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在姨母身边到了及笄的年纪,倒也罢了,纪慕岚十岁就离开顾家,只有父亲、姐姐指点,也能长成老成沉稳、果断冷静的性子,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就很难得了。
纪慕云听了,也明白了弟弟的心意:她是个妾室,以往弟弟、父亲来看她,去的是西府,没什么妨碍;如今到了京城,曹延轩上面有伯父曹慷,同府有三爷六爷,父亲弟弟再来府里,只能有下人陪着,若留宿,或者由曹延轩亲自接待,就是“不合规矩”“不知体面”,不提别人,六太太就不能答应。
她黯然道:“爷,过两日,您带我过去吧。”
曹延轩拢住她肩膀,“到那天,你带些果子吃食,再带上儿子,陪你父亲说说话....”
二月二十日,曹延轩休沐,带着纪慕云和昱哥儿去了龙门客栈。
这间客栈离曹府不远,就开在街边,算不上奢华,干净整洁,老板很热情,颇有些年头了。纪氏父子住了两个相邻的房间,一到便迎了出来。
纪长林是跟铺子里请假出来的,史掌柜满口答应,见到东主略有些局促。纪慕岚好一些,恭敬地向他请教“去年考题”。
昱哥儿还小,早把两人忘了,经母亲和纪慕岚再三提醒“回家家,骑大马,还给你折了一个松枝”,依然没记起来。不过,这不妨碍他趴在纪慕岚背上,踩着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去够树顶的鸟窝。
趁这功夫,纪慕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给您写的信,算算日子,您没收到。”
顾家的事就够纪长林记挂的,感叹“想不到,还有相见的日子”,冷不丁听说“曹延轩欲把女儿扶正”,一下子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便责怪:“怎可借你姨夫,支使七爷?”
她忙解释:“爹爹,不是我支使七爷,是事情赶到这里了。”把曹延轩去年“过几年去外地办”的打算讲了。
纪长林再三追问:“是你向七爷提的,还是七爷主动说的?”
“是七爷说的。”纪慕云忍着羞涩,把两人之间的约定说了,“七爷已经写信给王家了。”
这件事情是纪长林意料不到的。
在纪长林看来,曹延轩确是宠爱女儿的,在续弦之后,也能护着女儿,保女儿安安稳稳;可,考中了庶吉士的纪七爷做自家女婿?
纪长林思前想后,缓缓摇头:“齐大非偶。如今你年轻,在七爷面前有面子,再过几年,你年纪大了,若七爷后悔,你如何是好?”
又担忧“你弟弟学堂里的夫子说,你姨夫,未必能在甘肃站住脚。”
在纪慕云心里,父亲顶替了母亲的位置,是一位慈父,姨母布置课程、打理家业、谆谆教导,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倒像一位严母了。
可父亲毕竟是男子,她吭哧吭哧的,挤出一句“七爷是谦谦君子,值得托付终身”就说不出旁的话了。
外面纪慕岚擦着汗,念叨“你怎么这么重啊!”昱哥儿抓着一只黄嘴麻雀,生怕小鸟跑了,急得直叫唤,石妈妈四处找细绳,曹延轩呵呵笑着坐在檐下,屋里父女俩大眼瞪小眼,谁也说服不了谁。
“爹爹,这里地方小。”纪慕云换个话题,从衣袋摸出一个信封,“七爷在西直门租了一间三进的宅子,您和慕岚搬过去吧。”
纪长林一听便知,宅子是给姨母和嫂子、孩子预备的,执意不肯:“这里便很好。莫要给七爷添麻烦。”
又赶她回去:“如今是在京里。早点回吧。”
无论什么时候,父亲考虑的总是自己。纪慕云拉着父亲袖子,“爹爹~我给您说的,不是玩笑话。”纪长林叹了口气,“这不是小事,横竖你姨母要来。”
意思是,等一等吧。
回去的路上,昱哥儿捧着盛着小鸟的篮子,谁也不给。
曹延轩笑话儿子“小里小气”,见她郁郁不乐的,笑道“想不想吃涮羊肉?”
涮羊肉么,过年的时候,昱哥儿在府里是吃过的,肉不肉的不稀奇,围着火锅的气氛令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昱哥儿蹭地跳了起来,差点碰到马车顶部,“要吃,要吃,爹爹!”
马蹄滴滴答答,车子朝着东来顺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4章
纪慕云在梦里见到姨母千百次, 三月二十二日面对面的时候,却完全认不出了:
昔日端庄干练、珠圆玉润的贵夫人不见踪影,面前的老妇人头发花白,满面风霜之色, 嘴唇紧紧绷着, 只戴了一根莲花头银簪, 腰背虽挺得笔直如松,却不由自主侧过头--她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是泪水吗?担忧着丈夫、儿子和外甥女, 一日日的, 哭坏了眼睛!
