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延轩猜不出,曹慷点点他,也懒得卖关子,径直说了:“是吏部尚书詹徽,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等本事。”
曹延轩没吭声。
曹慷神色带着赞许,“苏大学士说,上月他过寿辰,詹徽也到他府里吃寿面,见了你一面。詹徽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今年二十五岁,原本嫁给太常寺卿的独子路默,成亲八年,生了两个女儿。那路默前年病逝,家里做主,从族里过继了个儿子。詹徽不愿女儿年纪轻轻地守寡,便和路家商量,三年期满便把女儿接回家里,打算再找个靠谱的人家。詹小姐生的两个孩子留在路家,不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女孩子。”
说到这里,曹慷歇口气:“苏大学士说了,我便派人去打听,确实如苏大学士所说。我想着,詹家和我们家,算是我们家高攀了,若有缘分,倒是一件好事。正好过中秋节,你不妨和詹小姐找机会见一面,若是合眼缘,等过了年,宝哥儿三个出了孝期,便把事情定下来。”
说了半日,曹慷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喝水,见对面侄儿神情平静,半点欣喜之意都没有,不禁微微皱眉:“你下场之前,我便问过,你可有合意的人家,你说没有,我才替你留意。罢了,如今你可是有了看得上的姑娘?”
曹延轩叹一口气,“伯父,哪有的事。”
曹慷松了口气:今日苏大学士提起此事,他可是欢欢喜喜地说“回去便向小侄提,若事情能成,少不了请您做媒人。”
如果侄儿冷不丁冒出个心上人,就不好向苏大学士交代了。
若是自己儿子,曹慷早就板着脸,把儿子教训一顿,如今面前是侄儿,曹慷只能耐着性子,细细劝道:“七郎,你的年纪不小了,膝下有宝哥儿珍姐儿,媛姐儿昱哥儿,挑选的余地不如初婚的少年人。那些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你的,不是看中你的功名,便是看中我们家的财产,我是不太乐意的。”
宝哥儿是原配嫡长子,会继承曹延轩的人脉、名声和西府大部分财产,即便继室生出儿子,也比不过宝哥儿。这么一来,很多人家便不愿把女儿嫁过来。
“我本想,给你找个贤良淑德的,也好照顾你,如今提到詹小姐,你可是怕,詹家比我们家势头好,詹小姐性子强一些?”曹慷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想的也周到:路默是独子,换成一般人家,正妻没生出儿子,就该纳妾生子了,路默却没儿子,若不是与詹小姐十分恩爱,就是詹小姐嫉妒,不许丈夫纳妾。
“我开始也有顾虑,后来一想,一则詹小姐年纪大了,经历变故,即便是强势的性格,也该有所收敛。二则若詹小姐嫁进来,生出子嗣是最好的,待你过身后,厚厚分一份财产;若没生出儿子,自当依靠你和宝哥儿,不会出大的岔子。”
见侄儿想说什么,曹慷摆摆手,笑道:“三来,你连詹小姐面都没见过,说这些太早了些。依我看,不如找个机会,先让詹小姐见你一面,若詹小姐愿意,你再见见詹小姐。你们年纪不小了,不比年轻人,合得来往下走,合不来就算了,家里都是盼着你们好的。”
话说到这里,曹慷以为侄儿会欣然同意,想不到,曹延轩正襟危坐,双手扶在膝盖,比课堂上的宝哥儿更认真:“是侄儿的不是,有件事,没有和伯父说。”
难道侄儿和别家女子私下订了终身?女子门户低,不是良家?亦或寡妇、有妇之夫?曹慷狐疑地盯着侄儿,“说吧。”
答案却出乎曹慷的意料:
“伯父,今年恩科,与往年不同。若是往年,落榜便落榜,再等三年便是,最不济考个同进士,侄儿自认倒霉。”曹延轩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十分严肃:“年初侄儿给您写了信,给三哥五哥六叔商量多少次,瞻前顾后前思后想,加上花家的事,始终拿不定主意。”
曹慷嗯了一声。
曹延轩又说:“临到四月,再不出发就赶不及了,侄儿无奈之下,去鸡鸣寺求神问卜一番。”
鸡鸣寺,曹慷是知道的。
“到了寺中,侄儿抽中一个孔明点将的上签,也是机缘巧合,还遇到一位高僧。高僧给侄儿算了一卦,说侄儿今科高中,不但能中,还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日后,有入阁拜相之份。”
也就是说,这高僧说的都准了。曹慷不动声色,静静听着。
曹延轩继续讲道:“侄儿本以为,是僧道之流的恭维之言,为得让侄儿布施些银子,便没当回事。不过,侄儿去寺庙之前,便决定“上签赴恩科,中签、下签留在金陵”,既然抽中上签,便来了京城。”
“待到六月放了榜,侄儿便发觉,这位高僧算得甚准,心里十分敬畏。”曹延轩见伯父满脸不以为然,便伸手蘸了蘸茶水,在书案上写了一个“七”字,“那日在寺中,侄儿并未自报姓名,亦未说出家中排行,高僧张口便说“天下英雄谁敌手,曹操尔”,又说,侄儿今生与“七”有缘。”
兄弟排行第七,金榜题名时,排到二甲第七名。
曹慷一听,便知道侄儿口中的高僧不是普通僧众,确是有道行的世外高人,一边换了郑重神色,一边问道:“即便如此,和你婚姻之事,又有何关系?”
