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聊着, 门再打开, 便是梁老师到了。
这是梁倾读博的第三年。她同时也兼任了法学院大一本科一班的班主任和家庭法助教。这是她带的第一个班级, 自然用心。
至于班级读书会, 本只是个自愿参与的活动, 但因她选的书籍都易读,讨论的自由度也极高,有点苏格拉底式教学的意思,三个月下来,倒是极少有人缺席,有时候还有外班的同学来旁听。
今天他们讨论的是《批评官员的尺度》。
读书会后大家各自散去,骆奚拉着方余雪留下来等梁倾。她是班长,要找梁倾讨论年末聚餐的事情。
还有几个平素就很粘梁倾的女孩子,也围着梁倾叽叽喳喳的。一会儿问梁倾周末去哪里玩,一会儿又说,梁老师你的耳环好好看,在哪儿买的,更好事的就问,“师公今天是不是也来接你呀。”
梁倾每每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好笑极了。其实周岭泉不过在开学的聚餐上露过一次面。
梁倾今天穿浅驼色粗针毛衣,黑色针织半裙和黑色雪地靴,也是学生气十足。
等那几个话多的女孩子走了,骆奚才走上去与她商量正事儿。
骆奚向来讨人喜欢,梁倾夸她做事靠谱,自己省了好多力气,又关切她近来学习生活近况。
商量毕,骆奚与高中同学有约,也要先走。倒是方余雪留了下来。
梁倾知道她家庭条件不算好,是江城临省的少数民族贫困山区考出来的孩子。
“余雪,有什么事儿找我么?”
方余雪摇摇头。但分明是有事要说的样子,
梁倾也不急,问:“能请你帮我拿教案吗?我们一道往外头吧?外面下雪了呢。”
方余雪讷讷点头,极郑重地捧着教案。
走廊走几步就是一扇大窗,外头雪下得大了,已是个银装初成的世界,而走廊里却是格外温暖的。
她看得痴痴的。
校园里很静,也很洁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崭新的。
而她背后的那个旧世界 —— 那是要自县城转大巴,再请乡亲捎带十里路才能到的家乡。
那里的冬天是灰色的,手和脚都会冻得红红肿肿,柴火炉灶把墙熏得发黑,火燎得人眼睛疼,她蹲在炉灶边的板凳上做试卷,而阿妈在冰冷的石池子里盥洗靛蓝色的围裙,阿爹蹲在滴水成冰的屋檐下抽旱烟,他们都不识字,只去过一次省会,那还是阿弟生病的时候;那里,春天有割不完的早稻,夏天有四脚兽藏进人的被窝里;那里,每年过年,阿爹阿妈会带着阿弟去镇上买一套新衣,而她穿的都是城市里的亲戚不要的衣服;后来,县里来的老师苦口婆心劝阿爹阿妈让她继续上学,高中时她住校,有了一点点奖学金,每个月只回一次家,学校里的食堂她拣便宜的菜吃,食堂阿姨知道她是状元苗子,每次都给她偷偷打一勺免费的肉菜,她把钱省下来,买练习题集。
那是她的旧世界。
而如今她像还坐在往省城去的大巴上,旧世界在迅速后退,新世界如此美好,干净,温暖。
然而她却经常觉得无措。
有时她与骆奚走在北城西边学校附近的街巷,骆奚总是抱怨,西边不如东边繁华,像个城乡结合部。她知道骆奚并无恶意,她是个开朗的女孩子。
可是在那种时刻,她总觉得哪怕她们此刻手挽着手,却仍然是站在两个世界里。
“你的家乡下雪吗?”雪光使得梁倾的侧脸都格外温柔。
“不下雪。但是很冷很冷。”她回过神来。
方余雪记起寝室卧谈,她们八卦梁老师,据说她其实也是小县城考出来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她无端觉得梁倾更可亲了一些。
当然,方余雪学不会骆奚的嘴甜,也不会表达她对人的亲近,比起她小镇做题家的做题技巧,她应付人际关系总是觉得些许吃力。
她们一路沉默,等走到了门口,檐下,梁倾抬头看雪,方余雪才开口说:“梁老师,我听说贺老师的法律诊所寒假在招人,我能申请吗?虽然好像说要大二以上才行。”
梁倾笑了笑,说:“为什么不行,那个不是硬性规定。试一试,总是没错的。你觉得呢?而且贺老师在我面前表扬你来着呢,说你在课堂上的发言特别有想法。我想她会很愿意你加入的。”
方余雪点点头,卸下一桩大事似的,听了表扬,也腼腆一笑。
其实她平素在课堂上,也并不是踊跃发言的一员。她自尊心强,虽努力矫正,却总觉得自己的普通话还带着乡音。
况且论视野见闻,她也远比不上班上的大部分同学。
唯有那一次,讨论的是农村妇女的土地权和失地问题。那是她的阿妈,远嫁的阿姊都切身经历过的。
所以唯有那一次,她举起了手。
“假期不回家?”梁倾如常问。
方余雪摇摇头。
“其实假期的学校可有意思了。小动物保护协会的同学每年冬天都会收集纸板和旧衣物给流浪猫做窝。食堂除夕夜会有饺子宴。人少了,小动物都出来了,有好多小松鼠,说不定还能见着黄鼠狼呢。”
“真的吗?”方余雪瞪大了眼睛。
梁倾冲她极郑重地点头。
“哎呀,你怎么才出来!”
