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是为你准备的。”
朱成碧只肯说了一句,便再不肯说。段清棠却瞬间明白了:这肯定是为那常青公子设下的圈套,为的是趁他来救钱塘君之时,将他捆住,又不会伤他性命。
又是为了常青!
段清棠只觉得气血翻涌,一时间嫉恨非常。
“好,我这就来替你算算,你那常青公子身在何处。”他恨恨道,“到时候你可要小心,别让他落在我的手上……”
然而他的卦刚起了一半,便出现了异象:
有细小的闪电自他算卦的手上生成,连带着四周也起了风声,渐渐形成了漩涡,将段清棠笼罩在内。
“竟要结束……我还没有来得及……”
这是朱成碧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声浪平息之后,被捆在捆仙索之内的已经换了人:真正的常青带着满头长长的白发,正在迷茫地缓缓抬头。
十三
当初由日晷和法阵所造成的时空置换的错误,终于得到了修正。
被交换的两人,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段清棠带着重剑,回到了五百年前。贞观十二年的十月,他在戈壁滩上布下了乾坤灭绝阵,在莲灯一行被突厥人派出的烛龙追杀之时,捉住了秋子麟。
如果不是有这一次穿越时空的奇遇,他原本想要捉的是凶兽饕餮。
就是用这把冤魂遍布的重剑,段清棠斩断了秋子麟的角。可麒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杀死的,段清棠于是用剑上的冤魂,折磨了秋子麟整整一个晚上。
到天亮时,他自以为,能得到一只死去的紫麒麟。没想到,在他面前,浑身鲜血淋漓却还是勉强站立着的,是一只不堪痛楚折磨,完全黑化了的黑麒麟。
接着便是黑麒麟王开通天引,十万穷奇大军和无数妖兽一并降临。
历史的洪流终究还是朝着原先既定的方向,奔涌而去。
十四
常青并不是一开始便被弹回了天香楼。
正如笔灵所料,他被两只生花妙笔相遇时产生的排斥弹了出来,在时间的洪流当中转得昏头转向,待到身边的气流平息,再睁眼时,竟然又身处法阵中心。这一次,是在那座汉白玉宝座背后。
可是奇怪啊,他身边其余的石碑,都风化得差不多了,可这宝座背后,竟然还是一片空白。
当初究竟是谁写下的“可救阿碧”那句话?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耳边却传来了对话。
“太浮夸了。”
“你啊,一点都不懂女人心。她们天生就是喜欢这种闪闪发光的东西,而且越大越好。”
常青惊讶万分。
他自宝座后面悄悄探出头――果然望见了抱着手臂的霍依然,还有正在半空中勾勒出水晶的自己。
竟然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再过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那蚁狮就要被水晶吸引出来,当时的自己就要看到宝座背后刻着的那句话
可写下这句话的人呢?他为何迟迟不曾出现,而且还用的是常青自己的笔迹――他下意识地触摸着袖子中的生花妙笔。
一瞬间,仿佛有闪电划过天空,将他五脏六腑都照得通透起来。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难怪你不肯告诉我是谁写下了这句话。”
既有顿悟,他再不肯耽搁,当下便持笔在手,运用起白泽的妖力,在那汉白玉宝座的背后运笔如飞,写下了“引蚁狮至此可救阿碧”几个字。
几乎是刚写完,他便听到了蚁狮爬动的O@声响。得赶紧找个藏身之地,别让过去的自己发现了现在这个常青的存在才好!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两臂之间,忽然又卷起了风声,还越演越烈,几乎要将他托举着从地面上升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笔灵。
“不知道哪个家伙,在上天入地地搜寻你,这人神通广大,居然能联通过去和将来,恐怕是要将你整个人都拽过去――”
笔灵的解释刚到一半,他眼前景物飞速变换,耳畔是“砰”的一声,便被绑在了鲜红的捆仙索之中,悬在了天香楼的二楼栏杆上。
待他一片茫然地抬头,正对上了朱成碧气势汹汹的一双金眼。
“很好,很好,终算抓住正主了,也不枉我们一番辛苦。”朱成碧收了掌中的冰牙,咬牙切齿地道,又朝空中挥了挥手。
“大家伙都散了吧!”