尽管早就有预感、尽管听曹家派去的人说“老妇人眼睛不好”,如今亲眼见到, 纪慕云的心像被昱哥儿攥在手心的小鸟, 一动也不能动。
“姨母”她只叫了一声, 喉咙就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 扑到老妇人怀里,“姨母!”
顾重晖夫人杜茹英也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拍打纪慕云胳膊,语无伦次地“你这不省心孩子, 你理我做什么....让我瞧瞧....你怎么这么糊涂!”
屋里面,大表嫂米氏也泣不成声, 吕妈妈不住拭泪, 昱哥儿被娘亲吓住了,一时间不敢吭声。
男人们就冷静多了。
纪慕岚居中,替两位男子引见:“这位是曹延轩, 曹七爷, 这位是顾许之, 家中排行第二。”
曹延轩行了一礼,打量面前的男子:高大削瘦,皮肤黝黑,穿件寻常青布长袍,目光清澈,斯斯文文,举止间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一句话,完全不像在西宁卫磋磨十年,仿佛是从湖南来京城探亲。
另,曹延轩记得,慕云说过两位表哥一个比她大五岁,一个大三岁,逗蛐蛐看闲书,面前这位顾二郎,看上去可以当慕云的叔叔了。
“顾兄。”他客气地拱手,“初次见面,平日听成熟人了,一路过来,老夫人可还安好?”
顾许之一副遇到故交旧友的模样,热情道“尚好尚好,着急忙慌地去,着急忙慌的回,让七爷见笑了。”
朝屋角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招招手:“我侄儿,顾明熙,明熙,见过曹七爷。”
曹延轩是知道的,大表哥顾沐之的独生子,算起来比宝哥儿大一岁,位于孩童和少年之间。面前的顾明熙身上没有孩童的稚气,有着成年人的老成,宝哥儿与之一比,就成了小孩子。
他笑道:“不必拘礼”,递了一个装着拇指大的水晶弥勒佛的荷包过去,顾明熙恭敬地道谢。
曹延轩又道:“我比顾兄弟年长,若不嫌弃,便厚颜称顾兄弟为“贤弟”。顾许之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地称呼他“曹兄”。
两人便算是认识了,分宾主落座,聊起闲话。
顾许之率先起身,郑重其事地向曹延轩一揖,“多亏曹兄援手,家父的病情大有好转。小弟十分感激。”曹延轩诚恳地还礼:“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顾大人的风骨,愚兄向来是十分佩服的。”
话题从顾重辉的身体转到西宁卫,听起来,顾氏父子在西边吃了不少苦,顾许之并不避讳,坦坦荡荡讲出来。“幸好,那边的人对我们颇为友善,并没把我们看成寻常犯事的人,要不然,说不定就留在那里了。
不用说,也是这种豁达、不服输的心态,支撑三人熬了过来。
说了些朝堂的事,免不了提到先皇去世、新帝登基。
顾许之的消息是辗转流到西宁卫的,比京城慢得多、粗略得多,曹延轩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讲出来,顾许之和纪慕岚听得十分认真。
又说起甘肃。
曹延轩委婉地提醒“比先帝在世,还大大不如”。顾许之嘿嘿一笑,把自己父亲和兄长的思路讲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样?”
言下之意,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来二去,说到日头偏西,夜色渐浓。
租宅子的时候,周红坤是办老了事的,连带灶上婆子、粗使婆子一起租了下来,此时厨房做了热菜热饭,一起端了上来。
席间仍然只有三人,顾明熙大概去了后房。食不言,寝不语,曹延轩和顾许之聊些闲话,纪慕岚埋头吃饭。
吃饱喝足,曹延轩在前厅端着茶,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了,怎么也该回家了。
顾许之咳一声,给纪慕岚使个眼色:“去后面看看。”
不多时,纪慕云跟着弟弟出来,把他拉到一边:“七爷,姨母她老人家,想留我在家里住一住。”
她双目红肿,鼻尖通红,脸重新洗过,显然是哭了一场。曹延轩心里怜惜,虽有些意外,还是答应了。“那,明日我来接你?”
