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 曹延轩眉宇间如磐石般坚定,“曹延轩今日放一句话在这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云娘在我身边一日,我自会照顾她、呵护她一日。切结书什么的,再也休提。”
“贤惠细心,体贴温柔,嘿嘿,我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不比京城王公贵族的女儿差什么,放到你家就是日日伺候人的!”顾许之把脸一板,瞪圆了眼睛,唾沫喷的老高:“曹七爷,实在是不合适,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一拍两散吧。”
曹延轩离席而起,深深一揖:“顾公子,我已于云娘有白首之约,我离不开云娘,云娘也愿意留在我身边,还请顾公子和顾老夫人成全。”
顾许之也站了起来,肃容道:“曹七爷,我表妹是个妾室,你说什么离得开离不开,未免太欺负人了。再说,你说的情深义重,待你续了弦,置我表妹于何地?置你续弦于何地?”
“顾公子,我发妻去世,从未想过再娶。”曹延轩平静地道,“云娘进了我府,读书针线样样来得,我本来以为,她随着纪掌柜....”
他把近几年间和纪慕云的事情大致讲了,从得知她和顾家的关系,到去年交心,再到今年把身边的事情交给她,不夸张不隐瞒,话语十分诚恳。
顾许之听得认真,也不插话,等他说完才道:“曹七爷,照你说,去年你就知道云娘是我们家的姑娘,打算扶正云娘--那个时候,我们父子还在西北挖沙子,真是承蒙你看得起。不过,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也只能糊弄整日不出门的妇道人家。”
意思是,光嘴上说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来着?
曹延轩答得坦诚:“顾公子,不瞒你说,我族人众多,上有伯父兄长,下有没成年的儿女,旁的好说,婚嫁之事所虑颇多。我视云娘如珠宝,云娘在旁人眼中,已经定了身份。”
他把自己的为难之处一五一十讲了,“我本来想,过个三五年,离了翰林院,到外面山高水远的,把事情办了,也跟云娘商量了。今年元月听说顾大人的事情,倒松了一口气,想早日把事情办了,家里的事也有人操持,上月纪掌柜和慕岚过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你们家到了京城,就急急赶来了。”
顾许之立刻抓住他的话:“曹七爷,照你的话,已与你发妻家里交代清楚了?”他点点头,“正是。”
“好。”顾许之拱了拱手,沉声道:“既如此,请七爷把尊夫人娘家的手信带过来,安一安家母的心。”
曹延轩爽快地应了,“容我回府一趟。”
顾许之深深一揖,神态十分诚恳:“辛苦七兄,小弟就在此等着,待七兄归来再把酒言欢。”
一下子又亲热了起来。
曹延轩哭笑不得,觉得这位顾二公子实在是个妙人,当下告辞,出门去了。
顾许之客客气气送到大门处,目送他上了马车方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只动了两筷子的席面,拈起一块鸭掌放进嘴里。门帘动了动,一位穿着海棠红衣裙的年轻女子进来,嗔道“二表哥!”
“哼哼,关键时候,还得当哥哥的给你撑腰吧?”顾许之饿得很了,抓起筷子卷了一卷凉掉的烤鸭吃了,又熟稔地把盘里的菜肴铺的匀些,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若姓曹的说的是实话,还则罢了;若他糊弄你糊弄我,你就收拾东西,跟着我们去甘肃。”
“他才没糊弄我。”纪慕云对曹延轩有信心,又不忍伤了表哥的心,跺跺脚,回后堂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曹延轩双手把一封启了封的书信递到顾许之手里,轻轻松了口气。
元月底,他给远在金陵的王丽华写了信,由大管家的儿子曹秉寿送了过去,三月九日收到了回信。
就像他猜测的,王丽华听说曹延轩“不打算另娶,扶正纪姨娘”,顿时喜从天降:
王丽华夫妻和王丽蓉一样,怕曹延轩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续弦,一口气生几个儿子,珍姐儿是嫁出去的姑娘,花家又落魄了,说不上话,到时候宝哥儿人单势孤,在家里被排挤的没地方站。
曹延轩今年三十余岁,到死的时候,家里的财产早被续弦和后面的儿子瓜分殆尽,留个空壳子给宝哥儿,有什么用?
