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那些昏倒的人们――”
“他们的魂魄被梦魇吞吃,但眼下尚无碍。我已让饕餮将军也入了梦,若她能战胜全部梦魇,他们便会复原。”
常青忽然转过头去,望着朱成碧。徐若虚也跟着望了过去,一道细细的伤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朱娘的脸颊上。
“常公子!”
相较于徐若虚的惊慌,常青反倒镇定很多。他伏下身,弯了手指,轻轻地替她擦着那立刻涌出来的血。
“梦中一日,相当于现实中的一个时辰。从昨晚她进入梦中到现在,该是不眠不休,战了有五个昼夜了。饕餮虽是强悍的凶兽,也有疲累的时候,受的伤多了,便会累积……”常青忽然哽住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过了好一阵才艰难地重新开口,“我帮不了她――需要有人看守着这盏灯笼,替她和莫先生照亮,否则他们就会陷得太深,无法重新自梦中归返到自己的身体里。”
“你刚才说,是你让饕餮将军入的梦?”
“……是。”常青望着他,良久之后才回答,“是我求的她,再化出饕餮将军来。”
“为什么?你怎能如此驱使她?这跟当初那驯蜂人驱使阿零,不,跟我驱使阿零,有何不同?”
就像是忽然失去了控制一般,这些在他心头盘旋多时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冒了出来。
“若她因你而受到伤害呢?你难道不害怕吗?”
常青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冷了:“她已经因我受过伤了。”
徐若虚忽然想了起来,为了眼前这个人,那只饕餮曾经付出惨烈的代价。她化出的无头怪兽四处暴走,差点毁掉莲心塔。是常青任她吞吃了自己,又再从阴影深处将少女形态的朱成碧拽了出来。
“我当然会害怕。和人类有了牵扯,从此再也无法自由的,并不仅仅是阿零。我常常想,她本就是骄傲任性的,若没有我时时束缚,会不会反倒更加快活……”
“常公子!”徐若虚惊叫起来,“你的额头!”
一朵鲜红的眼纹正在他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似乎随时要冲出来。上一次,将朱成碧拽出阴影时,徐若虚也曾见过同样的事情发生。
常青却冷静如常,将手掌按在前额上,一点一点地用力,竟将那眼纹生生抹了去。
“即使如此,我也绝不会松手。”
他面露痛楚,却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我会守在这里,即使要付出性命,也不会让这火焰熄灭。”
徐若虚满怀愧疚。
若不是他受了误导,将莫先生当作了嫌疑对象,又自梦中夺了他的白玉樽,梦魇也不会不受压制,害得众人都失了魂魄不说,现在连朱娘也入了梦,连常公子也……
若有什么他能做的事,能弥补一二……
对了,莫先生的眼镜!他在袖中翻找一阵,将那枚小小的水晶薄片找了出来。
“若我也入梦,将这眼镜给莫先生还回去,会不会对他有所帮助?”
七
徐若虚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开始缓缓上升。
他又一次站在了莲心塔顶,望见夜空当中血红色新月高悬,有如一只疯狂的、冷冷嘲笑着的眼睛,在那之下,沉寂的无夏城泛着青白的冷光。
唯一的亮色,是天香楼上常青看守着的灯笼――在梦中,它已经燃成了一团耀眼的火光,形状有如一朵九瓣的金莲。
他再定睛一看,天香楼上竟爬满了梦魇!它们被那金焰所吸引,自四面八方赶来,正争先恐后地沿着花窗和栏杆爬上二楼。常公子站在圆窗前,护着那团火,运笔如飞。凡被他点中额头的梦魇,尽都尖啸一声,跌落出去。之前浓雾中被常青驱赶的尖啸,竟然是这样的由来。
“常公子!”
“还不快走?”梦魇的包围中传来了质问。
徐若虚一跺脚,扭头就跑了起来。
刚才在莲心塔上,他还望见了一只足有五丈来高,黑白相间的大猪,正甩着长鼻,在远处乱踩乱踏,弄得尘土飞扬。
眼下最重要的,是将眼镜还给他!
