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疏楼蹙眉:“可是你们这么多人,团结起来总可以一试。”
“其实在这里,不想被杀还是有办法的,”一旁的白衣小仙接话,他身边站着十几个小仙,隐隐有以他为主心骨之势,“只要万事按规矩做好,不冒尖、不生事,就不会被杀,你看,宴会上被杀的就只有跳舞跳得不好的。”
许疏楼看向清秀小仙:“那你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猜因为我今日做活儿做得少,可我们,”她脸色发白地看向其余几个被从土里救出来的小仙,“我们是有事被耽搁了。”
“……不对!”被从土里救出来的一个小仙忽然看向刚刚说话的白衣小仙,“今早是你说余音宫的人让我们过去一趟有事,我们去了却发现宫门紧闭,阿秀天真,还以为是你弄错了。但你根本就是故意把我们支出去白跑一趟是不是?因为你猜到要被捣药和做花肥的,都是活计做得最少的?”
众人哗然,转眼间分成两派撕成一团,互相指责起来。
许疏楼叹了口气,怪不得他们没有试着反杀,一是被吓破了胆子,下意识觉得高大的仙人不可反抗,二是其中一小部分人早早意识到活下来的方式,想办法推其他人去送死。
“不要吵了,”她清了清嗓子,把剑拄在地上威慑众人,“接下来还有什么活计?”
清秀小仙小声道:“除非上面临时有其他吩咐,不然我们接下来又要去织布了。”
好家伙,不但是长工,还是个无休的循环长工。
“既然没人来追杀我,那就走吧,”许疏楼也不收剑,环顾四周,“去织布。”
白衣小仙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你还要去上工?”
“是的,”许疏楼正色道,“我热爱劳作!”
清秀小仙却落后众人一步,拉住了她:“这朵巨花你不拿走吗?只要吃了它,你就可以变大,在这里,体型越大,就越能受到尊重,只要吃了它,你就再也不需要辛苦劳作了。”
“不了,”许疏楼抬剑斩断了巨花根茎,“我说了,我热爱劳作。”
“……”
这次织布时,很多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可能是敬畏,也可能单纯是在好奇“怎么还没人出来劈死这家伙”。
许疏楼认真织好了两匹布,被检查时,那仙人却仍然不满意,拿起织梭向她的手扎了过去:“你已经连续两日没有织好布了,我不像其他人那么血腥,只留你一双手便好。”
许疏楼躲过,纵身而起,飞到一个平行的高度与她对视:“我就是像其他人那么血腥,你要留我一双手,我就要你的命。”
“……”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厮压根不是热爱劳作,她是等着被人找茬,然后砍回去。
再杀一人,看着对方的身子倒下,砸碎了数只纺车,许疏楼收剑还鞘:“如果我把这些人都杀掉,我们接下来还需不需要去捣药种花?”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许疏楼看向众人:“我不管你们的纠纷,但我准备杀出一条血路,谁跟我走?”
“……”一片静默。
画面定格静止,虚空中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你明明看得到我在做什么。”
“我看得到,我只是不明白,”那声音叹了口气,“那些人不过是幻境中人,最开始你为何要为救他们而出头?在这里,保全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你说得没错,只是如此一来,我此生都会记得这一次的退缩,我的道心还能稳固如初吗?”许疏楼反问,“我修的可不是明哲保身之道。”
声音不情不愿地响了起来:“行了,别祸害我的仙界了,这一关算你过了。”
“算我过了?为什么?”许疏楼想了想,问道,“为何这里的‘仙人’这么容易就倒在了我的剑下?”
“这关试的就是你的勇气,”声音不甘地解释道,“不只你,其他人也一样,只要敢提剑反抗,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仙人’其实只是外强中干而已。我给了他们巨大的外形用以恐吓,没想到效果还挺不错的。”
“……”
“走吧。”
“等等……”
“你又要做什么?”
“你刚刚说,别祸害我的仙界了,”许疏楼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这仙界与前几重画境不同,它不独是为我存在的。”
“那又如何?”