纪姨娘是王丽蓉亲手选的,虽生了儿子,却是小妾扶正的,父亲弟弟是秀才没错,什么时候、能不能考中举人进士还是未知数,宝哥儿媳妇的父亲最次也是个二甲进士。这么一来,纪姨娘对上宝哥儿的媳妇就没有底气,占不了上风。
再说,王丽华夫妻到西府的时候,见过宝哥儿和昱哥儿亲亲亲热热的,就算纪姨娘再生了儿子,有昱哥儿在,就不会和宝哥儿搞得太僵。
纪姨娘已经二十多岁,生了儿子,过两年新鲜劲过去,在曹延轩面前有多少体面还说不准,比娶进一个年轻貌美、官宦世家的续弦强多了。
王立华夫妻一商量,觉得这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二话不说,立刻写了同意书,又为防万一,到官府报了备,把信送了回来。
顾许之目光一扫,就把整封信看完了,脸上满是喜悦,喊来纪慕岚“给你姨母送去”,拍着曹延轩肩膀,亲热的不能再亲热:“一来一回地,劳动七兄大驾,小弟有不当之处,还请七兄看在家母和舍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来,小弟自罚三杯。”
有这样的亲家也不错,有实力有手段,关键是有心,曹延轩欣然入席,两人对饮起来。
后宅正屋,米氏认认真真看完了信,给杜茹英读了,“娘,确实是云姐儿说的日子,送到官府报过备的。”
杜茹英眼睛不好,东西看的模模糊糊,却能看到信纸上的大红印戳,顿时心花怒放,“云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十岁那年在庙里算过,命里带富贵,有两个儿子,能活到郭子仪的岁数。”
郭子仪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臣子,活到八十岁,被后人传唱成《醉打金枝》和《满床笏》。
坐在炕角的纪慕云汗颜,幼年不懂得,现在想起来,那座寺庙不是什么千年古庙,高僧大概是想姨母多布施些银子....
她如今是犯了错的,耷拉着脑袋,动也不敢动。
杜茹英已经和米氏夸奖起曹延轩来:“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再好,一门心思糊弄你,谁受得了?只有踏踏实实的,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过日子的人。”
不用说,曹延轩和顾许之的对答,有纪慕岚传话,屋里三个女子知道得一句不落。
米氏掩袖而笑,提醒道:“娘,这两日来,二叔讲话有些直白,别让曹七爷挑了理。”
若曹延轩把纪慕云当妾室,顾家不必和他客气,找机会带人走了便是;如今曹延轩正正经经打算把纪慕云扶正,便是自家姑爷了。
杜茹英提起精神,仰着脸想了半晌,“我手里好东西都没了,还有个翡翠豆荚的摆件,你拿出来,给了姑爷。”
米氏一听就知道,那摆件是公爹送给婆婆的生辰礼,这么多年,婆婆也舍不得卖,忙道:“娘,那豆荚适合女人家,给姑爷不合适。二叔今日在京城逛了逛,带回些把玩的小东西,打算充门面的,有个翡翠鼻烟壶我瞧着合适。”
纪慕云一听,忙过来靠在姨母肩膀:“姨母~当初您舍不得给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又给嫂子使眼色,米氏笑着去了。
杜茹英嘟囔着“小里小气的”,毕竟舍不得,便不提豆荚的事。又挑剔起曹延轩来:“年纪大了些,儿子都快成亲了,你说说你,挑了这么个人!”
纪慕云软绵绵伏在姨母臂弯,撒娇道“都是我的错,还不行么?”杜茹英又心疼了,抚着亲手养大孩儿的黑发,“我的儿,也不能怪你,都怪你父亲。”
又过一时,外面两个吃饱喝足,曹延轩说“想给老夫人行个礼”,顾许之欣然带路。
进了后院,杜茹英穿一件松花色对襟素面褙子,梳了个规规整整的圆髻,簪了银簪,由孙子服侍着坐在正屋太师椅中,米氏回避了,纪慕云垂手立在姨母身边。
曹延轩恭恭敬敬行了礼,“老夫人安好”,杜茹英眯着眼打量他,觉得个子高,皮肤依稀也白净,便高兴起来,如家里人一般称呼曹延轩“七郎”。之后她问候了曹延轩家里,递了个湖色荷包过去“戴着玩吧。”
两人像亲戚一样说着京城干燥的天气、西山红叶和东来顺的涮羊肉,曹延轩说到大多数老年妇人感兴趣的拜佛,“您若想去,叫云娘陪着。”
杜茹英算算日子,“相国寺定是要去的,我们最多带到佛祖诞辰,端午节是等不到了--许之?”
释迦牟尼佛诞辰是四月十五日。
顾许之咔嚓咔嚓吃果子:“西北路远,热了不好赶路,最迟四月底就得启程了。”
杜茹英笑眯眯地,“可不,日子过得可真快。”
曹延轩恍然大悟,笑道“今日晚了,明日我回家里,和伯父商量商量日子,因订的急,若仓促些,老夫人和顾贤弟莫怪。”
杜茹英喜滋滋的,“哪里的话,捡日不如撞日,千里姻缘一线牵。只要亲家没意见,我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娘。”
纪慕云乖乖过来,扶着姨母手臂,杜茹英不由伤感起来,“这孩子到我身边的时候,和昱哥儿差不多高,如今也当娘了。七郎,我和二郎、她嫂嫂与云娘分别十年,今日匆匆一会,眼瞧着又要分别,不知什么时候再相见。”
曹延轩劝了两句,心里已经有准备,果然,杜茹英接过帕子,说道“想给你商量,若是家中无事,让云娘和昱哥儿陪陪我和她哥哥嫂嫂。”
果然是慕云的亲姨母,曹延轩心里苦笑。事已至此,索性把事情做到最好,他爽快地应了,“理应如此。后日我休沐,过来陪老夫人走动走动。”
纪慕云悄悄看他,眼波如秋水,只一眼便垂下目光,曹延轩给她一个“安好”的微笑,顾许之在一旁看见了,觉得这位曹七郎更加顺眼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7章
三月二十四日, 曹延轩睁开眼睛,身边空荡荡的,耳边安安静静,令他有点不习惯--平日这个时候, 纪慕云正对着梳妆镜挑选钗簪, 枕边是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边花觚插着鲜花,空气中是淡淡的百合香, 待他洗漱一番, 昱哥儿已经蹬蹬瞪跑进来叫“爹爹!”
