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别。”冯地遥劝他,“你至少会有一处骨折。”
别害我。她还想说。
“我没事。”况玩延终于面露古怪,看了她一眼。
“你是医生?”冯地遥顺着杆子往下问。
就算是医生,从三层楼高的地方掉下来,也说不出“没事”这样的话。
“不是。”况玩延努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躺着舒服,于是又躺回去了。
冯地遥始终看着他,似乎想到什么,“稍等。”
她回到车上,给他拿了一张毯子,折叠起来,垫在他的脑后。
大约是她先表达出善意,况玩延虽还是有些扭捏,却也没再跟她反着来。
不知过了多久。
“我叫况玩延。”他无聊地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冯地遥在想别的事情,冷不丁地听见这一句,平静地回答。
“知道我和指刀我,还是有点区别的。”况玩延看着怼在腰侧的匕首。
“不冲突。”冯地遥别开脸,不再看他。
其实是山州治安不太好,城里都不好,更别说郊区和原始森林这一带。
过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况玩延问。
“有吗?”冯地遥已经没再看他,刀尖划拉着地面的泥土,歪歪扭扭的不知道在写什么。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又说。
“是吗。”冯地遥漫不经心地回答。
“救护车来了。”况玩延听到了。
“是吗?”冯地遥扭头,顺着这条狭窄的乡间小车道望去,试图一眼望尽,最终什么都没看见。
近一个月,这条路上估计只有她的这辆牧马人来回经过。
原始森林之大,就算是家在这里,冯地遥也不敢到处乱跑。
因此,冯地遥在这里短暂地住了个把月,也只知道这一条通往古宅的路。
冯地遥的手机响了,她拿着刀回到车上,以为是救护车找不到路,看也没看来电显示便点了接听。
下一秒。
“冯地遥,你啷个耍我是不!?都几点了!都几点了!”
若姨的大嗓门几乎要冲出蓝牙耳机。
冯地遥摘开耳机,捂了捂耳朵,才把耳机戴回去。
若姨:“侬现在搁哪的呢?搁哪个旮旯呢?”
气到方言都出来了,冯地遥看了看头顶,叹了口气,倚靠着车门边,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她说出车祸了,虽然没有受伤,但以若姨的性子,她一定会千里迢迢跑来山州,要亲眼看了才放心。
可如果扯别的理由吧,若姨一定会觉得是她又临门一脚,反悔了。
正当冯地遥想头铁地说一句:刚才算了一卦,今天不宜出门——
救护车真的到了。
“什么声音?”若姨显然也听到了。
“救护车。”冯地遥循着声音看过去。
像一辆笨重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在乡间小路上。
“呀,出车祸啦?”若姨惊讶,“怎么撞的?要紧吗?没有死人吧?难怪你迟到了,你离目的地还多久啊?要不要我给那个男孩打个电话,让他改个时间啊?”
若姨还以为她是在去城里的路上,遇到别人出的车祸。
现成的借口摆在这里,不用白不用。
冯地遥直接顺着杆子往下爬,一一回答了,看着救护人员从车上拉下担子,将况玩延全身上下检查一番,又一举将他抬上担架。
整个过程似乎很慢,可又过得很快,冯地遥靠在牧马人车门边,看着况玩延在凝睇着自己,脸上那些干涸地、新鲜地涌出的血液,衬得他此刻脆弱又破碎,可他的眼神又那么的坚韧和固执。
冯地遥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着视线,直到他上了救护车,车门即将关上,急救人员返回,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医院,是要随他们的车,还是她开车跟车。
“不……”冯地遥这才回过神,一颗心稳稳地落回原处,她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借口。
待到救护车缓缓离去,若姨不知何时挂了电话,冯地遥转身上车,还是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刚要发动汽车,她看见了一片裂痕,犹如蜘蛛网一般的裂痕——在挡风玻璃上。
冯地遥小声地倒吸一口气,擦亮眼睛往前再定睛一看。
……裂开了。
不但是挡风玻璃裂开,她也裂开了。
这叫没有破财消灾吗?
