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通过我的考验,我为何要放他们走?”
“你用这种方法考验人性,能找出来的不是善人,是你想象中完美的圣人,但这世上无人完美,”许疏楼劝解道,“我只是侥幸没有中你的陷阱,我也并不完美,我离完美还差得远呢。我甚至并不符合进入这里的标准,我得比现在更厚颜无耻上十倍,才好意思用‘纯真无暇’这个词来形容自己。”
“……”你对自己倒是认知清晰。
“这天下没有完美,人性本就有残缺,你得接受这一点,”许疏楼轻叹,“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有各种各样的缺点、欲望、恐惧、贪婪,你本就不该用这种标准来要求我们。”
“我只是想寻找一点不让我感到失望的人性,难道有错吗……”
“当然没有错,只是……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纵有残缺,但也有很多美好。我相信你只要换一种角度,就可以从黎渠身上看到人性的闪光点,你不能因为他的一个选择,就否定他整个人,这并不公平。”
声音恼怒道:“你根本就不懂!”
“我懂,因为我也曾像你一样,想杀尽那些人。但人性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我在凡间见过很多人,有人爱大义,有人重小节,你在我的记忆里,应该看到过轻易归顺谋逆者的状元郎一生为国为民,也见过满手血腥的君王为天下人谋下福祉,按你的标准,他们大概也很该死上一死,遗憾的是,他们一生功过,不该由你我评说。”
“……你是说我没有这个资格吗?”
“是,”许疏楼毫不畏惧地承认了这个指责,她对虚空伸出手,似乎想试着触摸那道声音,“关闭这个畸形的世界,放过这里的人吧,我可以去带你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你有这样的大能耐,做些什么不好?何必非要用来考验人性呢?”
“……”
此画初开灵智之时,恰如人间孩童,无善无恶,不识对错。它所有认知,都是从误入画中之人记忆里得来,一层层考验下来,它被渐渐染上戾气,画中戾气一重多过一重。
它认为自己圈禁住那些通不过考验的人,不让那些有黑暗面或是经历过惨痛往事的人出去,是为现实世界造福,因为这样的人最容易变坏。它钟爱纯真无暇的人性,也曾手下留情放走过几位这样的人,直到今朝得遇许疏楼,一个与“纯真无暇”八竿子打不着的奇怪家伙。
它最初是笃定她会迷失的,因为她灵魂的光芒太复杂了,可是……
它突然想到,也许自己想看到的人性,本就不是那种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人性……经历过惨痛往事的人的确更容易变坏,可是经过风雨的复杂人性,其中仍有不灭光辉,或许更为可贵。
进入画境的每一个人,都会给它留下一道印记。
如果非要让它承认许疏楼给它带来了什么,那也许就是……宽容?
难道真的如她所言,黎渠现实中做善事,那他就是个善人,无需它用那些古怪又严苛的标准去重新评定吗?
是它太绝对了吗?它真的错了吗?
这间简陋的小磨坊内,安静了很久很久。
然后那道声音轻轻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让那些人离开,你觉得他们会去做什么呢?做好事还是做坏事?”
“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许疏楼无声地松了口气,“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笔在你身上画一坨巨大的牛粪。”
“……”
第57章
百万灵石
眼前再度有亮光出现的时候,许疏楼发现自己站在太虚境那间金碧辉煌的房间里,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
形形色色、男女老少,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满面茫然。
房间门口镇守着的那凶兽,乍然见到这许多人从画中出现,露出了一个堪称目瞪口呆的表情。
得了消息的管事和白柔霜等人,也匆匆出现在门口:“师姐!你回来了!”
“我在里面待了多久?”
“几个时辰,请让一让,”白柔霜从人群挤过来,欣喜地一把抱住了许疏楼,“我就知道师姐一定能做到!”
那管事的一张嘴张开又合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翻开册子比对了半晌,才抬头望向许疏楼:“许姑娘,你、您把他们全都带出来了?”
“好像还超额完成了?”许疏楼点了点人数,确定比册子里的画像还要多一些,看来在太虚境得到这幅画之前,就已然有人误入了。
“这、这简直堪称奇迹,许姑娘,我这就去禀报主人,您今日大义,在下铭感……”
管事激动得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却被一名中年模样的男子打断:“劳烦诸位,谁能先告诉我眼下是什么情况?我不是正要入画吗?怎么一转眼就和这许多人一起站在这里了?”