曹延轩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临别之时,那位高僧又说,侄儿今生不愁功名,不缺富贵,寿逾古稀,却天生命硬,尤其克妻,即便娶了妻,也走不到半路,还会连累到子嗣,侄儿自己亦有水灾。”
听到此话,曹慷半晌作声不得:曹延轩父母早逝,发妻病逝,庶子曹晏小小年纪就死了,只剩一个胞姐,任何人都会说他“命硬”。
“伯父,您也知道,王丽蓉这些年,一直病着。她去之后,宝哥儿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大夫束手,侄儿和三嫂五嫂商量,从庙里请了高僧回去超度,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宝哥儿才渐渐好了。”曹延轩肃容道:“从金陵乘船来的路上,又在落水,若不是护卫们和船老大救得及时,便见不到伯父了。”
这件事,曹慷是知道的:曹延轩一家到达京城,平日闲聊,便当半途落水之事当笑话说了出来,听得曹慷心惊肉跳,训斥侄儿“老大不小的人了,半点不稳重”。
曹慷有些进退维谷,迟疑道“就算,就算高僧所言不虚,可,可你,总不能不娶妻吧?”
曹延轩低着头,“伯父,小侄不过而立之年,已经把人世间的苦楚受了一遍。以前,小侄心里痛苦,亦委屈,有时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此?如今,被高僧一语点破,心里十分内疚。”
“宝哥儿的母亲与侄儿没有缘分,可,反过来一想,若高僧说的是真的,侄儿又觉得,对不住宝哥儿的母亲。”曹延轩沉声道:“伯父,别说詹小姐,换成任何女子,侄儿都不想再娶,侄儿不想,也不能再害了别人家的闺女。”
曹慷默然,半晌才道“你才三十出头,日后不管留京还是外放,你不娶妻,谁给你在外交际,谁给你操持家务、养育子女、孝敬长辈?”
曹延轩摇摇头,轻声道:“伯父,侄儿想过了,在京城有六嫂,在金陵有三嫂五嫂,宝哥儿也大了,过几年娶了媳妇,能张罗府里的事了。侄儿便学三哥五哥,在家里享清福了。”
说着,他站起身,朝着伯父深深一揖:“伯父,这件事情早该跟您讲,可,放榜之前,侄儿心里没数,放榜之后,接连遇到花家、珍姐儿喜哥儿之事,侄儿心思全无,没顾得上跟您讲,才有今日詹家之事,令伯父为难。都是侄儿的不是。”
曹慷叹一口气,伸手扶起侄儿,温声道:“七郎,这事也怪不得你,事赶事的,都赶在一起了。”
曹延轩直起腰,眼圈不由红了。
曹慷拍拍他肩膀,到底有些舍不得詹家,“这样吧,詹家的事放到一边,说起来,我是不同意你就此不娶妻的。少来夫妻老来伴,若有个投缘的人,总是件好事,再说,你也不能没人照顾。”
曹延轩十分固执道:“伯父,侄儿年纪不小了,身边有服侍的人,膝下有宝哥儿昱哥儿,如今又做了外祖父。伯父,侄儿确实不想再娶,您就依了侄儿吧。”
“你啊,还是年轻。”曹慷苦笑着,不想伤侄儿的心。“考虑的事情太少。”
说起来,像大多数读书明理的男子一样,曹慷把孔子孟子的道理当做座右铭,曹慷夫人、妾室、儿媳妇像大多数家中女眷一样信奉佛祖菩萨。曹慷活到五、六十岁,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世间确有高人异士,多了敬畏之心,逢年过节亦在小佛堂拜一拜,心中把曹延轩说的高僧信了九成。
曹慷沉吟着,又说,“不过,命理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天下这么大,不会没有破解的办法。这样吧,这件事放一放,你回去歇一歇,不要胡思乱想,我来想办法。””
曹延轩连连摇头,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连话也不肯说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4章
待曹延轩走后, 曹慷在书房里坐了片刻,喊小厮“叫六爷过来。”
不多时,曹延吉便来了,笑嘻嘻地:“给父亲大人请安。”
他是幼子, 一出生便养在曹夫人院子里, 后来曹夫人去世, 又有周姨娘带着,性子飞扬诙谐, 和曹慷向来亲密, 没大没小惯了。
不过,今日曹慷却没好脾气, 瞪了儿子一眼, 斥道:“快做祖父的人了, 像什么样子!”