远处传来水泡炸裂的声响,那些被她捕来的妖兽们一得自由,连头也不敢回,匆匆溜走了。
只有钱塘君念在他跟常青公子朋友一场,关切地游了过来,顺便帮他把身上的捆仙索捆得更紧了些。
“见死不救!”常青强烈谴责,“落井下石!”
“吾也不想的,”钱塘君摆着张苦瓜脸,“总之您自求多福。”
“咳咳!”朱成碧在旁边一清喉咙,钱塘君立刻闪了,速度之快,几乎能留下残影。
于是只剩下他跟朱成碧两个。
他反正也被绑得结结实实,无处可去,干脆横下心看来她到底要干啥――却见朱娘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小册子。册子的纸页都卷了起来,破破烂烂的,想必是经常翻看的缘故。
封面上还写着“帐簿”两个字。
正是常青当初留给钱塘君,又被朱娘抢到手的那本。
常青心知要糟,便听朱娘道:“我原以为你是白泽。毕竟这五百年来,他一直想要夺麒麟血开莲心塔,为此化作人形,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可我又觉得不对,你每次出现,都是在事态危急之时,又多次回护于我――你究竟是谁?”
常青只得不发一语。
“……我料你也不会轻易告诉我,所以想了这么个法子,将那些跟你有关的妖兽尽都捉了,又将我要发疯的消息传了出去,这么着,果然捉住了你。”朱成碧幽幽地道。
“捉了我,又如何?”常青反问。
“当然是要债了!”朱娘扬了扬手中的帐簿,“这里写得清清楚楚,你吃了我一道蛋炒饭,却无钱支付,因此写了欠条在此――你还欠我三百两银子呢!”
有吗??
常青有些懵。他使劲地在脑海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难不成,他当初留给笔灵保管的记忆,竟是这个?
“我怎么不记得,”他迟疑道,“你怕是认错了人……”
然而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对面那只天不怕地不怕,素来都是横行霸道的凶兽,虽然依然是凶巴巴地瞪着他,可那对漂亮的金眼当中,开始盈出了泪水。
他哪里见她如此软弱过,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你是说,当初吃下我的蛋炒饭的人,不是你?”
常青咬牙:“不是!”
“那好!”
朱娘伸手将那捆仙索一拉,绳索顿时松了。常青摔了下来,正好掉在她脚边。
他刚一抬头,便教她手中的盘子顶在了胸前。那盘中金黄灿烂,鲜香扑鼻,正是一道价值三百两银子的蛋炒饭。
“我告诉你,我天香楼的蛋炒饭,用得可不是普通的蛋,而是朱雀卵。吃第一口时,是无上的美味,第二口,却会被活活烧死。”她用勺子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喂到他的嘴边,“如果当初那人真的不是你,那你现在吃一口啊?”
十五
一瞬间的静默,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只听得两人心跳如鼓。
而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
他起初离开天香楼,躲避朱成碧,是为了害怕体内的白泽脱离控制,朝她索要饕餮之心。
如今他已经战胜了白泽,却在雾镜当中看到了可怕的未来,不得不想方设法加以避免。然而正如笔灵所说,一点轻巧的改动,无法影响整个历史的方向。他必须付出更大的牺牲,造成更大的影响,才能引起绝对无可挽回的改变。
那得是,怎样的牺牲呢?
她曾给了他一颗心。而他也曾以为,自己别无所有,唯有对她的真心不灭,才是最后的依傍。
若是付出他仅有的一切,将他的这颗真心也一烧尽了焚毁了,够是不够?
常青缓缓地露出了微笑,张口便朝嘴边的勺子咬了下去。
朱成碧却迅速地扭转了手腕,将那一勺蛋炒饭,连同勺子一并扔了。
“怎么?舍不得看我活活烧死?”常青模仿着记忆里白泽的语气,“不过是照着段清棠的样子捏了张脸,你便痴迷至此?”
“你――”
“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阴冷地道,同时释放出了全部曾经属于白泽的妖力。
一瞬间,他满头白发汹涌,前额露出了鲜红的眼纹。甚至连细密尖锐的牙齿,也冒出了唇边。
那牙齿也割破了他自己的舌头。
新鲜的痛楚,连同血腥,他一并默默地咽下去了。
“我是白泽!”