“周道友,距离您入画已经过去五年了,今年是章朔十二年,”管事显然识得这张脸,语气有些沉重地为众人解惑,“诸位都曾迷失在画中,时间有长有短,是眼前这位许姑娘入画带大家出来的。”
房间内一片哗然。
“五年?”问话的男子怔了怔,对修士而言五年倒并不算特别久,他并未因此产生什么恐慌感,只是分外茫然,急急向许疏楼追问道,“敢问姑娘,画中世界究竟是何模样?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什么东西让我迷失五年?你找到我时,我身在何处?又是在做什么?”
这正是大家心同的疑问,所有人暂时按捺下焦躁的心绪,把视线都集中在许疏楼身上。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画中世界具体是什么模样我也不甚清楚,我进入时,只见到一片黑暗,诸位都昏睡在那片黑暗之中,附近有长相很可怖的怪物巡视,我费了好些时间与怪物搏杀,这才把大家都带出来了。”
问话的人怔了怔:“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这画里会有些更困难的险境,姑娘方便细说一下吗?”
“好吧,”许疏楼长叹,“其实远远没有我说得这么轻松,当时,我一入画内,便见那骇人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向我俯冲过来,它那通红的大眼锁定在我身上……”
众人认真聆听。
许疏楼开始比划:“说时迟那时快,我横剑一挡,左腿凌空侧踢,正中那怪物头部,却不想其前额坚硬无比,这一腿反让那怪物受了激,怪叫着冲我杀来!”
众人有些紧张起来。
“我这才将那怪物细细打量,其形之大,好比鲲鹏;其肤之坚,譬若铁石;其爪之利,恰如寒锋……”
大家听得入神。
许疏楼说到尽兴处,用力一拍案:“……正当此时,我冲那怪物大喝一声,吾等修道之士自有满怀正气!休想叫吾屈服于汝淫威之下!”
“好!”有人叫道。
“……总之,”许疏楼开始总结,“我与那怪物搏杀至天昏地暗,受了极重的伤,险些死在它的利爪之下,还好关键时刻,我发现它的弱点,就在……它的尾巴根下,这才能杀了它救出大家。”
有人捧场地鼓了鼓掌。
许疏楼舌灿莲花,愣是给众人讲了段评书。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能顺利出来,可能也是我运气好吧,进去前,便听管事说,这幅画对纯真无暇的人特别照顾呢。”
门口那凶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满脸激动的管事,再看看感慨的众人,感觉自己整个兽生对世界的认知都受到了挑战。
一位儒衫男子出列,对许疏楼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义举,在下衔月楼段文轩,您来日若有所需请尽管开口,我定报今日之恩!”
许疏楼认出这儒衫男子便是画中所见的那位脑满肥肠、不停吃喝的巨人,他现实中竟是一位相当俊朗的男子,她抱拳还了一礼,笑得真挚,仿若她真的就只是在怪物手下救出了昏迷的对方:“举手之劳,道友言重了。”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上前道了谢,许疏楼便一一还礼,顺便与每个人都交谈了几句,发现他们的神智并未受损。
耽搁了这些时候,太虚境那略有些神秘的主人也终于匆匆赶来,他看起来是一个很儒雅的年轻人,作为修真界一方豪富,除了衣料能看出是上好的灵蚕丝织就,其他打扮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许疏楼很欣赏他,因为他与她有着相似的品味――腰间别着一把折扇。
“一百年了……”
他闭了闭目,好似近乡情怯般在门口踟躇了片刻,才深深呼吸,进得门来,面上带着两分强自压抑的激动,一点点扫视过人群,仿佛生怕找不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似的。
他很快注意到了人群中一位年轻男子,眼里泛出一丝泪光,颤声道:“苍何?”
那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两人相拥而泣,周围其他人也已经逐渐摆脱了心头那股茫然感,开始互相寒暄、询问起彼此是何年何月入画的,也有修士大概是有急着想见的人,匆匆离开。
许疏楼看到黎渠正是急着离开的一员,是啊,他在这里还有家人要去团聚,活生生的家人。
白柔霜看着面前众人,想到今日会有很多人找回他们的朋友、亲人、弟子、同门,忍不住为这份失而复得微笑,而亲手促成这些的师姐……等等,师姐呢?
