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世荷紧握着手中的铁锥枪。还不是时候,他提醒着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再靠近一点
“嘭!”
自颍昌城楼之后,升起一枚闪亮的烟火,拖出条长长的黄色烟雾。正是他等待已久的攻击令!姚世荷举起了手中的枪,朝身后的骑兵们大喊:“愿死战者,随我来!”
“报将军!赢官人率八百骑兵杀入铁浮图阵,缠战数十回合,人马尽赤!”
“报将军,敌军以杌攻城,共十余次,为火球沸油所阻,城门松垮,恐不能久撑!”
帅帐之中,姚将军立在沙盘前,手中是两只袖珍的小旗。前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了回来,眼见是紧急万分。
“姚将军,尚未到日落时分。还请耐心等待。”
说这话的时候,常青双手合十,注视着面前摊开的画卷――只是一片空白。
姚世荷的战甲早已被鲜血所浸透。他注意到正在猛烈地冲击着城门的那几只杌。便一路驱马杀入了杌的脚下,沿着它的后腿爬了上去。
他此刻站得高,一转眼却望见了杌身边,站着个满头蜷曲白发之人,身着长袍,与这战场极不协调。他觉察到姚世荷的视线,也抬眼朝他望来,前额之上,赫然是一只鲜红的眼睛。那杌,俱是这白泽用自己鲜血所画。那夜倒在常青怀中的女将军曾这样说过。
只要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姚世荷摸向了腰间的横刀,将那雪白的刀刃一寸寸地抽了出来。那一刻,他眼前是张玉虎闭了眼睛,躺在火光当中的样子。他身中五根巨刺,全部是姚世荷一根根亲手拔出。
“虎子,瞧瞧我是怎么替你教训这群龟孙子们的!”
他大喊一声,直接从杌身上一跃而下,踩在脚底金兵的头顶跟肩膀上,手中的横刀挥舞,雪亮光芒形成扇子般的圆弧,就要取那白发人的性命。
那人一直注视着他,却微微笑起来。姚世荷的刀势不停,直直劈入了他的肩膀,眼看已经活生生将他劈作两半,一下个瞬间沿着刀锋飘落的,却成了一张单薄纸片。他惊愕当中,头部不知道被谁狠狠击中,鲜血顿时流了下来,模糊了视野。
一直端坐不动的常青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抽出怀中的笔,就要朝那空白画卷上落下。画卷之上,忽然放射出了光芒,隐隐有云雾升腾,风声流转,他的发丝在风中狂舞,手腕却稳如泰山,一寸寸地按下去。
笔尖与画卷相接之处,猛然爆裂开来耀眼的光芒。
姚世荷所见之物俱为眼中血色所染。
他望见曾经与他并肩厮杀的同伴倒在血泊之中,他的战马胸口中箭,还在他身边垂死挣扎;他望见城门在杌连续不断的冲击之下,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破口。但他却也望见,已经到了日落时分,西方的天空中正在冉冉升起一团火烧云,是明显的一只鸟儿的形状,它越升越高,愤怒地伸展着光芒四射的翅膀,似乎连整个天穹都要叫它击破。
战场上还活着的姚家军将士们全都喊了起来:起初只是一声,渐渐地却汇聚起千百人的声音:“金翅鸟!金翅鸟!”
姚世荷望了望身边的北狄士兵,见他们俱是满面疑虑,忽然嘿嘿一笑,用北狄的语言喊了起来:“金翅鸟还在!这是个陷阱!我们落入了陷阱!”
颍昌城门霍然洞开,战鼓声声,旌旗摇曳,姚飞手中的小旗所代表的姚家军的后备力量――踏白与选锋两军趁着这个时机杀入了战场。喊杀声中,姚世荷杵着横刀站在原地。敌人军心已散,一旦有人开始溃逃,便将一发不可收拾。
“胜负已分。”姚世荷低声问,“虎子,你可满意?”
七
崇安十年七月,颍昌之战大捷,姚飞率军一路进军朱仙镇,孤军深入敌后,所向披靡。却因官家连下十二道“金字牌”召回,不得不遗憾退兵。金翅鸟在颍昌之战后不久便飞回。姚将军多次驱赶,也只能让它遥遥地跟在他的马后,不敢靠近,也不飞走。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姚将军被以“莫须有”的“谋反”罪行杀于大理寺狱中。常青跟朱成碧从无夏城连夜赶过去,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姚世荷已被斩首,而在姚将军的尸体旁边,蜷缩着的金翅鸟,已经萎缩到不过巴掌大小,奄奄一息。
他们救下了金翅鸟,却召来了穷奇的一路追杀,直到常青怀抱着还在发光的乌鸦,站到了悬崖边上。
穷奇们滴落着口水,正以半圆的队形缓缓逼近,他却感到一阵轻松。那么,这便是最后了吧。麒麟血,死而复生的白泽,无法开口告知的真实身份,亲口许下的诺言,只要他纵身一跃,便可全部抛在脑后了。
他半只脚都已经悬在了悬崖之外,却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号角,自雾气中传来。
下一刻,只听得马蹄声哒哒作响,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从山林中冲了出来,将穷奇们撞得七零八落。领头的穷奇首领还想要抵抗,叫那领头的少年将军一枪扎在了地上。那些战马竟然是半透明的,马蹄腾空,飘浮在空中。少年将军头颈之上空无一物,身后一面帅旗虽然破烂,却仍可辨认:铁骨铮铮的一个姚字。
赶走穷奇之后,他们仍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不肯离去。
常青哑口无言,身后却传来一声少女的叹息:“赢官人,可是还想要一碗面?”
