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
怨潮里很安静,似乎是它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舟月轻轻屏住呼吸,有流风蹭过她的耳垂和发梢。
一声小小的“咻”。
凛神,侧身,剑光流转,刹那刺破幽黑迷雾。
她伸出手,抓住一颗珠子。
珠子的表面灼热发烫,仿佛在着火。
它的声音在稚嫩和苍老之间诡异地跳转,“是你!杀了它。”
它虽然只是残念姓曾,但并不拥有同样的意识。
换句话说,它和玄冥之界的邪灵有如一根枝桠上的两片叶子,并不完全等同于一体。
珠子在舟月手心逃窜,但依然被牢牢掌握,它尖声道,“它还说会和我成为真正的一体。哼,如今却还要我来给它报仇。”
【你和它都一样。】
舟月双手合十,结出掌心法阵,牢牢锁住疯狂弹动的珠子。
杀死邪灵的办法,也都是一样的。
她用神魂的游丝慢慢裹住这颗新生的心灵,挤压绞动。
“你杀不死我!”
还在挣扎的珠子猛然爆发出强烈的气势,它用尽所有的力量冲破法阵,阴森森地尖啸,“这是我们的报复。”
衣袖猛然向后飘起,无数气流在倒灌奔腾。
舟月睁开眼,透过那些黑雾之中的缝隙,天光从上空一寸寸洒落。
她看见怨潮真正地开始嘶吼冲刺;她看见空悟从九重金莲上跌落;她看见连璧魔君背上有无数尖刺,但他牢牢护住身下的小雪。
还有更多更多的修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前仆后继地堵住怨潮,却被瞬间收割性命。
一个影子在向她奔来。
是朔风。
少年清俊的脸上都是淋漓鲜血,显然鏖战许久。他的剑尖滴血,但他依然逆着风向她奔来。
他的身形很快,劈斩无数怨灵,可还是有更多从潮水里伸出黑爪困住他的步伐。
但朔风依然紧紧握着寂华剑,他身上都是新旧交叠的伤口,但他要奔向那个近在咫尺的少女身边
像曾经那个梦一般,舟月终于开口,她轻轻唤道,“阿朔。”
隔着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她和他遥遥相望。
这就是最后了。
舟月的脑海里响起空悟的话,“做出那个选择。”
收紧识海,她的神魂凝聚成一把剑,剑气凌空,嗡鸣着在怨潮里搅动。
“砰!”
黑与白极其分明又极其割裂,这是两股力量的对撞。
天地之间,以那颗不断盘旋的珠子为中心,气浪一层又一层荡开。
黑雾正在气浪作用下缓缓地消残,阳光和白雪都在坠向人间。
“哗啦哗啦”,有什么东西在破碎。
朔风呆呆地仰起头,是那颗琉璃般干净的珠子。
和珠子一起在坠落,少女的身体像一朵轻盈的云彩拥入他的怀抱。
朔风还来不及欣喜,他眸光流转,发现右手腕的苇草手绳已经断裂了。
他的身形陡然一僵,从未有过如此的惊惶和害怕。
那是三息镜所预言的,绝不会更改的未来。
他紧紧抱住怀中的舟月,哑声道,“月月。”
少年贴近她的面颊,她的呼吸安稳又清浅。
他的眼睛透亮如初,盈着晶莹的泪水。
舟月摸摸少年下颌的擦伤,笑道,“阿朔,你来啦。”
可她的身体正在和尘沙一样随风消逝。
有豆大的眼泪滴进舟月的眼眶,又顺着眼角流下。
她不知道,这是朔风的泪,还是她的泪呢?
“对不起,本来我还以为有很长时间,对不起……”
舟月伸出手,她的掌心在心口处微微一动,再抚上少年的后颈。
黑色的纹路在暖玉般的光泽里一点点消融。
两块仙骨,足以净化干净那些魔血。
她答应过朔风,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堕入魔道、不入轮回。
半副身躯都在融化,舟月咳出一口血,“阿朔,不要哭。如果不是你去玄冥之界救我出来,这一次死后,我的魂魄甚至只能就此消亡。”
她想依然露出从前的微笑,可朔风把头窝在她的肩颈,一片濡湿。
“不要哭,等等我好不好?就算去转世,我也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你。因为我答应过阿朔,要学会喜欢他。”
右手的寄魂红丝其实早已经断裂了,但她牵住他的手,两个人小指拉钩。
“我已经喜欢你了。”舟月哽咽抬头,双手捧住朔风的脸,“一百年很快的。你在仙界,等到月亮第一百次升起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你知道的,我很厉害,我会很快很快重新飞升来找你的……”
“喜欢是很难的事情,所以我想请阿朔再等等我,等我回来再慢慢教我,好不好?”
