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忙忙推拒:“怎么能偏姨娘的衣裳。”纪慕云哈哈笑道,“两件衣裳,偏就偏了,有什么的?”又嗔道“六小姐跟我外道,可是伤了我的心。”
对于媛姐儿来说,纪姨娘是个古怪的存在。
前几年纪姨娘进西府,媛姐儿便知,母亲来了厉害的竞争对手,喏,父亲进了纪姨娘的院子,便没出来过。
媛姐儿打心底不喜欢纪姨娘,于姨娘却说“没有纪姨娘也有别人”,逼着媛姐儿亲近纪姨娘,“多见见你父亲也是好的”。
媛姐儿硬着头皮去了,父亲果然对媛姐儿亲切多了。媛姐儿意外发现“纪姨娘擅长针线、菜肴”“纪姨娘会做头花”“纪姨娘画画得好好”“纪姨娘算盘打得更好”,一来二去的,从隔三日去一回到隔两日去一回,到后来每日都去,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
无论纪姨娘是对父亲卖好,还是纪姨娘想拉拢于姨娘,不知不觉地,媛姐儿讨厌不起来纪姨娘了,不仅如此,还越来越佩服、越来越崇拜纪姨娘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媛姐儿表面讷讷,却是个聪慧的,像感觉到嫡母嫡姐对自己的轻视慢待一般,能清晰地感到纪姨娘对自己的善意和友好,比如现在。
媛姐儿想了想,便笑起来,爽快地答“既如此,就占姨娘便宜了,等我那边有了新料子,再由姨娘挑。”
“到时候啊,我可不会客气。”纪慕云一口答应,从衣柜里拎起一件杨妃红绣蝴蝶纹对襟褙子,在媛姐儿身上比一比,见屋里没外人,低声笑到“六小姐这个子,到时候啊,也要找个高个子的姑爷才行。”
媛姐儿面如晚霞。
下午曹延轩便回来了,满身雍和宫特有的檀香味道,脖子挂了个装着护身符的宝蓝色香囊,给她十余串香灰琉璃手串:“大老爷我来送,六哥那边分一分。”
也就是说,人手一串了。
纪慕云把颜色鲜艳的给六太太,娇嫩的送给媛姐儿琳姐儿,颜色活泼的给了宝哥儿三个,自己留一串浅绿色的,给昱哥儿一串粉蓝色的,曹延轩一串宝蓝色的,最后三串给周老太太、两位姨娘送了过去。
又过一日,曹延轩从翰林院回来,跟堂兄去了白云观。
白云观是道家圣地,与陕西重阳宫、山西永乐宫并成为道教三大祖庭,在京城享有盛名,香火极盛。纪慕云姨母信奉佛教,便没去过白云观,只听说过。
到了下午,曹延轩带着一把巴掌大的桃木剑、两个柿子香囊和一个枯叶色的葫芦回来,告诉纪慕云“剑挂在我的床头,香囊给我随身带着,葫芦放在书房西南角。”
纪慕云应了,问道“爷,这是?”
曹延轩摸摸她头顶,“不怕,是跟着六哥去的,嗯,拜太岁用的。”
这样啊,纪慕云按照他的吩咐,把三件器物挂在屋里,左看右看,觉得有点像《聊斋志异》:书里有《小倩》的文章,讲的是一心向善的女鬼,不忍心害书生,侠客燕赤霞给了两人个葫芦,葫芦冒出飞剑,斩了千年树妖。
她告诉下面的人“谁也不许碰”,别人还好,昱哥儿向来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见了那柄用红丝线缠住剑柄的桃木剑,伸着手“给我”。
纪慕云蹲在儿子面前,好言好语地“是爹爹带回来的,有用处的,不是日常玩的。”昱哥儿才不管,爬到父亲床上掂起脚尖去够,好在纪慕云猜到儿子会折腾,把小剑挂的很高,他怎么都够不到。
这一下,昱哥儿不高兴了,跑去给宝哥儿告状。宝哥儿过来一看,又听纪慕云说了,便把昱哥儿哄回自己的屋子,拿了一个琉璃厂掏来的“水晶”狮子镇纸出来。
那镇纸是淡蓝色的,好看是好看,不值钱,昱哥儿抱在怀里,就把桃木剑忘了。
再过一日,曹延轩去了西山潭柘寺和戒台寺。
潭柘寺号称一千七百年的历史,素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之说,据说“求仕途”十分灵验。
戒台寺就在潭柘寺旁边,大多数人去了一处,稍带着把第二处也去了。戒台寺中有一棵千年古杏“帝王树”,又有两颗前朝中的紫玉兰,称为“二乔”,每年花开时节,寺里会举办“玉兰会”,颇有名气。
当天傍晚,曹延轩带回一个绣着金色银杏叶的封口香囊,一个黄纸叠的符咒,一串雕着玉兰花的旧佛珠,看着有年头了。
“切记不能碰水,放在我的枕头下面。”曹延轩叮嘱,把符咒单独拎出来,看了看,抛到案桌上,“这个放在门框上面吧。”
难道出了什么事?纪慕云悚然心惊,“七爷?”
