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轻轻跳到了剑身上,剑随令动,直冲云霄。舟月仰望高天,看见稀薄云层里,一个少年的身影在飞剑上起伏,肆意又洒脱,似是翩然振翅的雪鹤。
明月里,朔风俯瞰小春城的小院,那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万家灯火如同繁星。他调转方向,御剑向凡间的少女奔去。
身后的星月很亮,鹤一般的少年向舟月俯身,他在寂华剑上伸出右手,“舟月,来!”
少女果然也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如云如风,轻轻柔柔,拥入他的怀里,像是他御剑而行时手边垂手可撷的明月。
朔风微微低头,可以嗅见舟月发上的清香,他的眼睛明亮如星,“我们去琼州玩。”
怀中的少女闻声回头,两人相视而笑,两张笑意晶莹的脸。
寂华剑很快将小春城迅速抛离身后,但御剑而行的两人都没有回头。
剑光如同一道金色流星瞬间飞过夜空,慢慢坠向远处的地平线,那是琼州城的方向。
*
小春城县衙里正在翻找卷宗的紫衣卫们伸伸懒腰,抬头时,在寂静的府衙院子里也看见了远方微亮的天空。
院子里堆满了混乱的箱子,也挤满了瑟缩的官吏。
一向喜欢耀武扬威地县令也跪在其中,抖着身子颤颤巍巍道,“崔千户……您直说,下官有哪里没做好的,还请您多多担待……”他向身侧同样跪着的小吏使使眼色,后者四肢并用地爬到一个箱子边,打开箱盖,是成箱堆积的金银珠宝。
这是他的师爷献上的计策,紫衣卫向来喜欢搜刮钱财,这便是花钱消灾。
县令的脸苍白又僵硬,谁不知道紫衣卫这群瘟神上门就是抄家灭户。他想到自己的八十老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尽力使自己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崔千户,您……”
本来应该是县令座位的上首现在坐着一个小麦肤色的年轻人,他是都督的亲信崔千刀。
年轻人没有继续听县令的解释,他把腰间的佩刀“砰”地摔在了木案上。
县令吓得趴到了地上,眼一闭,心一横,破釜沉舟地咬牙道,“下官是陛下亲封的正七品官员,你不能——”
话未说完,崔千刀饶有兴致地看着瑟瑟发抖还假装镇定的县令,点点头,“县令大人,我的刀不想担待啊。你也知道,我们紫衣卫办案向来是先斩后奏嘛。”
这个杀千刀的崔千刀!
县丞老泪纵横,面如金纸地倒在了地上。
崔千刀轻叩木案,向堂下扫去一个眼风。
一个五大三粗的紫衣卫会意,如拎小鸡般提起县令,恶狠狠道,“千户大人问,你答,否则你的项上人头就不用担待了。”
县令一脸菜色,忙不迭点点头,原来还是可以有商有量。
崔千刀含笑问,“近来小春城可有发生命案?”
县丞慌乱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原来是因为这个!但为了保小命,他只好坦白道,“都是一些死囚……”
“为何瞒报?”崔千刀冷了声。
县令哆哆嗦嗦地匍匐到崔千刀脚边,想要解释,“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死囚,下官不是不想管。只是那人行踪鬼魅,下官实在是怕……”
崔千刀遗憾地摇摇头,“无用之人,自不必留下。”他抽出案上的佩刀,利落砍下县令的脑袋,“知情不报,藏匿逆贼,按律当斩。”
头颅在县衙的阶梯咕噜咕噜滚落,鲜血喷到崔千刀的脸上,他从属下手里接过帕子擦净血液,又是一张年轻俊秀的脸。
“大人,那守门几人都招了,近几日确有一对少年男女进城,说是求医问药。”一个从牢房赶来紫衣卫附在崔千刀耳边,小声道。
崔千刀敛眸,含笑道,“还有呢?”