朔风颤抖着嘴唇,他死死抵住少女的乌发。
但正如三息镜里的画面,她化作了飞灰,他的身后只有茫茫大雪落下。
少年仰起脸,鹅毛大雪沾上他的眼睫。
他闭上眼,似乎是在对自己说,“我答应你。”
这一次,空荡荡的人间,无人应答。
第62章 来娶你
数十年时光匆匆而过。
人间, 琼州青峰山。
山脚下有一家琼州方圆百里都闻名的来福客栈,说是客栈,其实是酒垆。
当然, 比来福客栈声名更盛的则是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老板娘已嫁为人妇,妙的是丈夫还是一位还俗的瞎眼道士。
这一来二去, 来客栈猎奇的客人依旧更多了。
但今日时辰尚早, 并没有太多过路人来讨酒喝。
蕴香正在柜台后摇扇, 她看到一只素白的手腕掀开“酒”字青布。
天光洒落, 先跨过门槛的是一位身量稍高也更为年长的蓝衣女子。在她之后, 那截素白手腕的主人是一个纤细却并不气质柔弱的少女, 穿着白纱碧裙。
两位来客都戴着皂纱幕篱,蕴香敏锐地察觉到,她们应当都是修士。
目光久久定格在那绿衣少女身上,蕴香总觉得,这个人很是熟悉, 在哪里见过。
“请问, 有茶吗?”
比身形更熟悉的是i声音, 蕴香的绣扇一下从手中跌落,她死死盯住少女的幕篱,甚至忍不住想动手掀开那角皂纱。
相隔几十年, 舟月也认出了这位故友。
在蕴香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时,她先取下了自己的幕篱,向她微微一笑。
少女眉眼弯弯,笑意清浅, 右颊有小小的梨涡。
果然是她啊, 蕴香一怔。
白衣女子察觉掌柜的愣神, 提醒道, “月月,去给掌柜的说,粗茶即可。”
舟月点点头,唤道,“是,师父。”
她在十七年前重新转世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婴孩,在木盆里顺着溪流漂流而下时,被当时双十年华的医修贺青捡到并收养。
在这几十年里,仙界不少门派在凡间设下分支,贺青所在的药王谷就是其中一支。
舟月慢慢长大,她转世时,用满身功德换来记忆,自然也察觉到了贺青隐隐的似曾相识之感。
贺青与清荷仙子虽然面容不同,但对于她而言都是如父如母的存在。那些似曾相识之感让舟月还不能确定贺青是否就是清荷仙子,只有等到贺青再次飞升,她的神魂归位。当贺青从三生池前走过,才能唤醒前世的记忆。
舟月对蕴香眨眨眼,示意蕴香先假装不认识她。
师父只是普通的凡人修士,不知前事,舟月怕吓到她。
蕴香会意,吆喝一声,“阿瑾,来给客人倒茶。”
双眼蒙着白布的青年人拎着茶壶,一手支着盲杖,迈着松快的步子往她们这一桌走来。
名唤阿瑾的年轻人在舟月面前停住,他摸摸头,踟蹰道,“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瑾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蕴香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几十年前有一个叫张瑾的年轻人。
舟月了然,“没关系。”她又附在贺青耳边笑道,“师父,我去给掌柜银子。”
贺青颔首,目光柔和。
这个孩子就像她的女儿一样,少有的会见到她这样高兴的模样。
舟月跟在蕴香身后,去了一处小小的窄间。
蕴香关上门,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仙子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蕴香。”
舟月点头微笑,“蕴香,我记得你啊。方才那个人是张瑾的转世吧,恭喜你。”
兜兜转转几十年,曾经错过的两人终于再次相见,成就一段姻缘。
蕴香喉中一哽,“那日若不是仙子以身殉道,这六界,还有我和张瑾都不会有今日。”
那一日,等到青峰山众狐赶到玉山关时,见到的就只剩下茫茫大雪。
仙人羽化,六月飞雪。
蕴香再也没见过舟月。
“自邪灵之祸后,这些年里有不少凡修渡劫飞升,仙子为何还迟迟不登天梯呢?”