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他苦笑着,也不用小丫鬟服侍, 自己穿了衣服, 洗漱过后本想去外院吃早饭, 又一想,见了曹延吉、三爷难免多费口舌, 便改了主意:“弄点简单的吃食”。
绿芳、菊香和丁兰跟着纪慕云在外,留守竹苑的是莺歌, 忙忙端了点心、切了熟食,冲了油炒面和纪慕云平日吃的杏仁茶, 曹延轩填饱肚子,便出府而去。
白日见了鲁常宁, 像平日一样聊着邸报和女儿侄儿的婚事, 曹延轩难免有些不自在:媛姐儿五月嫁人,杜茹英昨晚的意思,自己四月底之前, 便要娶纪慕云了。
他只好岔开话题, 说起丁磊和詹徽女儿的婚事, 傍晚回到府里,派个人给西直门顾家送新鲜瓜果,直接去了六爷的院子。
如今曹府里面,曹慷和曹延轩每日早出晚归,三爷六爷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曹延轩到时,曹延吉正在堂屋喝茶,一看就是专门等着他的。
“六哥,我有件事。”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曹延吉对面的太师椅中,朝站在屋角的丫鬟挥挥手,“要跟你商量。”
他平日是来惯的,丫鬟们鱼贯退下,从外面关上屋门。曹延吉却抢先开口:“老七,小十五呢?”
曹延轩拿过一只粉彩喜鹊登枝茶盅,给自己斟茶,“与纪氏在纪氏姨母处。”
在曹延吉心里,和六太太想的差不多:妾室夜不归宿,失了贞洁,就不能要了,不能再留在身边。不过,以曹延吉对堂弟的了解,不可能把生了儿子的纪氏处置掉,顶多打发到庄子上。
纪氏父亲和弟弟是秀才,曹延吉是知道的,但妾室不是主母,一年回一次娘家就算主家恩典了,哪里冒出个姨母来?还在外留宿?
“老七,你这,也太不讲究了。”曹延吉拿出哥哥的款儿,板着脸道“知道你待纪氏与旁人不同,那你也不能,不能让纪氏夜不归宿,还有小十五。你说,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上面有大嫂、三嫂,媛姐儿琳姐儿要嫁了,珍姐儿也在府里....”
长嫂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曹府格外注重这方面的事情,名声是第一位的。
曹延轩打断堂兄的话,“六哥,正要跟你说,我打算娶纪氏,下月底之前就要办。”
曹延吉面露迷茫,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谁?纪氏?老七,你不是,你这是,你唱的哪一出?”
曹延轩便把纪慕云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从永乾二十七年纪慕云入府,到今年顾家入京,连带王家的意思,足足讲了一盅茶功夫,末了道:“顾夫人把纪氏和十五留在府里,看那架势,我不上门迎娶,是不会放人的。”
曹延吉活了三十四岁,看过三言两拍,听过戏文,与朋友天南地北闲聊时听过不少八卦、奇闻,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新鲜事也不少。
“你你你,老七,到底是认的干亲,还是嫡亲姨母?”曹延吉身体前倾,瞪着眼睛,“那纪氏为何从来不讲?还是顾夫人认出来的?你是何时知道的?王丽蓉知不知晓?怎么挑中了纪氏了?”
曹延吉是男子,想得比内宅妇人更多:顾重晖如今起复,顾夫人顾二郎水涨船高,若换到去年,府里有纪氏这么个罪臣亲眷,也得叮嘱下人闭紧嘴巴。
曹延轩向来把堂兄当做亲兄弟,也不隐瞒,低声把王丽蓉的所作所为讲了,珍姐儿就不提了。
曹家东府兄弟众多,嫡庶子之间分别并不大,天南地北的不聚在一起,妯娌之间性情有不同,素来是亲亲热热的,
可这并不妨碍曹延吉知晓内宅的诡计手段:他的好友王池叔父是御史,有一回说起,京城晋安侯府嫡长子去世,嫡长孙暴毙,没留下子嗣,长房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子,前年染上风寒,小小的人说没就没了。
先帝下旨,嫡次子继承了传承百年的晋安候爵位。去年新帝继位,嫡三子闹了出来,嫡次子于国丧期间饮酒、令妾室怀孕,新帝龙颜大怒,正是立威的时候,二话不说废了新任晋安候,把爵位给了嫡三子。尘埃还没落定,庶长子和庶次子联名告到顺天府,说,长房幼子是嫡三子夫人、新任的晋安候夫人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