没错,所有的记忆都是虚假的,根本就没有常青这个人类存在。
你所努力想要想起来的一切,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就这样相信好了,然后平安喜乐地活下去。
总会有人,代替我,再陪伴你
有一瞬间,朱成碧在他对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
但只有短短的一瞬。
她眨了眨眼睛,金眼中便再无泪水的痕迹。
当她以为他是自己寻找的那个人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惊人软弱此刻已经消失。
立在原地的,重新又是那凶悍骄傲的兽了。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白泽大人。”朱成碧慢悠悠地说。
她朝一侧摊开了掌心,便有一幅卷轴自虚空中现形,掉落在她手中。
“你之前反复提起第二瓶麒麟血,又不肯让我去寻段清棠的坟墓。种种举动,自相矛盾,倒是真的引起了我的兴趣。”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卷轴,将空白的画面展现给他看。
常青眉角直跳。
“如今小萱就在我天香楼,我要开桃源图,简直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想着,既然是你的主意,让你置身事外,未免太不公平。”
旁边的捆仙索忽然活动起来,犹如长蛇一般卷了上来,重新捆住常青的手腕。
“你跟我一起去。”朱娘揪着捆仙索的另一头宣布。
“万万不可,我之前在雾镜中……”常青着急起来。
“嗯?”朱成碧抬了抬眉毛。
他之前在雾镜中所见的可怕未来,虽然不知是在何时,却是确凿无误,发生在段清棠的坟墓当中!
可如今,朱娘当他是白泽,就算他据实相告,她会相信吗?
常青就此沉默了下去。
也罢。
无论如何,眼下的现实和他曾见的未来还是有所不同――跟随朱娘一起进入段国师墓的,并不是白泽,而是自己。
刀山也罢,火海也罢,自己总归会陪在她身边,也就是了。
十六
朱娘唤来了小萱,让他重新点亮了头顶的犀角。
银白色的光芒再次洒在了桃源图空白的纸面上,新生的桃枝又一次探了出来,越长越高。
桃枝之间,又一次显露出了村庄。
这一次,朱娘抓着常青,和小萱一起,跃入了桃源图。
他们在流云当中朝下坠落, 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犹如羽毛一般缓缓落地。
桃源村的村民对他们的到来似乎早有察觉,很快便围了过来。
果然如同鲁鹰曾告诉常青的那样,每人的前额都生有一根通透的犀角,湛湛生光。
为首的老人须发皆白,怀中捧着幅三尺来长的卷轴,颤颤巍巍地朝朱娘拜了下去。
“我桃源村村民祖祖辈辈奉段国师之命,在此镇守其墓。段国师曾有遗训,若有朝一日,饕餮大人寻到了这里,便将这幅他亲手所绘的长卷呈献于她。”
老人将那卷轴高举过头。
朱成碧皱起眉头来,但她还是一把抓过那卷轴,随手就打开了。
“要小心……”常青忍不住提醒。
“小心什么?”朱娘反驳,“段清棠都化成一堆枯骨了,我还怕他一幅画吗?”
这话倒是没错。
况且朱娘手中打开的,似乎真的只是一幅普通的长卷而已。段清棠画技超群,将其中的人物画得惟妙惟肖,关键之处还配有文字。
常青站在朱娘身侧,一路看了下去:照这画中所说,段清棠在贞观十二年,曾有一次奇遇,无端地去了五百年后,不仅得到了一把宝贵的重剑,还见到了五百年后的朱成碧。
常青心头一跳。
这画上所画的,段清棠在五百年后现身之地,如此眼熟,根本就是在当初将他吸去五百年前的汉白玉石碑阵!
难道自己当时是跟段清棠做了替换?
他接着往下看:没想到这未来的朱娘依旧对段清棠念念不舍,一定要与他签订契约,供他驱使,却被他大义凛然,严词拒绝……
“胡说八道!”朱成碧大怒。
她手掌一翻,转眼便唤出了冰牙,常青尚未来得及阻止,那透明的刀刃便割断了长卷。
刀风之下,整个长卷片片碎裂,朝四周飞散了。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大地震动起来。
汹涌的刺痛感忽然包围而至,将常青压迫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背后叫人一拎,脚下便腾了空。
是朱娘带着他和小萱飞入了空中。
他眼睁睁地看着下方的地面开裂,将整个桃源村都吞了下去,接着几乎挑衅似的,升起了一座圆形的坟墓。
墓穴的入口还是敞开着的,就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请。
地面的震动持续了许久,尘土久久不息。等它终于停止,似乎连他们四周的群山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
所有的桃源村村民都摔倒在地,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