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被窝里露出头,一张年轻英俊又满是嫌弃的脸。
白老夫人立刻不哭了,揽住宁怀玉问还有哪里不舒服,又嚷嚷着再唤林大夫来。
宁怀玉摆摆手,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盯住白大小姐。
白大小姐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含笑问道,“七弟,怎么了?”
宁怀玉想了想问,“大姐,这琼州城里的未嫁小姐你都认识?”
噢,原来是因为思春才买酒嘛,大家都笑了笑。
白老夫人的脸笑成一团,满是皱纹的脸也容光焕发了些,不等白大小姐回复直接道,“你只管说是哪家的小姐。”
“大姐替你相看。”白大小姐也温声回道,她自幼在琼州城里长大,对每家的闺阁千金也算了如指掌。
宁怀玉此时却犯了难。
他模模糊糊只记得自己在花魁的香闺里喝醉了酒,人事不知。
虽然花魁的面容已经忘得大差不差了,印象里长得还不如他好看,可酒后的梦中却有一个少女的面容仿佛遥远又清晰。
宁怀玉记不大清,只觉得那个少女就是从小都梦到的仙女,可惜每次醒来,仙女长什么样他都会忘记。
但这次在琼州却不一样,他终于在梦境中看见了那少女眉峰上方有两颗对称的小小红痣。
仙女在琼花树下,她肯定在琼州。
宁怀玉拍了下手,眼神顿时明亮起来,他手舞足蹈地在自己脸上的眉毛笔划,“喏,就是这里和这里有两颗红痣。”
白大小姐困惑地皱眉,她不曾在琼州城里看到过有如此面容的小姐,但她还是说,“七弟不必担心,大姐会帮你找找看。”
竟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白老夫人皱了下眉,看到宁怀玉有些不高兴的表情也连连点头安慰,“有外祖母亲自看着,不怕这家小姐找不到。”
宁怀玉的脸一下垮下来,他就应该知道家里人没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于是他烦躁地挥挥手,要赶众人走,“我要给玉都写信,都别烦我。”
白老夫人连忙站起身,向众人吩咐,“嗳嗳嗳,我们这就走,谁都别惹我的心肝休息。”
一大家子人就这样又前簇后拥地出了兰芳院。
卧室里终于安静下来,望去窗外,日头正好,琼花在飘。
宁怀玉光脚下榻,向豆子抬抬手,“快去给我拿纸笔,我要给姓陆的写信。”
他就不信,这世间还有紫衣卫找不到的人。
宁淮玉得意地笑了,伏在案前好不容易写完信,他懒懒地看着院中吹落的琼花,又重新拿起狼毫笔在白卷上画画。
丹青绘卷上,一树雪白琼花下,站了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
朱砂最后两点,她的额头点了两颗红痣。
*
这世上有人醒过来,有人却还在沉睡。
朔风没有心思看琼州城的满城美景。
自那日告别蕴香后,他就一直守在客栈等剑中的少女醒来。
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的地上,能让外人稀奇的是,本该躺人的床榻上躺了一柄剑。
朔风没觉得什么不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有很多新鲜交错的深深伤疤。
他用软剑割了一道又一道,近乎自虐地流下很多血。可他不怕疼,少年的面容苍白,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寂华剑的动静。
朔风剔透的眼睛里仿佛有黑雾蔓延,他在想,舟月不是说好要永远永远陪着他吗?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承诺,怎么可以为了外人背弃承诺呢?
阳光里有簌簌的粉尘白灰落下,朔风蓦的想到三息镜里的漫天大雪。
少年面无表情地又在左手心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甚至可以见到森然的指骨。
但他脸上没有表情,挤出新鲜的血液滴在剑身上。
朔风握紧拳,血液淅淅沥沥,慢慢变少。他皱眉,已经滴不出血了。
于是他打算再给自己的腕部划一刀,刀尖已经划破肌理,撕拉的声音如同破布一般。
“朔风,你在做什么?”少女惊愕的声音从剑中传来,但她并没有现出人形。
她醒了?
朔风眉眼一弯,笑意柔软,想了想说,“舟月,我想让你醒过来陪着我。”
他喜欢她陪着他,没有她的时光,一切都很无趣。
少年悄悄藏起了伤痕累累的手,想到舟月一定会觉得这双手很难看,可是如果舟月觉得他难看的话,是不是就不会陪着他了呢?世上好看的人有很多,譬如那个白七。
想到白七,朔风干净清澈的的眼里,此时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意。
舟月没有因为少年的话平静下来,她焦急道,“你的手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又有人来追杀你?”