骆奚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埋怨她,却又挽上她的胳膊。
“你不是跟高中同学去聚餐了吗?”梁倾笑她。
“不想去了。有个追我的男孩子也去,可烦了。”
梁倾笑。
“走吧,方大状元,不是说好了,初雪的日子要喝炸鸡啤酒的吗。她们都在校门口等我们了。门口那家韩国人开的店,初雪的日子打八折,浪漫吧!今天还有喝啤酒大赛,看我不喝垮他们。”
骆奚拉拉她的袖子。她今天是个公主切造型,黑发红唇,站在白雪里,真美。
方余雪呆呆地想。
这个新世界也很美,没有那么可怖。
她们正准备向梁倾告辞。
骆奚突然惊道:“啊!那不是咱们师公么!”
等来人到了跟前,她又笑眯眯问好道,“师公好!”
周岭泉撑着伞走来,黑色长大衣,黑雨伞,风度翩翩,在阶下朝她们颔首。
“你们好。我来接你们梁老师放学。”
“好滴!师公!我们跟梁老师说完啦,把她还给你。白白!”
骆奚对这位周师公也是印象深刻,又听了许多他们二人的传闻。这时说了话,拉着方余雪就跑,要去跟宿舍另外两位分享八卦。
“走吧,回家吧,梁老师。”周岭泉朝她伸出手,像她最忠诚的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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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朝东边驶去,今晚是在姚南佳处聚餐。
在车上本还能轻声细语地说些话。等接上了梁行舟和林小瑶,便只剩下她叽叽喳喳了。
转眼他们二人都大四了,林小瑶最近在一家红圈所实习,天天加班到半夜,苦不堪言。一路上都在吐槽她那个团队的老板是现代周扒皮。
“虽说大家都觉得红圈所是条好出路,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选你想做的,而不是钱多的。”梁倾回头对林小瑶说。
“我同意你姐姐。”周岭泉掌着方向盘。
“如果你想出国去继续念书,姐姐也支持你,至于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哎呀,出国我暂时不考虑了。我觉得我得先确定自己想做什么,再出国深造。我又不像小梁,早早就确定了想做什么。对吧对吧。小梁。”
梁行舟讷讷地点头。
这三年,因封庡㳸城封校,二人的关系并未更进一步,林小瑶谈过一段不咸不淡的校园恋爱,两个月之前分了手,梁行舟那边感情生活好像没有进展,只听说他那个出国的前女友回来找过他一回。仅此而已。
“对了,行舟,我已经跟陈之越打过招呼了,你这周末有时间去他研究所找他聊聊。毕竟他也是加州理工出来的。”
“好。”
梁行舟本科成绩优异,已经确认了要去加州理工读人工智能方向的phd。
梁倾这些年与陈之越逢年过节还互相问候,想着他也是加州理工毕业的,便托他与梁行舟见一面,给这位小师弟一些建议。那天点开与陈之越的聊天框,意外发现他的头像换成了米菲兔,但据她所知,徐悠一直在港城,现在已是某外所的高年级律师,两人并未再有许多交集。
“诶,陈之越... 这不是姐你以前那个相亲对象嘛。嘿嘿。姐夫,你不吃醋啊。”
林小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你姐夫又不是小孩子,吃哪门子醋。”
两人插科打诨。
周岭泉听着她们姊妹俩谈天,不说话,嘴角有笑意,趁着红灯,拖着她手,轻轻吻她指间那枚冰凉的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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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馒四岁了,是表达欲和精力都非常旺盛的年龄。这些大人里,她除了父母之外,最喜欢梁倾。梁倾这些年在贺律师的公益律所兼职,经常要接触形形色色的孩子。
“你最爱的干妈总算来了。”
姚南佳迎他们进门。没等梁倾换完鞋,小馒就要拉着她去看她幼儿园的手工大作。
周岭泉去厨房给陆析帮手,过一会儿,闲下来,去小馒的房间。见落地灯下,梁倾盘腿坐于羊毛垫上,小馒坐在她怀里,两人正头碰头,在看一本故事书。梁倾这些年回归校园,整个人气质温和更甚从前,周岭泉偶尔因旁的事情心绪浮躁,只要与她聊聊天,便也总能静下心来。
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不愿打扰她们,复又回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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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瑶刚分手,工作压力大,心情不佳,这周末便缠了梁倾两天。