蕴香知道,那个少年也像她一样一直苦苦等待。
从蕴香的眼神里,舟月明白她在想说什么。
“我在等一个时机。”舟月继续解释道,“我师父她前生很有可能就是抚养我长大的师叔。可她这一世神魂有损,修为始终不能进益,我得寻些法子助她飞升。”
蕴香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觉得舟月和那女子关系微妙,不像师徒,更像母女。
“青峰山的青树才结好果子,仙子若不嫌弃。可试试这青果,青树受我族族人百年供养,结的果子虽然比不上仙界那些灵果,但依然灵力醇厚。”
舟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此次前来,也是想在青峰山寻些青果。”
如果青果能治愈师父受损的神魂,那么飞升也指日可待。
从等待轮回的几十年再到凡界转世为人生活的十八年,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朔风。
曾经说喜欢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这长长分离的岁月里也让她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不再逃避害怕,因为喜欢是真实的,也是确定的。
蕴香发觉她失神,目光里染上笑意。
舟月神色稍窘,说道,“只是,还得寻个由头让我师父去青峰山。”
“这好办。”蕴香略略思索,开口道,“我会打开青峰山的结界。到时,天降异象,你师父既然也是修士,肯定会去查探一二。”
但青峰山狐妖众多,师父万一发现这些狐妖,要把他们抓起来该怎么办?
舟月不免头疼。
蕴香用帕子捂住嘴角,轻轻一笑,“我族中人,如今一大部分去了涂山,还有一小部分正在凡间游历。现在青峰山里,可没多少人留下,仙子不必担忧。”
天梯重铸,邪灵消亡,六界和平如初。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从未有过如此安宁的生活。
“月月。”
是师父在唤。
舟月应声,在蕴香之前先离开窄间。
阿瑾坐在贺青旁边的桌子上,贺青正敛眸给他把脉。
许久,贺青搁下手斟酌道,“我是医者,但你的眼疾不似寻常,倒像是因为失了一魄才造成的。我给你开个方子,调养调养吧。”
阿瑾微笑,隔着白布也能看出他有一双形状很好的眼睛,他从贺青手里接过药房道,“多谢大夫。对我来说,只是看不见而已,但能有今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贺青叹了一口气,她看到舟月正走来,于是温声道,“我们走吧。”
师徒二人又重新戴上幕篱,离开了这间酒垆。
青布垂帘再次放下,蕴香在手中悄悄掐出一个法阵。
酒垆背后,苍翠的青峰山猛然爆发出强烈的五色光芒。
贺青听到山林里鸟雀哗啦啦地惊飞,她回头皱眉道,“这青峰山里有妖?”
确实是妖,但并不是害人的妖。
舟月的脸发红,师父没有发现。
她低头,清咳一声,“师父,不如我们去看看?”
贺青轻笑,深深地望向舟月说道,“既然你想去看,我们就去瞧瞧。”
师父应当还是看出了些什么。
舟月在心里“唉”了一声,走在前面引路。
原先入口处的巨石已经移开,那棵巨大的青树周围慢慢汇聚流萤。
树枝上木牌作响,枝头下挂着几颗零星的青果随风摇晃。
舟月踏步上前,抢在贺青前取下青果递给她,“师父,这果子看着还挺好吃的。我用灵力探过了,没有毒。方才饮了些苦茶,刚好可以来解解涩味。”
她说完话,不敢去看贺青的眼神。
贺青接过这枚青果,半晌没有动作。
沉默良久,贺青终于缓声道,“月月,我知道你来历非同小可。若有什么事,你不必对我如此隐瞒。”
果然,师父简直和清荷仙子一模一样,心思灵敏,不会轻易表露情绪。
舟月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说,“我希望师父可以和我一起和我飞升去仙界。”
贺青的眼里却闪现狡黠的笑意,“月月都十七岁了,还是舍不得师父吗?”
舟月在心里小声说,她最起码已经四百多岁了。
但要是贺青知道,说不定就不肯和她一起去仙界了。
见到舟月不肯吭声,贺青也没有生气,只是说,“你总要让师父知道为什么。”
“仙界,也许有人一直在等师父。”
舟月抬起头,她看懂贺青的眼神。
和贺青相伴多年,她知道贺青根本不在意轮回转世一说,她认为即使是转世也是不同的人。
“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去仙界的。与其飞升成仙,我宁愿在凡间做一个普通的医者。”贺青语气淡淡,但她察觉出舟月瞬间沮丧失落的神情,又眨眼道,“但这一次,我会陪着我们月月去仙界,总不能让人欺负了我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