朔风自然地顺着少女的话点头,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地撒谎,“嗯,我把他们都杀了,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打扰我们了。”
寂华剑沉寂良久,窗棂斜斜落入一线日光,一道青绿色的灵气从剑身钻出,浮在日光里,涌向了少年藏起的双手。
朔风把手重新摊开,伤口正在修复,血迹干涸,不疼,却有些痒,像是少女曾亲手用指尖抚过那些旧疤。
舟月叹了一口气,叮嘱道,“我虽然已经清醒,但现在还不能化出血肉。朔风,这些时日里你要小心。”
少年点点头,心不在焉地抚摸坚硬的剑柄,莫名想到舟月柔软的手。
在素琼园的那个时候,他是故意去牵她的手的。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不必芥蒂他人的觊觎,而她确实是属于自己的。
舟月又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得趁魏明还没发现蕴香,找到事情的真相。”她喃喃低语,“为什么杀人还要挖心呢?朔风,我们得去素琼园再看看。”
挖心?
朔风一怔,他差点忘了这件事。
少年眸中闪过一道暗色,舟月不知道,像他们这些杀手进入罗刹门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学会怎么从刚死的人尸中剖出完整还跳动的鲜活心脏。
这是罗刹门的规矩,杀人留心。
作者有话说:
小宁阴差阳错,哈哈哈。以后他知道真相,会气哭的,小小剧透是双重意义上的。
第15章 访荒园
朔风微微垂下眼睑,握紧了自己的手。
手上的伤痕已经愈合,很干净了,在阳光下是清透的白,可以看见青筋和血管。但朔风知道,这双手也剖开过无数人的胸膛,剜出一颗颗血淋淋的心脏。
他甚至知道,从人胸腔的哪条肋骨下入手,会更加方便地取出心脏。
这些血,看不见,但他不会忘记。
他是双手都沾满鲜血的杀手。
少年忽而不敢去摸寂华剑了,他想自己肮脏如泥,而天边那片月始终皎洁。
这是云泥之别,不能奢求,也不能妄想。
于是朔风往后缩了缩,哑着嗓道,“以前在罗刹门,杀人也会挖心。”
他把自己肮脏的一面表露,然后半个身体躲进窗棂后的半片阴影,像被遗失在角落里的精致人偶。
身体是僵硬的,簌簌的灰尘慢悠悠在光线里坠落。朔风将头藏进膝弯,该粉碎成尘的应当是他。
但他听见舟月“咦”了一声,音节很轻很短,却能在瞬间让他的心防溃不成军。
舟月温和的声音一如初见,“朔风,谢谢你告诉我。万事万物必有关联,那我们就更要去找出这个真相了。”
她的话里有安慰的笑意,能让朔风瞬间想起她笑时会露出细细白白的牙。
少年猛然抬起头,瞳孔黝黑又清澈,眼尾却在日色下拖出迤逦的红。那些惧怕、阴暗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可却有另外一种异样的情绪蔓延,让人不安。
不是杀戮带来的危险,而是另一种能将人拽入深渊的危险。
朔风不知道,但他决定压抑这些异样的情绪。他敏感地知道,就像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杀手一样,一旦有什么被戳破,那将彻底无可挽回。
少年站起身,想了想,把被褥里的寂华剑重新用青布包裹起来,背在身上。
他冷静道,“那我们今日就去素琼园一探究竟。”
“你可以用微缩之术,不然你背着寂华剑,很容易被人发现。”舟月还记挂着少年提及被追杀的事情,有些忧心忡忡。
朔风弯弯眼角,有清澈的日光在眸子里流淌,像是剔透晶莹的琉璃。
但琉璃碎掉,也是会伤人的。少年语气漠然道,“这天下想杀我的人很多,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他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舟月,我背着你,就不怕有人来追杀我啦。”
又是熟悉的话语,舟月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她总是拿他没有办法。
少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屋檐角落里的燕子巢飞起几只扑棱着翅膀的幼鸟。朔风轻巧地翻过窗沿,一点儿也不在乎这是客栈的三楼。他靠着墙壁,融入日光下的阴影,如鸟雀般伸展身体,俯瞰热闹的城池,在喧闹声中从城墙上悄悄越过。