她找了一圈,发现许疏楼不知何时脱离了人群,拎了支毛笔鬼鬼祟祟地蹲在那幅画前,不知在做些什么,还发出了桀桀怪笑。
“……”
当日晚些时候,许疏楼一行人坐在樊都城内最豪华的酒楼中最奢华的雅间,面前是万金难买的一桌美酒佳肴。
而太虚境主人笑着奉上了装着百万上品灵石的储物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想到和声音的约定,许疏楼心疼地移开视线:“比起灵石,我更想带走那幅画。”
“画自然可以给姑娘,”对方笑道,“百万灵石也请您笑纳。”
“这未免太丰厚了些。”
“这不算什么,”太虚境主人摇了摇头,“苍何是我的挚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失踪这么多年,几乎成了我的心魔,如今许姑娘您救的不只是他,也是我的道心,一百万灵石再加一幅画不算什么。”
一旁被许疏楼救出来的苍何也劝道:“太虚境是樊都城最大的销金窟,姑娘可千万别和他客气。”
许疏楼也不再推辞:“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见她收下,二人反而松了口气。
“对了,飞鹰门的事,姑娘再无需担忧了。”太虚境主人这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江颜等人狠狠羡慕了一把。
此前还被飞鹰门追着砍的许疏楼也有些唏嘘,抱拳道:“多谢。”
“不必客气,”太虚境主人又问,“姑娘还有什么心愿,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达成。”
许疏楼想了想:“我没什么想要的,不然给我三师弟涨些工钱吧。”
正和江颜一道胡吃海塞的凤逸闻言抬头,感动地泪流满面:“涨什么工钱啊?师姐你说好的赎我呢?”
太虚境主人失笑,又拍了拍掌,便有属下捧着托盘进门:“本来也打算给许姑娘的师弟师妹们送上一份薄礼。”
凤逸掀开托盘上的红布看了一眼,咂舌道:“薄礼?”
苍何也笑道:“许姑娘,刚刚是他的谢礼,接下来还有我的谢礼,我在这樊都城有几座产业,任姑娘选择。”
许疏楼摇头:“这就真的不必了,我不善经营。”
太虚境主人插话:“这百年间他的产业一直由我打理,转到姑娘名下后,我也会代姑娘打理,你等着每年拿分红就好。”
许疏楼推辞:“真的不用,百万灵石已经足够我挥霍到飞升那一日了。”
苍何想了想:“那……姑娘可还有什么所需?法宝、丹药,只要修真界有的,我们都可以为你寻来。”
看着他们极力想再为自己做点什么的模样,许疏楼想了想:“飞鹰门的拍卖会上,我师妹看中了玲珑阁的风云水火四条裙子,不过当时我们没钱买。”
白柔霜瞪大眼睛:“师姐,你还记得啊?”
“这个简单,”太虚境主人在属下耳边吩咐了两句,又对白柔霜笑道,“待用过膳后,我们便可一道去取那几条裙装。”
饭后,几人一道去取裙子,期间路过了飞鹰门的产业,许疏楼嚣张地在他们面前飘过,对方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倒是没有继续喊打喊杀。
到了地方,许疏楼才知为什么这两人一定要他们亲自来取。
“原来玲珑阁也是你们的产业。”
眼前是满目的琳琅,樊都城最大的成衣阁内,上下十层,空无一人,苍何二人竟是为她们清空了顾客。
“许姑娘既不要产业,那这成衣阁内所有裙装,都送给姑娘了。”
许疏楼摇头:“我哪用得上这么多衣服?便是一天换一件新的,怕也要穿上十年了。”
“收下吧,”太虚境主人劝道,“这里所有衣物上都绣着一个小灵阵,不管穿衣者身高体重几何,这件衣服都会贴合修士的身形,姑娘不用担心尺码问题。若是款式不喜欢了,随时可以去玲珑阁名下的仙衣铺子改款。”
“其实劝你收下,也是我们的私心,”苍何坦荡道,“对修真界的有钱人而言,欠什么都不愿欠人情。能用灵石还了的人情,便用灵石还了,免得日后麻烦。许姑娘,其他人也许信了你,但我知道那幅画里没那么简单,这是救命之恩,不过几千件裙子而已,姑娘就收下吧。”
许疏楼只能点头:“那就多谢了,我们自此就算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