那紫衣卫又说,“之前我们在街上抓了一个货郎,他说那天在城里也看见了一对长得跟神仙似的的少年少女。”
崔千刀起身,踢开汩汩冒血的头颅,脚步从容地走出府衙大门,“这就对了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找到神剑的踪迹,这下陛下会开心,都督也会开心的。走吧,我们便在这小春城里一探究竟。”
紫衣卫们风一般的来,又风一般的走。
小春城天光大亮,府衙里的吏员们呆坐在地上,塞满金银珠宝的箱子也已经被紫衣卫们搜刮干净,空空如也,但他们还是不敢给头身分家的县令收敛尸首。待日上三杆,才有第一个人发出惊惧的哀嚎。
此时城中已然风声鹤唳,虽然晴空高照,但家家户户都闭紧了门户。街上再没有小摊小贩,空空荡荡,死一样的寂静。
马蹄哒哒,只有一队紫衣卫如幽灵般来回巡逻,偶尔发出兵戈相击的脆响。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琼州城
发生在小春城的动乱显然没有波及到百里之外的琼州。
琼州虽是大梁南方的滨海良港,但真正使之闻名天下的乃是其满城如雪的琼花。据说前朝的一位皇帝极喜琼花,于是命人在琼州开凿运河,于两岸堤坝遍植琼树花林。
四五月是琼花绽放的好时节,此时的琼州城也包裹在一片花香雪白里。如今正是琼州一年一度的琼花筵,不少文人雅客、闺阁千金也在城外的素琼园里赏花吟诗、兴寄风雅。
这处素琼园乃是琼州一位神秘富商所建,据说他是约莫十年前来到琼州之后才发迹。为了感谢琼州民众,这富商特地买下荒园更名素琼园,在琼花盛放最好的那几日,举办琼花筵,于素琼园内邀请百姓们入园赏花。
舟月和朔风今日也在赏花的人群中。
也许是因为少时经历的缘故,朔风好像很喜欢玩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先前他们在小春城扮演一对来投靠亲人的兄妹,现下又在扮演一对新婚不久、从北地来此处行商的年轻夫妇。
但舟月乐意陪着他玩。
这琼花颜色如雪,花大如盘,一花九朵,十分绮丽,是仙界也少见的美景。
舟月看得很开心,紧紧拽着朔风的衣袖在素琼园里游玩。因民众极多,乃是千载难逢的商机,不少小贩也入园贩卖零嘴,甚至这园主人还特地请了戏班和杂耍。
中心的戏台子上两个伶人正在翻筋斗,一个接一个地从圈里钻出,手上还耍着花枪。见台下叫好声阵阵、喝彩连连,伶人们又从口中喷出一大口火团。
“真是厉害呀!”舟月想要鼓掌感叹,却发现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满了少年途中买下的零嘴。她刚咬下左手的一颗糖葫芦,右边的朔风又递过来一串糖人。
口中被甜食塞得满满的,是从未吃到过的甜蜜。舟月舔舔唇边的糖渣,注意到少年含笑的目光,她脸色有些囧,不免赧然。少女只好附在朔风耳边低声道,“我还是婴儿时,便被师父接回灵华宗,除去玄冥之界的那一回,几百年来从未下山。凡间这些新奇玩意儿,我也是头一回见。朔风,你不要笑话我。”
朔风连连点头,他也拽过舟月宽大的袖子,往自己怀中带,避免四周拥挤的人群撞到她。
他故意地认真道,“看来你这几百年只是白长了年纪,也算虚度光阴。”
“才没有。”舟月红着脸小声抗辩,赌气玩笑道,“朔风,你目无尊长。”
以前师父和掌门师伯被取笑时都是这么训人的。等到后来她做了小师叔,弟子们却总是觉得她最好欺负,所以需要震慑弟子时她也会装作这么说。
谁成想,朔风笑得更是开心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清澈纯净的笑意,“不错不错,至少还知道目无尊长,看来我还得教你点别的。”
他又继续神气道,“做人可跟做仙不一样。”
要她学怎么做人吗?舟月不禁怔愣一瞬。
可她还来不及反应,少年的右手已经悄无声息地伸进她宽大的衣袖,紧紧握住她的手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朔风好像浑然不觉自己抓住了她的手,他高兴道,“舟月,我们去看杂耍玩。”
少年少女牵着手,在热热闹闹的素琼园里闲逛。一人着天青色长袍,一人穿碧纱长裙,但肩上都披着簌簌抖落的雪白琼花,更是花衬人面,格外显得脸色如玉。
琼州城来游玩的百姓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对貌美的年轻人,免不了在心中感叹,小夫妻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很是般配嘛。
舟月没有听到人们的感叹,她的心思都在被少年握紧的手里。那掌心滚烫,分明不同于她已是死物后的冰凉肌肤。两个人以前也是握过手的,但从来没有这么紧,这么让人心脏不停地颤动。
可是她没有脉搏,那是朔风的脉搏吗?
她有些不明白。
她想拽过少年的胳膊去瞧他的面容,可这素琼园里人挤人,脚踩脚,她反而被朔风拉着,游鱼般穿梭在人群。
周遭的景色如浮光掠影,摊贩们和行人们的笑脸都变成了一页一页翻过去的彩画。欢声笑语,浓墨重彩,只有一树树琼花依旧雪白。
终于挤到了外围。
舟月松了口气,一下就如蝴蝶般窜到少年面前。暖风和煦,朔风的脸红红的。
她忽然就忘记之前要问什么了,只好呆呆地口随心动,“朔风,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舟月觉得很奇怪,想挣脱少年的手,去摸他的脸,看他是不是昨夜受了凉。
凡人之身很是脆弱,她想。
朔风还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舟月就一朵一朵地数落下的琼花,等到他想要开口。
一瓣,两瓣……四十九瓣。
但眼前的少年仿佛下了一万年的决心,不敢看她的眼,最后试图憋出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来,“因为……”
话说一半,少年却忽然别过了头。
他喜欢她吗?