——
冯地遥最终还是决定赶去相亲,将牧马人开到国道边上的一个小饭店,托付认识的老板,打了保险公司将车子拖走去修。
荒山野岭的,她是开车的那位,这事儿谁全责很难说,冯地遥只能打掉牙齿和血吞,先忍了,后续等保险公司通知就行。
饭店老板李丛军和曾祖母认识,曾受过曾祖母的恩惠,得知古宅主人回来了后立刻上门拜访,因此对冯地遥也格外友好。
起初还曾考虑过古宅交通不便,提议过将一日三餐从饭店做好送进古宅,冯地遥简直受宠若惊,毕竟彼时的她还把李丛军划分在陌生关系。
可这也太不好意思了,冯地遥借口吃不惯麻辣口味而婉拒。——众所周知这个菜系无辣不欢,就连锅都是辣的。
李丛军却相当热情,说:“这有什么,重新买个锅就可以了。”
实在是盛情难却,只好再三辩驳,她可以接受微辣,可以一周来尝试个一次,李丛军感受到她的为难,只好作罢,各自退一步。
于是冯地遥至少每周来吃一顿微麻辣的、锅气十足的小炒。
一来二去,她跟饭店夫妻、两人的儿子女儿都混熟了。
老板的女儿叫李巧,今年十六岁,就在附近的高中读高一,刚才还在收银台后写作业,这时窜到冯地遥身边。
“你要去相亲?”李巧问。
“你怎么知道的?”冯地遥诧异地看她。
“猜的。”李巧说,“平时足不出户,今天却打扮得这么好看,又到年龄了,我妈妈就是在你这么大的时候生我哥的。总体感觉就很像电视剧里演的,女人去相亲的样子。”
冯地遥一时语噎,须臾道:“也看点有用的电视剧吧。”
李巧还想说什么,这时老板从楼上下来,将一把车钥匙抛给冯地遥,说:“开车小心啊。”嘱咐后又担忧,“要不我让臭小子送你去吧。”
臭小子是老板对儿子李元的爱称。女儿李巧是臭妮子。
“不用,刚才是个意外。”冯地遥笑道,又扭头看着李巧,挥了挥手机,“晚上带奶茶,想喝什么告诉我。”
“好嘞!”李巧回应。
城郊不好打车,约车相当于是从另一个城市出发,几乎要等下个整点,于是冯地遥借了老板的车,往城里开。
相亲的男人名叫方知有,遇上方知有的方知有,据说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
相亲的地点就在一家咖啡厅,棕色天花板、湖蓝色装潢、棕黄色的灯光、摆放着书籍蜡烛和杯子的各式书架,整个装修风格陈设都离不开棕色。
这个时间正好是上班时间,咖啡厅里没几个人,方知有就坐在临窗边的卡座。
尽管迟到两小时,但方知有似乎没有任何怨气,语气温柔地让冯地遥不要自责,顺便招来服务员,动作娴熟地给冯地遥点了一杯热咖啡。
冯地遥看了服务员一眼,没说话。
也许是性格敏感,冯地遥不喜欢喝热的,因此隐隐约约感觉到方知有在莫名地散逸着一种大男子主义的气场。
这个气场让冯地遥感到不适,有一种初次见面就被陌生人尝试支配的,没有界限感的不适。
简单来说就是越界。
可这么快就下定论,似乎有点太过于潦草了。
但愿是她想太多。冯地遥心想。
不喜欢喝热饮这一点,是她的个人性格喜好,方知有不了解是很正常的,他们可以在发展后续时,持续性地互相了解对方。
乍一想,似乎没什么不对?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的温柔和体贴?
那么初见面的初印象,算是差强人意?
大体上还算让人满意。
可是他大可以直接问一句:冯小姐,餐牌在这里。又或者,冯小姐,热饮还是冷饮?
而不是一上来就招服务员,给这位女士一杯热咖啡。
也许对方是紧张,没想太多,只想表现出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
……更糟糕了。
糟糕到就像是一只丑陋的孔雀在开屏求偶。
冯地遥不认为这是个加分项。
那么仔细一想,从社会上的大局观来看,也许这种男方所流露出来的‘体贴’,在女性人群里是吃香的?
是一种男方相亲多次总结出来的经验?公式?上来就是一杯热咖啡?
是因为每个跟他相亲过的女人,都觉得热饮受用吗?
是这群女人太惯着他们,还是这个男人没感受到外面三十多度的天气?
是什么让他觉得,每个女人都需要热水?
“冯小姐?”
“嗯?”
