对方肌肤。
她的目光是那样干净,那样无害,没有任何繁多的情绪,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器具,一件没有生命的死物。
女孩被盯久了,绯红慢慢晕染扩散,不由自主垂下头。
“我喜欢你长相,以后就跟着我吧。”
她喜欢她的长相,就像喜欢湘妃竹编织的蹴鞠那样喜欢。
宁熙也确实太缺少玩伴了,偌大的王宫,只有她一位公主。
宁笥虽与她岁数相近,却终究男女有别,不太能玩到一块儿去。
如今得了这个女孩,她也算得到一件新玩具。
宁熙对女孩很好。那种好,不是人与人之间的好,而是主人对玩偶的好。
她会把新送来的衣裳分享给她,会把新上供的胭脂水粉分享给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对方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世间最好看的人偶娃娃。
读书、写字、练舞,都让女孩陪着,甚至勒令女孩和自己一起做。
尤其是跳舞。
舞蹈虽能强魄,但过劳伤身,宁熙因为体弱,每次跳到最后关键部分就不跳了。
但是女孩不同,在宁熙的命令下,她只能一遍遍跳着,若是最后部分稍有瑕疵,她就会被罚跳十遍。
女孩很累很累,浑身是汗,比之前在厨房帮忙打杂还要疲惫。
但是她也很开心,她觉得宁熙很好,对自己很好。
从未觉得她的要求有半点过分,更未觉出宁熙冷漠无情的顽劣恶意。
反而是宁熙有时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女孩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殿下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奴是自愿,奴喜欢这样……”
有一日,女孩带着宁熙回到她们初遇的地方。
繁密的蔷薇开得比以前更茂盛了,拨开花枝,钻入里面。
狭小的空间,一人有余,两人稍挤,但她们毫不介意地紧挨在一起。
女孩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过了许久,慢慢倾身上前,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
宁熙不懂对方要做什么,下意识想后退。
但是女孩却颤着手揽着她的腰,红润的唇覆上她的唇。
密密匝匝的枝叶上总是布满尖锐小刺,扭曲着纠缠着构筑樊笼,就在这繁密的蔷薇花架下,潮湿闷热的空气混杂着花香,战战兢兢地靠近,懵懂无知地亲吻……
“宁熙,宁熙!”
外面是宁笥呼唤她的声音,宁熙瞬时清醒了。
今日是两人一起练字的日子,一定是宫侍指点他到这儿找自己。
若是被他看见此番模样该如何是好?
想伸手推开女孩,结果她吻得更用力了。
待宁笥脚步声远离后,她才终于放开。
宁熙还未说什么,女孩却先戚戚然哭了起来,颤巍巍道:“殿下,是奴该死!是奴莽撞!您赐死奴,奴毫无怨言。”
宁熙没有生气,她有些不解,“为什么要亲我?”
“是因为喜欢……太过喜欢,情难自禁…奴该死……”
“喜欢?”
“是的,唯有喜欢,才会有亲吻。”
宁熙认真想了一下,在她年幼时,自己的父王母后也常亲吻自己的脸颊。
她能感受到他们的喜欢,或许女孩说的没错。
有喜欢,就会有亲吻。
于是她倾身亲了亲女孩的脸,“我也喜欢你呀。”就像喜欢今日新上供的玉盏那样喜欢。
女孩听到这话,稍怔了怔,随后哭得更狠了。
将宁熙拉到怀里胡乱亲着,一声声唤着殿下。
因为这事,两人关系更好了。
晚上,宁熙破天荒地让她留宿自己寝殿。
自古男女七岁不可同席,两个女孩就不用顾忌这么多了。
然而晚上相拥时,宁熙感觉到怪异,下方似乎有些许异样……
她不禁问道:“小玉,你是女孩儿吗?”
女孩有些惘然不解,“是啊,他们都说奴是女孩儿,所以奴应当是女孩。”
“那你怎么有些地方长得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宁熙摸了摸她的喉咙处,不明显的浅浅喉结,但是有些很瘦的女孩子摸上去也是这样的,所以算不得证据。
又瞥了瞥她的胸口,一马平川没有起伏,但因为宁熙自己那里同样很平,所以这也算不得证据。
最后,就唯有……
“小玉,我想看看你……”宁熙附她耳边低语一句。
女孩的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公主看完后,会…会对奴负责吗?”
宁熙点点头。
女孩似有羞意,躲进被子里。
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停止后,她轻声道:“好了。”
宁熙看过一眼忙又合上,“小玉,你是男孩,你和我不一样。”
“男孩子?”语气有点惶恐,似乎今日才知晓此事。
他悉知真相后怔了一瞬,随后竟哭了起来。
“殿下,是不是男孩子不好呀?呜呜呜奴不想做男孩子……奴想和殿下一样,奴想做女孩儿……”
宁熙看着床上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有些无措。
她关于男女的这些事,都是看书时偶然得知的,小玉之前只是个打杂的,接触不到书籍,又没有人教他,所以不知晓这些事也是应当的。
而且,他貌若少女,多少人见他第一眼就会认错,宁熙亦是其一,所以她不会怪他。
“小玉,不要哭了。神佛都无相,不分男女,所以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真…真的吗?那,那奴还可以亲殿下吗?”