朱成碧从袖中取出了神农鼎,它迎风长大,冒出缕缕蒸汽。
常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将做得的千齑面用双手捧了,恭敬地献在鬼魂们的脚下。香气缭绕中,那些半透明的鬼魂开始有了颜色和动作,姚世荷的头颅渐渐成型,脸上还是爽朗的笑容。金翅鸟从朱成碧的怀里挣扎着扑出来,飞过去停在他的肩上,将头在他的脸颊上蹭了又蹭。
第一缕晨光穿透了云雾,他们一起消失了。
“金翅鸟已亡,从此之后,宋室江山危矣。”
朱成碧站在常青身边,说出了此刻盘绕在他心头的那句话。他望着眼前的山林,依稀仿佛看见了即将到来的,蔓延不休的战火。而这,都是他的错。如果他能早点拿到麒麟血,打开通天引,将妖兽放回灵界,人类也好,妖兽也罢,就不会有这么多生命白白丧失。
他早该下定决心,哪怕要将这颗心挖出来也――正在这样想着,眼前却一晃:朱成碧朝他伸出了一根晶莹如玉的小指。
“常青,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她脸上尽是擦伤,想来是从那柳枝围困中挣脱出来所致。“方才,我以为你……那一刻,当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我刚刚才明白,对我来说,你的真实身份如何,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在我身边的人是你。你可愿与我定下契约?便如金翅鸟和姚将军一般――”
那手指上,隐隐有红绳盘绕出来,与人世间普通的姻缘如此相像。
他心潮翻涌,恨不得能立时便抓住那只手,但却生生地忍住了,喉咙中一阵阵发苦:签订契约做什么呢,一旦与人类有了牵扯,便不得不听其驱使。他已经累她受过一次伤了,难道还要累她如金翅鸟一般,死在他眼前么?
更何况,还有麒麟血。
他无言地侧了侧身,往后退了一步。朱成碧眼中的希望先是亮如星辰,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姚世荷,姚鹏飞之子,年十二,从张宪战,多得其力,军中呼曰“姚小将军”。数立奇功,兴阳大战,出入行阵,体被百余创,甲裳为赤。崇安十二年十二月廿九日,姚鹏遭赐死。姚世荷亦遭斩,死年二十三。
第十章 长生肴
序章
一夜风疏雨骤,到天明时方才渐渐止歇了。
朝露忧心着院中两株嘉州海棠,几乎一夜不曾安眠。这两株海棠乃琅琊王心爱之物,是在王府初建的时候,着人自蜀中移植过来的,与寻常海棠不同,不仅有香,且花朵奇大。初起时,花色如胭脂,待到将要谢时渐渐转淡,有如宿粉。这两日正是它盛极之时,花繁叶茂,灿如云霞,将整座王府都沁满了寒香。
她将帘一点点卷了,自窗角偷瞧了一眼――哪里还有昨日的繁花胜景?院中青苔上,阶石上,俱是落花,兼有断枝残叶,飘在积水之中。
朝露呆呆地望了一阵。她穿得单薄,遭院里残留的雨气一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盈袖跟红藕两个本来是宿在外间的,见她醒了,也过来问安。她不敢高声,连忙做着手势,吩咐她俩赶紧命人打扫残花,免得叫王爷见了,又要伤心。
身后的帐内却传出慵懒的男声。
“海棠如何了?”