利齿相击,咯咯作响,紧跟在他的身后。
毕竟是个书生,徐若虚还没有跑出去两个街口,便喘息不止,双腿酸软,几乎无力抬起。可他不敢停留,甚至不敢回头。那咯咯声如影随形,连同头顶瓦片被踏碎的声响,一直在他身后,甚至还在步步逼近。
不能害怕,他紧握着水晶镜片提醒自己。恐惧和痛苦是它们最喜欢的食物,只会吸引来更多的怪物。
正在此时,前方的地面上凭空冒出了一只裹在长毛里的猴爪,根根指甲都尖利无比。
徐若虚躲避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朝自己的脚踝上抓了下去。这一下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前平平地砸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他眼冒金星,半天才支撑着爬了起来,第一件事情便是检查手中的水晶片。就算是摔倒,他也没有放开它。
“还好,还好,完好无损――”
他将那镜片裹在袖中,擦着擦着,忽然便浑身僵直。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贴在他的脊背上!
徐若虚的脑中飞快闪过满面的利齿,他一点一点地扭转了脖子。一只梦魇的头倒挂着悬在他身后,满头长毛还在晃荡不止。
“啊啊啊啊――”
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斜了过来,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把最后一个啊字咽了回去。
“啊什么啊,好吵。”持刀的女将军将手里拎着的梦魇头颅扔开,睁着对冷冷的金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半边脸上俱是鲜血,头顶是一对山羊般的长角。
“朱……饕餮将军?你救了我?”
徐若虚望了望四周散落着的梦魇尸体,赶紧四肢并用地爬了起来。
“好渴,带酒了吗?”
“不,不曾。”
她深深地皱起眉头,语气里满是嫌弃:“那汝来此何干?”
徐若虚沉默地摊开手掌,露出水晶片给她看。
饕餮将军略点了下头,便过来将徐若虚拦腰一抱,接着朝半空一甩。
“啊啊啊啊啊啊――”
“闭嘴!”
接下来,徐若虚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
他被饕餮将军犹如弹丸一般朝前扔向空中,高高升起,附近屋檐上攀爬着的梦魇被他所吸引,纷纷抬头观看――接着便在下一刻,被冲过来的饕餮将军砍断了脖子。此刻徐若虚已经过了最高点,正挥舞着四肢,犹如溺水之人一般地往下落。
饕餮将军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把接住了他。
“……啊!”
“太吵了。”她简短地道,一扬手,再一次将他扔向了空中。
如此五次三番。最后一次被她抓住衣领时,徐若虚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了。
他闭眼等了一阵,却没等到再被扔出去,再睁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猪,它趴在飞扬的尘土当中,已经奄奄一息。
“蠢货,宁肯饿成这个样子也不肯吃东西!”
她抓起徐若虚来。
“等,等一下――”
抗议丝毫无效。徐若虚飞了出去,撞在了大猪软绵绵的肚皮上,又昏头转向地滑了下去。
烟雾迷蒙,尘土飞扬。
徐若虚咳嗽着爬了起来,一时看不清四周,只有一个人站在他身后,两手都笼在袖子里,垂着头看他。
“莫先生!”
他连忙道歉,又将怀里的水晶眼镜片取了出来。
“现在道歉又有什么用?”莫先生不肯伸手来接,“梦魇数量太多,我们杀掉一只,又会有更多的冒出来。到如今,它们已经吞了大部分无夏城百姓的魂魄,这些人的身体只能一点一点地衰竭而死――”
说到这里,他却忽然止住了话头,在空中嗅了嗅。
“你闻起来还是这么香,要是能用你的琼花做琼华梦就好了……”
“那你便吃吧!”徐若虚忽然想到这一点,“你吃了我的梦,便能恢复体力,赶走梦魇。是我设下陷阱,误伤了你,才有今日这种局面,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莫先生半眯着眼睛,咧开嘴,唇间有细密兽齿闪过:“真的?这可是你说的。”
话音未落,便有一株琼花树自徐若虚的脚底发了芽,越长越高,渐渐地抽出枝叶,开出累累的繁花。徐若虚却被包裹在树身当中,只露出头颈在外。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如同失血过多。
“一朵,两朵,三朵。”莫先生抬头,数着琼花树上的花朵,“你在发抖,你很冷吗?没有关系,很快就结束了。”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
“之前你分明说过,我因为误伤了重要之人而悲伤,所以我的琼花是苦的,必须要我欢喜,这琼华梦的滋味才会好。你现在,不再讨我开心了吗?”
“我说过吗?”莫先生耸肩,“或许吧,我不记得了。”
他朝虚空中一招手,竟不知从何处取了样器物来,开始一片一片地接着琼花飘落的花瓣。
徐若虚视野的边缘一点点发黑,却还是盯着他手中不放――分明便是已经被人盗走的白玉樽!
“你不是真正的莫先生!你是陷害他的人!”