许疏楼开门见山:“这里还有其他入画者吗?”
“……”
见对方沉默,许疏楼心下多了两分笃定:“我大致记得他们的相貌,我并没有在小仙里发现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声音愉快地笑了起来:“是谁告诉你,那些入画者现在还都只是小仙呢?”
“……”想到那座百花园,许疏楼悚然,片刻后才开口问道,“这一关试的可不只是我的胆识吧?我如果真的吃了那些血肉滋养出来的花朵,会怎样?”
“那就代表你认同了这里的规矩,你猜会怎样?”声音不耐道,“别问那么多了,你已经通过考验,可以离开了。”
许疏楼却很坚持:“请告诉我这里有没有其他入画者。”
“有又如何?”声音冷笑,“你难道肯把出画的机会让给别人吗?”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这个机会让给其他人,然后自己重新接受考验?”许疏楼挑眉,“这样的话,我还是重复之前的那几关吗?还是你重新给我设计画境?你的点子还没用光吗?我可以自己选场景吗?”
“等等……”声音立刻矢口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错了。”
第56章
世无完人
眼前的巨人高大肥胖,贪婪地食用着小仙们端上来的一道道酒菜。
许疏楼认出他身上的衣料,正是她辛苦织过的那种布,她仰头端详此人半晌,才勉强从唇边的那颗痣上把他与册子中的一幅画联系起来。
她飞身进入对方的视线,开门见山道:“我也是入画者,你想随我离开吗?”
对方不耐烦地用大巴掌把她扇开:“什么乱七八糟的,休要扰了我吃酒。”
许疏楼怔了怔,看向虚空:“他的记忆……”
“认同这里的规矩,就变成这里的人了,”声音为她解惑道,“久而久之,他们便连自己的来处都忘记了。”
“他在这里过了多久了?”
“按这里的时光而言,便是成千上万年,期间他从未试着反抗过,是不是很有意思?”声音似乎觉得很有趣,“最开始他不敢反抗,后来循规蹈矩升至‘上仙’,又无需反抗了,他开始享受这种特权,去压迫其他人了。”
“……”
“怎么?你非要我带你来看看,我照做了,”声音笑道,“你很失望?”
“……”
见她沉默,声音得意地追问道:“你不是想带人出画吗?他已经不知吃了多少血肉浇灌出的花朵,你觉得这种人还有拯救的价值?”
“请带我去见见下一位。”
“好,我就陪你看到你死心为止。”
他们走过这个幻化的仙境,一路看过很多很多人,有人为了活下去努力适应着这种规矩,有人吸食起他人血肉面不改色,更有人把自己变成了规矩的制定者,制定出一道道更为严苛的规矩去为难后来人……
“怎么样,看过这些人,是不是对人性彻底失望了?”
许疏楼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声音一窒:“为什么?你看到了那些人的嘴脸,你该和我一样失望才对……”
许疏楼苦笑:“这并不公平,他们在外面正常的世界也许是很好的人,你不能把他们扔进这样的环境,把他们逼成一个个坏人,再反过来批判他们。”
“你未免善良得过头了些,”声音不服,“会被环境变成坏人,这只能说明,他们本就是坏种,如何怪得了我?”
“……”
“你怎么不说话了,觉得我说得不对?”
“我只是觉得我们暂时无法互相说服,”许疏楼无奈,“这种事上其实没什么对错之分,毕竟人世间争论了上千年,最终也没个结论。”
“哼,肯定是我对!”
许疏楼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抹去他们这段记忆,放他们出去?”
“有,”声音得意洋洋道,“但是我为何要这样做呢?”
“因为现实中还有人在等他们。”
“在这里,你可以怪我创造出的环境把他们变坏,若我放了这些人出去,他们在现实世界最终又变坏了,到时候你又能去怨谁?”