两姐妹逛街吃甜品看电影,晚上也要同睡,聊天到半夜。
可怜的周岭泉便睡了两夜客房。
到了周天下午,总算把这位‘餐饮业富二代’送回R大,两人再驱车往P大去。
路上听电台,里头在说,‘周绪涟于新宏邦年会上对承诺,新的一年新宏邦会将性别平等这一议题落实到新宏邦的社会责任战略和发展中,将给女性从业者更多的就业机会,并在企业内部将给予女性领导者更多的晋升机会。 ’
梁倾与他商量道,“今年跨年我们去一趟港城吧?半年未见阿鹿姐姐了,我蛮想她的。还有小果果,阿鹿姐姐说他总是问二叔怎么还不来看他。”
周岭泉自然答好。他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又有梁倾和姚鹿在其中周旋,早已放下早年心结,逢年过节还会偶尔一聚。
梁倾在教职工宿舍有一间小小的一居室。周岭泉不愿她奔波,工作日她便经常在这边住,他倒是东西两头开车跑,也从不觉得辛苦。
周天傍晚又下起了雪。
职工宿舍楼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房子,却因而更有一种生活感。
他们在食堂吃了顿自助小火锅,之后手挽手,也不撑伞,慢慢散步回去。
沿途一时是雪的清气,一时是饭菜香。
回了家,柿子团成一只大柿饼,正在暖气边打盹。
时间还不到十点。
隔壁住了一位社会学院的老教授,周末孙子会来小住。隔音不好,隐约可以听见动画片的声音。
这头周岭泉却已将她缠到了床上去。
这是他们的避世时分。在这嘈杂的人世间。
结束时两人汗涔涔地拥在一块儿,床那头便是一扇窗,雪自天际无尽地落着。
周岭泉用被子将她裹紧些。
梁倾问:“前些日子舅妈还问我,打不打算要孩子。我看你也很喜欢小馒...”
周岭泉蹭一蹭她的鬓角说,“我们一开头就说好了,要不要孩子,全在于你。你现在正是专注于学术的时候,下半年你还要去英国,这个阶段要了孩子,你注定会分心,许多母亲需要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我是无法替代的。我不愿意看你那样辛苦。我希望你专注做你喜欢的事情。如果以后想了,我们可以生,也可以领养一个孩子。都很好。我们成为伴侣,求的是互相陪伴一辈子,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有没有孩子并不会改变这一点。”
梁倾抬起下巴,啄吻他下颌的线条。
两人又拥着,家长里短,说了好些话,大到疫情的动向,小到柿子下周末要去看兽医。它已经是一只稳重的大橘猫了。
后来,说着说着,两人都欲睡。
昏沉与清明的交界,梁倾想起从前,生活动荡的那些年,总觉得日复一日的痛苦循环,无法入睡,每天睡前在心里默念‘希望明天不要到来。’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只要与他这般手挨着手地躺着,她便觉得心中宁静。
毋论明日是早春日和,又或者世界末日 —— 他们还能相拥,就什么都不必害怕。
作者有话说:
唯一的一篇写好了的番外在此~冷潮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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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会不定期上来更更番外的。初步决定会有一个他们在英国生活的番外,和一个小瑶和行舟的番外。
咱们到时候见!
下本求预售 (是我喜欢的边缘人题材)
《下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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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期:不爱读书的漂亮学姐x田径队学弟
成人时期:ktv坐台小姐x汽修厂小工
许冉冉的父亲给她选了冉冉二字,是希望她人生如冉冉朝阳,永远不临阴影。
可事与愿违,许冉冉的人生是从一个狼窝落入另一个虎口,是与命运斗得头破血流。
直到遇见谢存山。
自那之后,被他所爱,她一刻都不再觉得痛苦和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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