这人转过脸来微微一笑。蜷曲的雪白长发犹如瀑布般从他的头顶披挂而下,同时冒出的还有前额上一只鲜红的眼纹。
“你是白泽!”
“啊呀呀,很久没有遇到这么聪明,味道又这么好的人类小孩了。难怪莫无涯那头猪想吃了你,连我都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他端了白玉樽,凑到唇边,竟然真的饮了一口,“愧疚、悲伤、思念、痛楚。从最纯洁的灵魂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痛苦,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滋味啊。”
白泽翻转了手腕,将杯中浅浅的液体撒向了远方。几乎便在同时,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定魂玉樽能稳固魂魄,也能提纯你的痛苦和恐惧,这是梦魇最爱的食粮,它们很快就会蜂拥而至,将你的琼花,连同你的魂魄一起,吞噬殆尽。”
哀嚎声越来越近。白泽朝后退了一步,迈入了阴影。
“等他们吃光了你,就会更加强大。我倒是真的很想留下来,看看那只饕餮最终被累垮的样子,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后会有期――啊,不对,应该是,后会无期了。”
八
连血红色的弯月都消失了吗?
无论他如何眨动眼睛,眼前都只是一片纯然的黑暗。
他觉得冷,手脚都失去了力气。但他还是能听到无数只爪子在头顶的枝叶间攀爬,听到梦魇喉咙里的吞咽声。它们在撕扯琼花的花叶,每一口都像是在直接撕咬他的血肉。
它们来了又去,似乎永无休止。
够了吗?不,现在还不够。再多坚持一会儿,再吸引多一些,最好能引来全部的梦魇
“够了!”有人撕开了他身后的琼花树皮,将他整个人往后拽去。
徐若虚迷迷糊糊地挣扎着:“我还没有到极限,你得等我召唤你……”
“我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徐若虚。”
一切只用了短短的一瞬。
所有吞吃过徐若虚的琼花的梦魇,全都在同一个瞬间,凝固了身形。它们原本是在往天香楼上攀爬,在无夏城的层层屋檐上奔跑,在与饕餮将军对峙,此刻却尽都仰面朝天。
就在那层层利齿之下,有什么从内里爆裂开来。
一只玄蜂飞了出来,脚爪之间还抱着枚小小的光球,照亮被扔在下方,雕塑般一动不动的梦魇的残躯。
徐若虚的琼树并不是普通的琼花。在每一只花瓣下,都藏着一只致命的玄蜂。
“阿零,我还是不懂,你是如何入了梦的。”
徐若虚一直以为,玄蜂无法做梦,因此他梦中的阿零,只是自己制造出来的幻象。上一次梦到血红色新月时,他就是怀抱这样的念头,才对阿零说了”不”字。
“我一直在试着入梦。”那时,他身后火焰环绕着的阿零说道,“我在试着接近你,可你梦中总有愧疚组成的烈火。它们烧灼你,也烧灼我。日夜不休。”
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放在徐若虚肩上。
稳定,温暖,重若千钧。
阿零?!
这个阿零竟然是真的?
一直出现在他梦里,一直忍受着火焰烧灼,而他无力阻止――竟然是真的阿零?
徐若虚猛地转身,拉住了他的手,想要将他拽出来。跟之前一样,他毫无办法,也无法让那火焰熄灭。
可眼睁睁地看着阿零受苦,其愧疚痛楚,远胜过之前百倍。他一咬牙,既然无法将阿零拽出来,那他就将自己拽过去。
徐若虚再一次跃入了烈火。
火焰应声而熄。
“我也不知,我只是很想见到你。你不允许我去找你,那么至少在梦里能见到你。我尝试了很多次,终于能让全部的我陷入沉睡。”
就在他们头顶,玄蜂们释放了从梦魇体内得来的光团,那是之前被它们吞吃的人类魂魄。它们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轨迹,寻找着原本的身体,要落回去。
“你还在害怕吗?你还在认为,你跟当初捕捉我,又驱使我去杀人的驯蜂人一样吗?”阿零问,“你如此聪明,为何总在这件事上犯傻?你曾为了我两次跃入烈火,义无反顾――他也会如此吗?”
“可我已放你自由……”
“你曾跟我解释过‘自由’这两个字。你说,它表示,我能去我心之所向,行我所愿之事。呆在你身边,助你寻找最后的真相,就是我所愿之事。”
“可是――”
“而你别想阻止我,徐若虚。”破天荒地,阿零蛮横地打断了他,“记得吗?你已经扯断了金铃,不再是我的主人了,所以你不能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