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所谓了, 她反正也察觉不到疼痛。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似乎落入了一个宽广的胸襟。
她连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能察觉牙齿嚓嚓颤抖作响。
珑月恍惚间回忆起来, 原来长公主说的没错。
她真的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她不仅与晋陵长公主没有半分血缘关系,连与她阿兄也没有半分的血缘关系。
怪不得......
这一切、这些年的一切便都能解释的通了。
长姐、阿兄, 二兄, 他们才是一家子的兄弟姐妹, 而她不过是混入其中的一个另类。
她从来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外人。
哈哈——活的真是可悲啊,被捡回来的孩子......那是不是也只有她自己一人被蒙在鼓里?
她一直无知而又恶劣,仗着自己是阿兄的妹妹朝他无所欲为,朝他一次又一次的耍脾气。
如今, 她忽的知晓她不是他妹妹——
这就好比你养了一只鸟儿, 日日夜夜告诉它,它地位与你是平等的, 你与它彼此是唯一的慰藉。
而忽然有一天, 当鸟儿带入了这个身份时, 你又毫不留情的告诉它, 它仅仅只是一只鸟儿, 一直都是一只鸟儿。
以前的.....不过是骗它的罢了——
珑月悲哀的想就此死去,她要死昨日就好了,赶在她知晓前就死去,那样她就欢快的过完了她的一生了吧。
阿兄为何要告诉她?
既然隐瞒了她十多年,为何不能隐瞒她一辈子?
她倚着郗珣,任由温暖的夕阳照在自己冰凉的躯体上,许久才停止无休无止地颤抖。
浑身都软了下来。
珑月摇摇晃晃动了两下,想挣开郗珣,却转瞬又软趴趴的重新跌倒了回去。
她仿佛回到了幼时,走也不会走,爬都不会爬,连灵魂都跟着散了去,成了具行尸走肉。
郗珣手臂死死将她扣在怀里。
仿佛他一松手,人就会故去了一般。
郗珣声音颤抖,“珑月,你说说话。”
珑月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瓣,闭起的眼皮下,不断滚落着滚烫泪水,却固执的不发一言。
别说是主子爷,便是长汲见到这一幕也是吓坏,人悲情时若是能哭出声来,尚且还能缓解几分悲哀,可像姑娘这般往日活泼爱闹的小孩儿,忽然一句不吭,只顾着默默流泪......
可实在是太吓人了。
长汲当即就要去叫人来。
郗珣将她缓缓抱起,朝着长汲道:“噤声,噤声......”
“都别进来,别吓到了她。”
兄长犹如幼时那般,在珑月最痛苦无奈时,与她肩并着肩合衣躺去了榻上。
将小孩儿锢在怀中,一遍遍去抚着她惨白无一丝血色的眉眼,心中大恸。
......
浑浑噩噩的时间里,珑月早不知是何年何月,自己又身在何处。
她偶尔清醒时,能听见锦思与拂冬两个在自己床边哭成了泪人。
“姑娘......您别吓唬奴婢......”
“姑娘,您睁开眼瞧瞧,究竟是如何连睁眼也不愿意了?”
她时常睡醒,胸腔在醒来的那一瞬间又恢复起哀痛,叫她痛苦到,她似乎不想活过来,想一辈子睡在梦里。
只有那里才不会疼。
后来,是那个温柔带着清香的怀抱,那个怀抱是如此的熟悉,不分昼夜的搂着自己。
“珑月,你若是不喜欢他们,此事便当是作罢,阿兄日后再也不提,可好?”
兄长的声音原来也会颤抖。
兄长拥着她,微凉的唇不经意间拂过她总湿润的眼角。
连睡梦中的她都能察觉到那唇的冰凉苦涩。
在某一刻,风声簌簌中,珑月闻着兄长身上一阵一阵的沉香,沉溺于那叫自己贪图了半生的香味中。
这般闹腾场景比郗珣意料中的三天来的不早也不晚。
郗珣眼中盛满了血丝。
第三日傍晚时,小孩儿终于睁开了一双肿胀的如桃儿似的双眼。
她闭着眼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力的小声抽泣。
一轮又一轮无休无止的哭泣。
破败的嗓子哭泣的间隙,将兄长喂到嘴边的松茸粥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吃完粥,珑月边哭边道:“不好吃,我想吃熟脍的加了鲜笋和羊肉的辣面。”
嗓子都成这副模样了,还想吃辣?
郗珣道:“且等几日。”
珑月悲哀的从肿起的眼缝里看他,“果真是这样,如今知晓我不是你妹妹了,连我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了?”
真是哭傻了不成?他亲自捡回来的,焉能不知道?