许疏楼摇了摇头:“我不会去怨谁,若他们在现实中再次做出这样的事,我当亲手结束他们的性命。”
“一忽宽容,一忽嗜杀,你修的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道?”那声音嘟囔了一句。
“我也不清楚这算是什么道,”许疏楼耸耸肩,“等我想到一个气度不凡的名字,再来告诉你好了。”
“……”
“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沦陷于此,”许疏楼问道,“我记得入画者当中有一位人称‘大善人’的黎渠,他也在这里吗?”
“他不在这个仙界,”声音有些讽刺,“说来可笑,这位大善人连我的第三关都没能通过。”
“可以带我去见见他吗?”
“也好,”声音应得痛快,“正好给你看看所谓大善人的真面目。”
声音带着许疏楼离开了仙界,进入了根据黎渠的记忆所构建出的一方小世界。
“一间磨坊?”这个小世界简单得过分,许疏楼有些惊讶,举步入内,被磨坊当中的场景惊了一惊。
磨坊正中是一颗巨大的磨盘,有几头骡子任劳任怨地拉着磨,只是被扔入磨眼碾磨的并非豆子稻谷,而是一颗颗人头。
人头被扔进去,磨上片刻,流出来的便是模糊的血肉,整只石磨和地面都已经被血色浸透了。
而“大善人”黎渠就被绑在一旁的柱子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些事不知循环了多久,以至于许疏楼这个变数踏入磨坊时,黎渠立刻双眼放光,挣扎着扑向她,但绳子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些模糊的声音,不知是请求还是哀嚎。
许疏楼看向磨盘中央:“这是何人头颅?”
声音回答:“黎渠的父母、兄弟、夫人、一儿一女、侄女外甥。”
“……为什么?”
“在他经历的第三重画境中,我让他在家人和天下人之间做出抉择,他选择了让家人活下来,”声音里含着一丝轻蔑,“那我就让他亲眼看着家人死去,日日夜夜循环往复。这是对他的惩罚。”
黎渠大概也听到了这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再度哀嚎起来,在地上对着虚空叩了几个头,身体挣扎出一道道血痕。
许疏楼从他模糊不清的嗓音中,分辨出几句“我错了,我错了,求你……杀了我吧……”
“又是这一套,”声音鄙夷道,“他试过很多次自裁,但在这里,只有我同意,他才能彻底死去。”
许疏楼难以理解地望向虚空:“你是否有过一个不太幸福的童年?还是这世上有什么人狠狠地伤害过你?”
“没有啊,我又不是人哪里来的童年,也没人伤害过我,除了你砸过我几砖,”那道声音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许疏楼抬手弹出一道灵力,让黎渠昏睡了过去,“何必呢?”
“我就是看不惯这些所谓的大善人,想戳穿他的真面目,有何不可?”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等你出去以后,也可以把他在这里的事当笑话讲给别人听。”
“我在修真界时,曾听闻过黎渠这个名字,”许疏楼轻轻叹了口气,“他在真实世界,是个好人,是位慈父,是个体贴的丈夫,他帮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人间水灾,他去施过粥、帮灾民搭过房子……这就足以让他成为普世意义上的善人了,什么是真面目?谁会在乎他在幻境里选择了什么?”
“他没有通过我的考验,他枉称善人!”
“你要证明什么呢?”许疏楼轻声问道,“为何非要逼他在家人和天下之间选择一个呢?这本就不公平,将自己的家人比天下看得更重又何错之有?孰是孰非的标准是由你来评判的吗?世上有几人能通过这所谓的考验?”
“你可以,我看到了你的记忆,你为天下人放弃了复仇!”
“是啊,我选择了天下人,可那又如何呢?”许疏楼反问,“从此我就成了全天下的道德典范,与我选择不同的人就该去死吗?”
“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又有什么不好?这段时间,我在你身上看到过太多东西……”
“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又有什么好?这个天下就是有各种各样的人,才变得如此有趣。”许疏楼望着虚空,“我选择了这个天下,是因为我爱这个天下,而不是我想看到所有人都要面临和我一样的艰难抉择,放过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