得,马屁拍在马腿上, 曹延吉老实了,拉开椅子在书桌对面一坐, 左右看看,给自己斟了杯茶, 不吭声了。
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曹慷瞪了他一会儿,哼一声, 把今日的事情说了:“本来好好的事, 弄成这个样子。”
曹延吉睁大眼睛,立时愣住了,“爹, 这这, 您没吓我吧?”见曹慷又瞪过来一眼, 明白自己说了蠢话,父亲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老七的命真苦,日子过成这个样子,爹,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曹慷有些意兴阑珊,疲惫地靠在太师椅椅背,闭着眼睛道“话是这么说,总不能让七郎打一辈子光棍。你四下找一找,京城的大相国寺、雍和宫,外面的五台山白马寺,天下这么大,总有道行深厚的高人,总有破解的办法。”
曹延吉一口答应,却有不同的看法:“爹,您就不懂了,这种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老七脱不开身,实在不行,我回金陵一趟,找那位高僧给老七解一解,大不了多花些银子。”
僧道之流,不就为了银钱嘛。
曹慷想了想,“也罢,你就替老七回一趟金陵,顺便看看你三哥五哥。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
曹延吉应了,想起多年未归的家乡,一时有些兴奋,“爹,过完中秋节我就走,腊月之前回来,您有什么想吃得想玩的,我给您捎回来。”
“就知道吃!”曹慷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地“多大了你?看看你二哥四哥,再看看七郎!”
曹延吉耷拉着脑袋,“我怎么了?我又没吃喝嫖赌,挥霍无度,我又没章台走马....不就是詹家的事,您一想就心疼嘛。”
说着,他搬着椅子直往后躲,曹慷瞪着儿子,却没发脾气,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快六十岁了,腰疼的直不起来,在这个位置还能待几年?更不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陛下是个心志坚定的,暂时没动朝堂,不外是一句“父死三年,不改其道”,嘿嘿,说是三年,朝中不少人都看出了,过了今年,朝中怕是便要有大变动。”
当今的新帝、昔日的六王爷能坐上龙椅,河南旧部出力极多。自古以来,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何况从龙之功?
新帝必定对旧部厚加封赏,安插到朝堂重要的位置,单单一个三王爷的江西,怎么够?
曹延吉是明白的,收敛了嬉皮笑脸,低声道:“爹爹,您公事勤勉,从无差错,清廉自守,名声向来是极好的。”
曹慷缓缓摇头,斟酌着道“我本来想,詹家这门亲事是稳妥的。詹徽比我小九岁,今年才五十一岁,在六部多年,向来左右逢源,与苏大学士交好。过几年,即便我退下去或者外放,有詹徽在,家中子弟多一条路,远的不说,你二哥、四哥能升一级,或者换个富庶些的地方,七郎在翰林院待三年,如能得陛下赏识,自然是好的,若是差一层,外放也能走得稳一些。”
庶吉士说起来好听,三年一茬,新鲜的五、六十个,皇帝身边始终围得满满的。
提到詹家,曹延吉脑子很快,想到的却是别的:“爹,詹家再好,詹小姐是女子,年纪已然不小,老七有这样的事,您斟酌着,可不能耽搁了。”
曹慷说的累了,端着茶盅道“还用你教?我本来想在京里想法子,可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中秋节之前,你带着七郎在京里转一转,过完节回去金陵,快去快回。我这边....”
他左思右想,一时为难起来:侄儿是个主意正的,一时半刻是不会与詹小姐相看的,可苏大学士那边,总得有个回复。
若说侄儿已有合适的人家,詹家惋惜或一时不快,也就罢了,自去挑选其他合适的人家;若实话实说,侄儿这辈子,难不成真的打光棍--总不能前脚告诉詹家“侄儿命硬,克妻”,后脚侄儿娶了别人家的女子?
若侄儿乖乖与詹小姐相看,詹小姐没看上侄儿就好了,不至于得罪詹家。曹慷叹口气:自己这个侄儿,相貌英俊,习文练武,家财万贯,族人众多,虽然膝下已有子女,可詹小姐才二十五岁,又不是不能生,便是没生出儿子,也可以养育庶子女,难怪詹徽一眼便看中了。
换成曹慷是詹小姐,也会挑中曹延轩。
曹慷拿不定主意,一脑门子不悦,“早就让你给七郎踅摸合适的人家,你倒好,拖拖拉拉的,这都几个月了?”
曹延吉叫起撞天屈来,“管我什么事?老七一到京城,我就张罗着给老七相看,王池有个二十二岁的堂姐,云英未嫁的,配老七刚好。老七身边有个妾,一来二去的,王家就不愿意了。”
王池,曹慷是知道的,这件事情却不知详情,“什么时候的事?”
曹延吉便把“老七妾室拜见周姨娘”的事情说了,“姨娘告诉我,莫要再提此事,有那个纪氏,王家姑娘必定会受委屈,和王池朋友也做不成了。”
曹慷愕然,“小十五的生母?这么妖娆狐媚的女子,能教出什么好?去,告诉老七,就说我的话,把小十五送到你媳妇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