郗珣气的想去弹她的额头,却瞥见那张巴掌大惨白的小脸,最终没有动手。
他想着小孩儿终归是走出来了。
“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见见我阿娘?”珑月小心翼翼的试探。
郗珣见她说完此话,怯生生地抬眸看着他,偷窥着他眉宇间的神色。
仿佛只要他有一点不欢喜,她便立刻不继续说下去。
见兄长不说话,珑月便害怕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不行就算了。”
她怕因为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来,阿兄便不要她了。
小孩儿是不是都是这般的患得患失?明明自己待她那般好,只想将这全天下的星星月亮都摘给她,她却如此的想自己。
郗珣道:“可以,自然可以,珑月想何时见她们,吩咐下人去安排便是。”
他又问:“珑月想与你阿娘阿父一同生活么?”
珑月睁大了眼睛,诧然过后连忙摇头。
她这几日早已哭的嗓子眼都干哑无比,如今的声音嘶哑难闻。
“我不想,我要跟阿兄一起住......”
虽然她很想见见阿娘,还有阿爹和另一位阿兄,很想......很想与他们住上几日,一起吃吃饭,一家一起出去踏青游玩。
就如同小时候她羡慕的那些小孩儿的家人一般。
可她终归是更想与阿兄一起生活的。
谁叫她在只有三岁时,就被阿兄捡回家养着了呢?
在珑月心中,再没有人的地位能越过阿兄去。要是没有阿兄,她只怕早就死了罢!
小孩儿眼里包着泪,双手攥着郗珣的袖边,犹如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以后一定会懂事的,不会乱发脾气,规矩也一定好好学,不会再调皮,不会再惹阿兄生气,阿兄千万别赶我走好不好?”
郗珣如今却不知要如何回她了。
他想着,叫二人一辈子兄妹相称这般相处下去?
他能忍耐,珑月却该活在天光之下。
“你本不姓郗,常这个姓倒是传承日久,族风也清正。珑月换回本姓可好?”郗珣朗声问她,仿佛并不将她的难受看在眼里。
珑月低着头闷闷的不说话了,瞧着那圆溜溜的后脑勺都透着许多不情愿。
她手指揪着洒下来的床幔穗子,一下下很是用力,穗子在她的掌心留下几道很深的割纹。
许久才缓缓点头。
她佯装乖巧地应道:“好。”
......
常府前院栽植着数十颗木樨树。
木樨开花于初秋,其清香高雅,香飘四溢,清可涤荡,浓香致远。
甚至高门女眷惯好用的木樨香的头油,香皂,甚至连各式香粉,都离不开此物。
每年这个时节,常令婉总要去前院亲自摘些木犀花,亲手绣好香囊,往府上老夫人,父亲母亲兄长院中各送去一批。
春鸳要过来帮她,常令婉却连忙阻止。
她形状姣好的唇瓣露出浅笑:“这可不成,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若是叫你动手岂非变成我糊弄了?”
春鸳见她采摘了许多,还不见停,无奈说道:“府上夫人老爷,老太夫人,还有大公子,这也才四个人啊,姑娘您做这几个香囊怎的采了这么些桂花来?”
常令婉面上有几分羞红,她借着采摘,以手袖遮掩住。有些难为情的含糊解释道:“不止这些,今年还要往嫂子院子里送去一个,若是六妹妹回来......总也要留一个,不然一家子都有,就她没有,到时许是心中觉得我小气了。”
春鸳一瞧便知,这说的都是半真半假。
只怕这么些香囊那个,其中有一个便是给那位五公子送去的了。
若是旁人常令婉总会遮掩一二,可春鸳与她情分不一般,春鸳是自令婉六岁便来她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
孩童时候同吃同住,一同习字,长大后情分自然不一般。
如今春鸳也有十九了,旁人家这般年纪的丫鬟,都该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嫁户好人家。春鸳从不提这些,她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伺候好主子,是常令婉身侧再忠诚不过的丫鬟。
许只有春鸳心中觉得,尽心伺候姑娘,姑娘是个日后有大造化的。
“奴婢听说五皇子封王了,听说是叫纪王,奴婢是不懂这些大国小国的,都说这个纪字啊是大国封号呢......”春鸳见左右无人,压低声儿悄悄与常令婉道。
纪王乃是大国封号,封地在纪郡,比起二皇子三皇子的怀王肃王,听说土地都大了些。
常令婉其实早便知晓了这个消息,她头一次知晓是那人亲自告诉她的。
当时她心中大喜,过后却又是失落落的一片空旷。
恼恨和痛苦犹如蔓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最初说孙家大娘子病逝,曾经还欣喜过,以为他不用成婚......
可后来不过几日便又听永兴公主说,宫中太后下了旨赐婚给他孙三姑娘。
连婚期都定下来了.......