守门的卫兵只觉得头上有日色一晃,并没有察觉到不妥,继续盘问过路的行人。
他们只想到,原来太阳已经东移,已经正午时分了啊。
*
朔风的记性很好,即使只来过一次素琼园,也能很清晰地记住位置。
素琼园用江南园林式的白墙围住琼花林,并没有差人看管。几亩花树在园中肆意生长,枝头生出碧绿的叶。
那青翠的枝头被人一推,走出一个双肩落花的黑衣少年。
过了琼花盛放最好的时日,雪白的花朵已经落败,花瓣翻入泥土里,而园里没有生人,空旷又寂静,竟颇有诡异的感觉。
少年的玄色锦靴踩在落花和泥土之上,有喑哑的沙沙声。
他从泥土里拈起一瓣落花,很美,美得几乎不同寻常。
花树深处,枝桠越来越密,蓬草如荆棘,脚下似乎也被绊住。
普通人是不会来到这样的琼花树下的。
但朔风依然在往里走,他的直觉告诉他深处有被人想要掩藏的东西。
突然,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的靴底下一寸有一根透明的丝线,那丝缠绕在一旁的琼树枝头,枝头挂着锈迹斑斑的铃铛。
虽然清风不时吹过,但那铃铛十分奇异地没有响。
可朔风知道,一旦他踩中脚下的丝线,铃铛将会如怨鬼婴啼般搅动几乎静止的素琼园。
小心避开这些人为的机关,少年面前,出现一道白色的围墙。墙上有矮矮的月亮门,插上了崭新的黄铜锁。
锁被打开了。
有新也有旧。
朔风笑了笑,他们果然来对了地方。
少年如惊鸿掠影般飞过墙头,又在一树琼花下站定。悄无声响,仿佛只是一片落花坠落。
“不对劲。”舟月的声音在朔风脑海里响起。
她怕有旁人窥探,特意用了传音术。
这荒园不像之前人来人往的素琼园,有森森的鬼气。舟月几乎是一刹那想到,为何这园主人每年都要举办声势浩大的琼花筵,邀请那么多百姓民众赴宴。
这是要用人气镇压鬼气。
朔风踩中一枚落花,抬起脚。
是许多白色的花瓣,但有东西在泥土里咯吱咯吱地响,如同活物。
他小心拨开落花,泥土中露出一截白骨。
朔风遥遥望向这片琼花林,落花纷飞,雪白之下是更加森然的雪白。
有一个蓝色的身影在这片雪白里格外突兀。
“练气期修士?”舟月疑惑道,“难道他是魏明?”
莫名的攀比心涌上心头。
朔风反而轻松地笑了笑,“舟月,让你看看,是我这个练气期厉害还是他厉害。”
少年故意踩出声响,又清脆地笑了。
笑声在落花里飘散。
蓝衣男子回过头,一张有刀疤的脸。
刀疤脸目光凶狠,手中的刀尖还在滴血,身后是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看见一个玉冠束高马尾的黑衣少年,于是眯起眼,“你是谁?”
少年仿佛只是误入琼花深处,面容鲜亮,嘴角露出一个清澈的笑,还有两颗闪闪的小虎牙。
他像是见到熟人,话语很是亲昵,“当然是取你狗命的人。”
朔风看见那具被剖开胸膛的尸体,又道,“今日,替天行道。”
刀疤脸冷笑一声,突然暴起,五指化爪,直掏少年的胸膛,“你来的正好,我还差一颗给师父上供的心脏。”
少年“啧”了一声,摇摇头,在刀疤脸伸手过来的刹那侧身避过。
他像是乘着一缕清风,从容地抚平自己在风中稍许凌乱的衣角。
而刀疤脸撞上了这缕清风,发出惨烈的哀嚎。
这根本不是风,而是锋利的剑气。
朔风幽幽道,“太弱,一点儿也不好玩。”
“你也是修士?”刀疤脸抹掉脸上的血,咬牙切齿道。
他周身灵气如涟漪散开,波纹越来越向外推,似乎变成有形的滔天巨浪。以刀疤脸为中心,所有的琼花树都向外侧倾倒,花瓣如被狂风骤雨吹落。
练气期修士灵气外放,普通人是遭不住的。
但少年只是微微伸出手,瞬间抚平了这些波纹。
他有些得意地笑,“她教我的功法,可比你强。”
“算了,你太弱,不跟你玩了。”
朔风踏过平静的波纹,右手的软剑卷起地上的花瓣,抡起弦月似的白光,然后瞬间刺向刀疤脸的喉咙。
刀疤脸闻到花香和剑气,却动也动不了,他慌神地威胁,“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魏明!”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是魏明。”
少年声音含笑,手中剑却没有在说话的空当迟疑。他注意到魏明的右手藏在袖中,似乎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就是此时,魏明眼中凶光毕现,狠狠甩出袖中的符咒。
“我师父可是元婴大能,他亲手炼制的召雷符,你不死也要脱层皮!”魏明狞笑一声,“连那狐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