朔风不明白。
他看见了戏台上唱的戏,戏折子里讲的是千金小姐和侠客的故事。小姐救了伤重的侠客,侠客每天都变着花样给小姐送好吃的、好玩的,想让困在绣楼里的小姐开心。
咿咿呀呀的声音很让人烦恼,但他最后清晰地听见那侠客唱道,“卿本佳人,倾慕已久。”
朔风只觉得这句话在自己的耳边反复回荡,以前罗刹子们谈笑时的红颜知己的故事也重现在脑海里。
倾慕吗?他不确定。
但他确实是喜欢她陪在身边的,不在乎是什么样的关系。
朔风垂眸,身侧的手掌捏成拳,又慢慢松开。
算了,喜欢就喜欢了。
他从前也是孤身一人,现在有个人陪着的感觉还不错。
于是他很轻快地说,“舟月很好,所以我很喜欢你。”
但舟月不懂少年人的复杂心绪,她只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没有一丝羞怯的神情,露出真心的微笑,“朔风是一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你。”
她的师父教过她,好孩子总是让人喜欢的,好孩子也需要夸赞和鼓励。
还是把他当做没长大的孩子。
朔风有些气闷,但是热闹的人群又朝这花树下涌来。
琼花的花瓣簌簌落下,少女的面容也如琼花一般晶莹纯澈。
他无奈泄气,在心底想道,笨蛋月月!
“快看,快看,花魁娘子来了!”
人潮汹涌,向宝马香车的方向挤去。那车上的红纱影影绰绰,四角还悬着叮叮当当的风铃,一个女子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香车旁跟着四个粗使丫头和婆子,俨然像大户小姐出行的场景。
清风拂过,在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中,于掀开的红纱一角下,舟月看见了一张美丽绝伦、妩媚却哀伤的脸。
这便是“花魁娘子”?她第一次听见“花魁娘子”这个新鲜的词,于是想侧身向朔风问,“什么是花魁娘子啊?”
这是哪里来的乡野丫头?
周围的人们听到这天真的问话,在心底不屑地想。他们看向声音来处,琼花树下站着一个水眸潋滟的碧裙少女,她像未经雕琢的无暇玉石,藏光蕴华,终于被剖开晶莹的内里。
也是一个美人,琼州城不曾有过的美人。
只可惜已经绾发,只怕是早就嫁作他人妇。她身后俊俏的小郎君,应当就是她的丈夫了。
人们呆住眼,接着一个锦袍玉带的纨绔子弟故作风流地笑,“就是那——娼门女子。”
朔风向人群扫去不善警告的眼风。
他身量高,站在少女身后,很容易便捂住她的耳朵,不想她听到那些下流腌臜话。待到人群拥着花魁娘子的香车走远,朔风才松开手,想把舟月带离这是非之地。
未曾想,那低头沉思的少女一下握住他的腕,竟是看着花车的方向不肯离开。
她颦眉,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飘逸的红纱和红纱里持扇掩面的女子。
舟月转身看向同样在垂眸思索的朔风,悄悄用密音传信,“有妖气。”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女儿儿子要开新副本,啦啦啦~糖团子在此感谢各位读者小天使的喜爱,由于新人第一个榜单有4w的字数限制,为避免字数超过而错过轮空,所以从今天到下周四期间改为隔日更新,时间还是9点不变。在下周四换榜后,将恢复正常更新,请大家多多包涵,非常感谢!
第10章 春烟楼
虽然极是震惊,但舟月反复用灵力查看后,才敢确认那花车上确实有一道微弱的妖气。
她垂下眸,只是不知,那究竟是因为花魁娘子不小心携带了有妖气的物品,还是说她本就是精怪化形。
但若那女子真身确为妖怪,或是在利用妖怪的遗留物品,舟月便不能坐视不管。
漫烂的琼花下,少女的面容沉静而坚定。
“你想管。”朔风笃定道。
少年倚着花树抱胸,轻易猜中了少女的心思。
舟月点点头,又道,“几百年之前,天梯断绝,便是彻彻底底阻断了上界和下界的通道。按理来说,这几百年里凡间的灵气稀薄,不应该有仙魔妖怪再次诞生。即使是几百年前有人未能及时登上天梯重返上界,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他们寿元有限,再加之不能及时渡劫,也合该坐化了。”
一枚落花轻盈地跌落在少女眼睫,她却浑然不觉地想要继续解释。朔风伸手,拂去那枚落花,手掌轻巧地翻转拢实,那枚落花便静静卧在他的掌心,指尖还尚余少女粉颊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