更是听说大梁最尊贵的那位晋陵长公主往日里久不见人,连几个正紧的侄儿媳妇都没见,却偏偏寿辰上亲自见了这位孙三姑娘,十分喜爱这位孙三姑娘。
外头传的风言风语,从最开始众人不看好这桩婚事,到如今众人都开始偏向一边了,都道是这位孙三姑娘品行德容好。
孙三姑娘常令婉并未见过,她动过念头想去见她一见,但她的尊荣却不容许她朝着如此一位从未听闻的娘子低头。
她恐慌那孙三姑娘生的貌美,亦或是脾性好,恐慌日后他们夫妻二人成双成对,元熙会喜欢上她......
哪怕他分出一点点爱来给他的妻子,常令婉都承受不来。
她恼恨自己意志不坚,既是决定为了他的前程,便该忍受他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便该去承受这些。
更何况他也答应过自己,日后若是能坐上那个位置,必当风光迎娶她......
常令婉一时间走神,叫采摘的木樨花从指间飞落了好些。
春鸳忽的出声提醒她道:“老爷和大少爷回来了。”
常令婉闻言掩饰住面上情绪,回头,便见远处影壁便父亲与长兄常岱二人的身影。
父子二人走的皆有几分急促,袍衫猎猎作响,且面色不善,像是方才路上争吵过一般。
常岱面上带着清冷淡薄,蹙眉呵斥他,“既然是王爷金口玉言,你等几日便是,你也是成婚的人了,为人如此毛躁成何体统?”
常祯被父亲骂了,一张俊脸泛沉,“父亲倒是只管骂儿子,怎么不见您对那燕王多说几句?如今几日过去了怎么还没见我妹妹的半点消息?他们不说,那便该给我们亲自入府去找我妹妹说清楚!竟拦着不让我这个做兄长的进去!真是岂有此理!”
“那是超一品的亲王府,你当是能随便放你进去的?”常岱目不斜视,只冷冷道。
常祯小时候聪慧孝顺,这几年总喜欢与他这个做父亲的争执,常岱已经不欲多管教这个不孝子。
常令婉听见父子二人争论的话,心里咯噔一声。
不想自己那位流落在外的可怜妹妹竟能同燕王府扯上关系?
她顾不得思虑太多,连忙笑着迎接父兄回府。
“阿父,阿兄回来了。”
常祯今日情绪不好,与常令婉互道几句话后匆匆离去。
常令婉心中着急,也只能去问父亲,她眉眼间皆是知晓妹妹有消息的欢喜,“方才听着可是有六妹妹的消息?见到人了么?女儿与永兴公主熟稔,若人真是在燕王府上,许是可走她的路子前往探上一探。不知元娘能否帮上阿父的忙?”
常令婉想着觉得有几分头疼,若是借着永兴公主的名头,随她入燕王府探望晋陵长公主,安乐郡主倒是可行。
可叫她去哪儿从一众婢妾中寻出六妹妹来?小时候长得好看,长大可未必。
若是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说不准她还能勉强辨认出来,只怕是都变了模样。
常岱见长女听闻了此事也不甚在意,只叮嘱她道:“你无需操心此事,你六妹妹暂居燕王府的消息切莫叫你母亲知晓,免得她劳心。”
他那妻子只怕是耐不住性子的。
常令婉自然柔婉地应下,“从不敢在母亲耳边透露,如今母亲成日往大相国寺去烧香,祈祷着六妹妹能平安归来,无论她以前如何,我们一家人还能再见便是上苍保佑。”
常岱听了这话也是心下感慨,长女倒是心思至孝至柔的,定不会如燕王府那群人以为的那般小肚鸡肠争风吃醋。
等幼女回府,他也自会公平对待她二人,不会偏心任何一人。
元娘这般懂事,无需他操心,必也会好好对待这个受尽苦楚的妹妹。
饶是如此,常岱还是叮嘱道:“你六妹妹从小到大只怕是吃尽了苦楚,她回了咱们府邸,你务必不能提过往之事。日后你与她待遇一切均等,她若是有不足之处,你这个当长姐的也要仔细教导着,可知?”
常令婉嗓音清澈娇柔,她连忙应承:“您自是放心。”
旋即常令婉蹙眉,有几分无奈道:“既如此,六妹妹院落之事是不是该提前布置起来?母亲不理事,祖母将此事交给我与阿嫂来处理。元娘想着,我那处院落最别致,也宽广,旁处只怕没有更好的院落了,到时候不如就给了六妹妹?我素来不看重这些,住何处都一样,随意寻一间便是。”
常岱闻言摆手道:“怎可如此?你是长姊,哪有你让着她的道理?一入府便是此等铺张可不好。她的院落便依着你的附近重新选一处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