“可以。”
他脸上的泪还挂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亲。
见她未曾露出抗拒的神色,他终于又开心地笑了。
第六十四章
白云苍狗, 岁月不居。
从十二岁至十五岁,不多不少,正好三年。
三年时光, 使小玉的个子高挑许多,已不纯粹貌若少女,反而更多了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宁熙对男女之间的差异很是好奇, 常常会故意地摸一摸他的喉结。
小玉被摸,身体总是轻轻一颤,似是享受,又似抗拒。有时被摸多了,他会红着眼泣声道:“殿下,别这样……”
因着身量太高, 容易被人发现真实性别, 他现在便很少出入宫闱。
随之,与宁熙见面的机会也变得屈指可数。
但他很珍惜这少有的机会,每次见面, 都会努力让宁熙开心起来。
他会教宁熙很多东西,一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譬如说,什么叫——情。
国君王后对宁熙的情是亲情, 同岁玩伴对宁熙的情是友情,而他自己对宁熙的情是爱情。
别人给予她情,她应当回报相等的情。
有一个词叫作同态复仇, 大抵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而回报别人情,就是变相的同态复仇。
一开始, 宁熙不太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但在他的引导下, 在慢慢地摸索中, 或多或少体悟到一些从前未曾有过的感受。
每逢雨天,她旧疾复发,浑身痛得难受。
王后就会整宿不睡地守在她床边,摸着她滚烫额头直掉眼泪,恨不得以身替之。
其实王后不懂医术,摸再多额头都没用。而且旁边有宫女太监,完全可以替她守着,可她却固执地一定要自己陪着宁熙。
小时候的宁熙是不懂这种感情的。
如今慢慢长大,被无限爱意晕染熏陶,她也渐渐知晓什么叫情。
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被人爱着的感觉吧。
虽然身体还是很痛,可已经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稍微挪动身子,躲进母亲怀里,轻声撒娇:“母后,有点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王后自然应允,这是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女儿啊!所有的爱都倾注她身上,必要时刻,替她赴死都是愿意的。
若时间能停留在十五岁以前就好了。
宁熙不想长大,不想嫁人,她想永远陪着父王母后,陪着宁笥,陪着小玉,陪着那些对她好的宫侍们。
然而,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十五岁及笄那日,盛装打扮等待她的未婚夫婿。
等啊等,等啊等,从白日等到天黑,从天黑等到灯火齐明,终于等到了他……
她的那位未婚夫婿,那位闻名六国的世家公子。
没有带着十里红妆前来迎亲,反而带着浩荡铁骑,踏破了越国的城池,踏碎了越国的山河!
事发突然,国君根本没来得及做抵抗的准备;而对方却将越国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各个要塞逐步击破。
流血漂橹,尸骨堆山,拼死抵抗的士兵皆化作刀下亡魂。
哀鸿遍地,满目疮痍,熊熊大火燃烧了这座承载三代越国历史的王宫。
最后剩余的数十人,想要掩护国君王后从暗道逃脱。
可身为一国的国君,怎可弃家国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
国存,则国君存;国亡,则国君亡,越国的国君本就与越国共生死!
他虽是六国不出色的中庸之辈,但该有的气节一样不缺。
横刀立马,上阵杀敌,越国已无战士可战,他便是最后的战士,冲进敌军阵营誓要殊死一搏!
最后自然没有任何转圜的可能,毕竟双方实力差距这般大,越国国君只落得一个惨烈的死法。
国君死后,王后提剑上战场。
本是弱质女流,如何能战?她痛骂三军,放声大笑,笑得痛快后拔剑自刎,血溅三尺!
宁熙看着父王母后死在自己面前,一股撕心裂肺的痛苦蔓延全身……
忽然间也想就这么随他们去了,可被人死死抱住。
抱住她的人是宁笥,国君与王后临行前曾嘱咐过宁笥,一定要护住宁熙,一定要让她活下去。
城破那一刻,他们就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可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唯一的女儿。
紧紧拥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宁熙啊,让父王母后自私这一回吧……世人都说国破家亡时,王孙贵族理应殉国以表气节。可父王母后不想让你殉国,宁熙,活下去,活下去好吗?殉国的事,我们去做就好了……”
越国亡,父王母后果真以身殉国,她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城下的军队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一齐往上望去,宁熙亦怔怔地望过去。
有人穿着自己的嫁衣,在城楼上跳了一支舞。
那舞唤作《折腰》,据闻只有越国的公主才能习得。
红裙滟滟,一舞惊鸿,跳完舞,对三军拜了拜,转身投向滔天巨火。鲜艳嫁衣,瞬间便被火焰吞噬。
城下的军队想,越国最后的王室血脉也以身赴死,自此越国彻底灭亡。
只有宁熙知道,那是小玉,小玉替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