他五日一休沐,今天、明日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纪慕云应了,带着希翼问“昱哥儿也跟着我吧?想让他和明哥儿亲近亲近。”
事情是明摆着的:顾明熙跟着祖母、叔叔去了甘肃,什么时候回京城、能不能回京城还是未知数。
曹延轩兄弟众多,明白宗族、亲眷的重要性,想起胞姐曹延华的两个儿子,都快成亲了,自己也才见了四、五回。
“铺盖没带过来,使唤的人够不够?”他问道,“晚上吃了什么?看着点他,莫闯了祸。”
这话是有原因的:昱哥儿马上四岁了,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最喜欢跟着宝哥儿,过年的时候打碎了博哥儿院里的鱼缸,上个月折断了宝哥儿的笔,每回跟着父亲去梅苑看“小宝宝”,都能把喜哥儿弄哭....
纪慕云忍俊不禁,嗔道“知道了”,仰头嗅一嗅,叮嘱“您早点歇着,晚上回去了,叫莺歌给您冲点油炒面....”
送走了曹延轩,纪慕云回到后院,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亲手捧进屋里。
端坐在太师椅中的杜茹英从人影分辨出来“面前的是外甥女”,也不说话,嗯了一声。纪慕云耷拉着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表嫂米氏心疼她,过来接过托盘,笑道“看看昱哥儿去吧,真是个皮实孩子。”
纪慕云感激地笑,大声告诉姨母“我过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忙忙走了。
杜茹英打心底叹了口气,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你说说,在我身边的时候明白着呢,大了大了犯糊涂!”
米氏也轻轻叹息,半天才说“云姐儿也不想。”
从小捧在手心的外甥女,成了旁人的妾室,杜茹英想一想便扼腕。“把许之叫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
顾许之带着表弟进来,一见母亲的模样,便知道又生气了。
“行啦,娘。”他像年轻时一般,嬉皮笑脸地坐到椅中,“大的见了,小的也见了,还能怎么样?实在不行,把人接回来得了。”
纪慕岚忙不迭道:“姨母,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茹英便把手里的茶盅丢过去,“你个不争气的,分别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倒好,若不是你,你姐姐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话说中了纪慕岚的伤心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生气的树,戳在地上一动不动。
今日重逢时,顾许之也是对表弟发过脾气的,现在倒安慰起来:“娘,不都说好了么,再让云姐儿熬个一、两年,待父亲那边安稳了,我回来把云妞儿接走,若曹老七不服,叫他到甘肃,找我们说话。”
杜茹英瞪了儿子一眼,米氏忙说:“二叔,有个事情,还没来得及和您说:方才您和曹七爷在外面,我们在里面说话,云姐儿说,七爷与她说了,打算把云姐儿扶正。”
还有这种事?顾许之瞪大眼睛,“等等,怎么个意思?”
片刻之后,米氏把纪慕云说的事情转述一遍,着重说了“七爷说的”“为了她推了几门婚事”“七爷另有妾室,可这几年,只有云姐儿一个人。”
这个事情出乎顾许之意料之外,转头就问“你可知晓?”
说起来,顾许之母子三人今日才到京城,和纪慕岚父子相见,之后曹延轩三人便来了。
纪慕岚慢慢点头,“二月二十日到京城,和曹七爷姐姐见过一面,姐姐是说过的。不过,齐大非偶,父亲没接话。姨母,二表哥,姐姐这几年来,门都没出过几回,自然是七爷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件事,我不敢信。我本打算,待我读书有个眉目,就把姐姐接出来,如今姨丈起复,更是难得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噗通一声跪在杜茹英面前,红着眼眶道:“姐姐是为了我,才去的曹府。是我对她不住。姨母,我不愿姐姐一辈子矮别人一头,您,您看在母亲份上,把姐姐接出来吧?”
提到早逝的堂妹,杜茹英悲从中来,哭的不能自已,米氏也哭得十分伤心。
过了好一儿,丫鬟端来热水,杜茹英擦了把脸,问道:“你看那曹七郎,对云姐儿有几分真?”
世家大族婚配,讲究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力气拧在一处,谁也不求着谁,夫妻相处才自在、松快。
三人加上纪慕岚,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考虑事情周全:扶正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怕的是曹延轩现在想着“扶正纪慕云”,事后觉得“不如娶别家姑娘”,纪慕云的日子就难过了:顾家远在甘肃,说得难听些,纪慕云在后宅出了事,想报信都得快马加鞭走上半个月。
顾许之伸展身体,毫不遮掩地答:“我本来怕,曹老七是看我们家起来了,打算借我们家的势,可再一想,我们家也没啥稀罕的。”
若顾重晖在甘肃站不住脚,最多一年,当今就会另选贤能,顾重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哪里帮得上纪慕云?
杜茹英嘟囔“这还用你说?”
顾许之朝表弟龇牙:“若我们卷铺盖走人,云姐儿就得指望你了。”纪慕岚无言以对。
米氏想起一件事,低声道:“娘,云姐儿说,曹七爷已派人去找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