朝露赶紧回身,不着痕迹地将眼角的泪拭了,又笑道:“还是如昨日一样呢。”
“蠢婢子。”那男声略带笑意,却紧接着带出一阵轻咳,“便是本王聋了一夜,听不见这风雨声,这忽然消失无踪的香气,总是瞒不过本王吧?来扶我出去。”
院中雨气湿寒,于王爷贵体恐怕有损。但朝露知道自己阻不了他,只得连忙叫人搬了软榻,就放在海棠树下,又设了软垫,用两只兽形的香炉熏起流水云菱的香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由她扶着琅琊王,坐了过去。眼下并无外人在场,王爷散着一头如鸦长发,只闲散地披了件袍子,略略抬了头,将一朵残在枝头的海棠接在了手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这一举手,宽大的袍袖便滑了下去,露出的手臂肌肤晶莹,却瘦削得很。朝露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楚。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季苦寒无比,王爷一连几个月低烧不退,辗转病榻,无法安眠。她跟几个婢子轮流照顾,却还是眼瞧着他一日日地单薄下去,暗地里不知道垂了多少的泪。
好不容易盼到开了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王爷心爱的海棠花也开了,却遭了风雨摧残。原本怕他看了落花伤心,眼下看起来,他的兴致依然很高,嘴角一直含笑,脸颊上甚至还透出些血色,看起来一点生病的样子都没有了。朝露也跟着欢喜起来,在心里念着菩萨保佑,这次的寒冬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本王这病是不会好的了。”琅琊王忽然说。他朝她直直地望过来,一双眼有如沉到水底的黑石,无悲无喜。
朝露如坠冰窖。整整一个寒冬,这句可怕的话有如不详的乌鸦,一直在王府上空盘桓不去,连朝露自己都在心中想过一两回,却没想到被琅琊王自己说出了口。
“怎么会?王爷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还要强作笑颜,却叫他朝自个儿颊边一伸手,再收回去时,已经沾上了她的眼泪。
“连你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朝露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爆发出一声压抑许久的抽泣,却赶紧咬着袖子,一声也不敢再发出来。
“为何哭?”
“婢子……婢子只恨自己没用,连日来眼看王爷受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喔?”琅琊王却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若眼下正有这样的机会,你可愿为我作出牺牲?”
朝露听了此言,将眼中的泪都擦尽了,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心中恋慕之人。他明明如此年轻,又如此美丽,却不得不面临这可怕的命运,先是自幼丧母,又被疾病缠身。自从几年前王妃不幸罹难,王爷身边便再无人陪伴,整日里便只是和一个半边脸上都罩着阴森面具的人成双入对。府中的婢女,有哪个不暗地里怜惜着他,恋慕着他,却自知身份卑微,只得将这一颗滚烫真心生生地嚼碎了,再默默咽回去?
如今眼下却有这样的机会了。
“若为王爷,万死不辞。”
她这样回答他。
朦胧视野中,他朝她伸出一只修长优美的手,在她腕上轻轻地一握。朝露耳中嗡地一响,双颊立时滚烫起来,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其他。那只要命的手还在寸寸向上,朝她袖中更深处探去,肌肤相触,引得朝露一阵阵颤栗,恨不得立时便死在此处,好叫那只手永不放开。
常日咯血而显得苍白的唇,如今凑在了她的耳边。朝露只觉得他一出声,便将她整个魂魄都震散了,碎成一片一片,都漂浮在半空,再也拼凑不回来。
“好婢子。”琅琊王在她耳边低喃。他甚至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尖。
同一个瞬间,那只抚摸着她手臂的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咬了她一口。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蔓延成了剧烈的疼痛,那东西生出了千丝万缕,正在朝她的血肉之中扎下去
朝露尖叫起来,伸手进袖中拼命地抓挠着。琅琊王放开了她,朝软垫上一靠,颇为有趣地观赏着眼前的一切――一层层胭脂色的蘑菇撕裂了她的衣衫蓬勃生长,先是占据了那只手臂,紧接着沿着脖颈,爬上了半边脸颊。
到她断气的时候,整个左侧身体都已经彻底枯萎焦黑,全部被这种蘑菇所覆盖,右侧身体却依然是完好的,还睁着只望向天空的眼睛。
“唉唉,看起来,这双生菇缺了一半,还是不行。”
他低头打量,漫不经心地在唇上磕着柄乌黑的纸扇。
“双生菇向来只寄生妖兽,才有续命之效,你这又是何必?”
一个人回应道。他站得较远,之前都藏身在一侧的廊柱之后,现在才转了出来,紧抿着薄唇。这人半边脸上戴着只雕工粗劣的檀木面具,面具下方俱是烧灼留下的瘢痕。
“还不是因为你少拿回来一半?这些日子来,本王交给你试种过的妖兽可还少了?可有成功过一回?”
琅琊王缓慢地整理着之前弄乱的衣袖,轻声道:“本王怕是要等不起了。”
那人立刻跪了下去:“属下无能,连累了王爷!”
琅琊王没有理他,只将一朵还残在枝头上的海棠接在了手里。那花瓣之中,还积着冰寒的雨水。
“你看,这海棠,眼下虽经受了风雨摧残,可明年还会再开。这无夏城里,王府之外,有多少丑怪畸形之人,便是连看上他们一眼,也嫌污浊了眼睛,可偏偏,他们也能活――本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偏偏是本王不能活?”
他将那海棠,一点点地揉碎了,面露凶狠之色。
“若这便是命中注定,凭什么我便要认命?”
“还请王爷再忍耐一时,眼下一切都安置妥当,只待下次月圆,王爷必能得偿所愿!”
琅琊王终于转过头去,注视着戴面具之人。
“昨日你在廊上遇到朝露,跟她擦肩而过,为何要朝她微笑?”他用下巴点着那具半边枯萎的尸体,柔声道:“你可是觉得她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