冯地遥回过神,看着面前这个戴着金丝框眼镜,表现得儒雅随和的男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无趣?”方知有嘴角泛起苦笑。
那倒也没有,挺有趣的,就连相亲都在套公式做题,不愧是上市公司的高层。
“方先生您,今年贵庚?”冯地遥问。
若姨没有跟她说过多少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冯地遥只知道他性格好,学历高,但是离过婚,是一家上市公司的经理,年薪税前几百万,有几套房子,几辆车。
冯地遥还知道,方知有为了今天的相亲,特意空出前后三天,从首都飞到山州来的,所以若姨得知她迟到的时候,才会那么生气。
“怎么称呼您,”方知有笑道,“叫我知有就行。我今年三十五,介意吗?我比你要大九岁。”
“我就喜欢比我年长的。”冯地遥勾起嘴角,也笑,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
“那这真是我的荣幸。”方知有惊讶道,“在你说出这句话之前,我还一直担忧着,遥遥你会不会觉得年龄差太多,好在……”
好感似乎在循序渐进,正好热咖啡呈上来。
冯地遥看着咖啡,一边听着眼前男人喋喋不休,一边思想漫无边际。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与人之间要想一辈子的相处,靠得不就是这样吗?
虽然不喜欢方知有的强势,但方知有的耐心不错,在这里等了她两个小时都没发火,这一点就连她,也是做不到的,何况强势也仅仅只是在她这里不吃香,也许有些女人很喜欢呢?
没有人是完全长在自己的审美上的。冯地遥心想。
“听说是你主动找到若姨的?”冯地遥端起那杯热咖啡,放到嘴边轻轻泯了一口。
……嗯,就像是在喝中药。冯地遥面不改色,将咖啡放回杯垫上。
“是,”方知有轻颔首,“我接下来说的话,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但是你可能也不希望我编一个谎言来骗你。”
“当然,你说。”冯地遥无所谓道。
比起爱听的、不爱听的,冯地遥确实更在乎对方是在说真心话、大实话,而不是虚心假意的好听话,所谓善意的谎言。
“你在相亲的消息,不是秘密。”方知有边说,边打量她的神色,“所以我很快就知道了,立马联系了若姨。”
“你为什么很快知道?”冯地遥面不改色。
其实她心中早已有答案,这个男人喜欢她,不是在今天见到她才一见倾心,是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经喜欢她,也只有建立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心平气静地等一个迟到两小时的人。
倘若是平时的相亲对象,也许等不到半小时就走了。
方知有也觉得她是明知故问,意味深长道:“地遥,你知道的,在这个圈子里,有很多人喜欢你。”
“方先生真爱开玩笑。”冯地遥没这么感觉到。
倘若真是有那么多人喜欢她,那么不至于泼了公司老总一杯酒,就被雪藏六年。
“是真的,地遥,”方知有却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手指推了推镜框,阳光切进来,镜片不知道反到什么,闪了一瞬的精光,方知有神情认真,看着她说,“你以为,为什么你得罪了人,却只是被雪藏,就能相安无事地度过六年?”
却只是被雪藏?
方知有成功地引起了冯地遥的不快。
冯地遥不认为,一个男人性骚扰一个女人,被泼了酒水,叫得罪。
如果这一切必须跟罪这个字搭上联系,那么该叫罪有应得。
“所以这是一出男人犯贱,男人施以援手,男人感动自己的戏码啊。”冯地遥嘴角平整地看他,点缀在眼下的泪痣透着一股平静地嘲讽之意。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事情一码归一码,方知有不是那个骚扰她的人,冯地遥认为自己过激了。
可方知有也不是没有错,他在说到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混杂着些许得意忘形,并自我陶醉于这种骄傲自满,从而忘了最开始给自己塑造的人设。
冯地遥能明显地感觉出来,方知有眼中的她,只不过是男人们圈养在花花世界里的金丝雀。
刚才那番话,意思既是:其中有个男人想独占她,被群体反对。而方知有就是这个群体里的其中一个。
“抱歉。”方知有幡然回神,感觉到了她的不愉快,立马转移话题。
电光石火之间,冯地遥终于明白了,为何她从一开始,进门到落座后,迅速地就感觉到了不适。
是因为陌生男人的靠近吗?
不是。
是来自这个男人的男性凝视。
今天一天,冯地遥也就近距离的接触了三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