曹延轩揉着太阳穴,满脸疲惫地敷衍:“不碍事,保平安的。”
保平安?纪慕云看看那个符咒,层层叠叠的,叠法很复杂,她是不会叠。“七爷,您....可别吓唬我。”
曹延轩拍拍她手背,干咳一声转开话题:“六哥八月十六日回金陵,你看看,可以给你家里带些东西。”
说起来,京城和金陵是定期通信的,曹延轩到达京城之后,每月给金陵东府、珍姐儿写信,交给京城曹府的信使带回去。纪慕云的信也夹在里面,西府大管家自会送到纪长林铺子。
六爷是正经八百的爷们,回金陵不会像信使一样单人匹马的,必定要带着箱笼和随身物品,不用问,就得乘车、船了。
这么一来,纪慕云可以包个小小的包袱捎给家里。
她欢喜起来,给父亲弟弟写了信,写道“姨母有没有来信,如果有,连回信带回来”,又告诉吕妈妈。
吕妈妈和蓉妞儿给强哥儿把做的袜子腰带和香囊寄回去。纪慕云这边,也给父亲弟弟捎了针线,琉璃厂淘的核雕,因天气渐渐寒了,带了些不爱坏的酥糖蜜饯和六必居酱菜。
傍晚媛姐儿知道了,回去便忙碌起来:到达京城之后,她和纪慕云一样,每月写信给于姨娘,这回就可以托六伯带些物事回去。
琳姐儿如今和她共住五间正屋,互相有些什么事,一下子便知道了,过去一瞧,媛姐儿面前摆个敞开的黑漆匣子,里面有一串前几日七叔送来的雍和宫琉璃手串,一根景泰蓝掐丝珐琅簪子,正兴冲冲地和夏竹几个商量“再带些什么好。”
琳姐儿便指着自己鼻子:“六姐姐也不来问我。”媛姐儿拉着她的手,“好妹妹,快告诉我吧,我眼睛都花了。”
琳姐儿抿嘴笑道:“姨娘没来过京城,六姐姐便带些京城这边的东西好了。我屋里有两方瑞福祥的帕子,金陵怕是没有,一会儿给六姐姐送来。去年母亲赏了我两朵宫花,也给姨娘带一朵回去。”
那宫花是贵人赏下来,辗转流传出来的,不是有钱能买到的,今年曹府便没得到。
媛姐儿在琳姐儿首饰盒子里见过,忙推辞:“那是你心爱之物,我如何能夺人所好?再说,我姨娘年纪也大了,戴不了花儿粉儿的。”
琳姐儿指着自己手腕上的景泰蓝掐丝珐琅镯子,嗔道“六姐姐跟着七叔出门,不是也给我带了东西回来?再说,那宫花六姐姐是见了的,好是好,颜色却深了些,又是一长串,偏偏我是圆脸。统共只戴了一回,白搁着落灰。六姐姐如今在京城,姨娘离得远,不定多惦记呢,必得带些好东西,宽宽姨娘的心。”又说“下一回,不定什么时候呢。”
话说到这里,媛姐儿就没法推辞了,又羡慕琳姐儿日日能见到吴姨娘,握着琳姐儿双手泪如雨下,哽咽道:“好妹妹....”
到了男孩子这里,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去!”博哥儿跳的老高,激动得脸都红了,“爹爹,带着我!”齐哥儿不甘示弱,喊得更响:“我也去,我也去!”
曹延吉板着脸,“去去,一边去,我回家是办正经事,带着你俩算什么?”
博哥儿压根不怕父亲,抓着父亲衣袖不放:“我帮爹爹办事,我一人顶俩!”齐哥儿跟着鹦鹉学舌,拽着父亲裤子,“我也顶俩,我顶仨!”
曹延吉提着裤子,哄苍蝇似的把两个儿子扒拉到一边,“去去,问你祖父去,你祖父说去就去。”
两个孩子在京城长大,仅在年幼时回过一次金陵,日日听宝哥儿说“东府几个堂兄弟多么多么有趣”,三爷又和曹延吉是一个娘生的,一心一意去玩,嗷嗷叫着找曹慷去了。
到了晚上,阖府都知道博哥儿齐哥儿要跟着曹延吉去金陵了。
琳姐儿到六太太处,见后者正给儿子收拾箱笼,依偎过去“弟弟们去便去了,女儿留下陪母亲。”
六太太被感动了,搂着她“我的儿,还是小棉袄贴心。”
宝哥儿把在京城攒的有趣东西托博哥儿齐哥儿给禧哥儿明哥儿几个带回去,又给珍姐儿写了信,“问四姐姐喜哥儿什么时候来京城。”
他还小,曹延轩没把珍姐儿难产和外孙虚弱的事情告诉他。
博哥儿齐哥儿拍着胸脯答应。
周老太太知道了,也要给三爷和孙子孙女们带东西回去,连带五爷的,忙忙叨叨收拾起东西来。
郑姨娘吴姨娘撺掇着,“六爷定从金陵带东西回来孝敬您,六爷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金陵什么东西好。”周老太太一听,便说“把纪氏叫来吃饭。”
纪慕云去了,听三人说“叫六爷捎脂粉头花回来”,便拿了纸笔,把金陵常去的脂粉、零食铺子写下来。
周老太太跟着曹慷时日久了,也认识些字,眯着眼睛看看单子,便笑道“瞧瞧这笔字,没个十年八年写不出来。”
到了八月十五,团圆节,曹府挂了灯笼,尝了月饼,赏月祭拜一番,在正院开了宴席。
曹慷坐在八仙桌上首,曹延吉曹延轩左右相陪,涟哥儿、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昱哥儿坐在下首;隔着一道屏风,女眷分两张四仙桌,六太太陪着大太太,涟哥儿媳妇一边,媛姐儿琳姐儿一边;另一桌是周老太太为首,带着纪慕云三人。
菜肴分外丰盛,烧大黄鱼、烧二冬、八宝鸭、炖蹄筋、卤鹌鹑、芙蓉鱼肚、葱爆羊肉、红烧排骨、口蘑烩虾仁、油爆大虾,中间攒着野鸭子火锅。
一道道浓油赤酱的,与金陵大不相同,纪慕云夹一块虾仁,听着屏风另一边,孩子们开始背“中秋”诗词,不由暗笑:哪里都是一样的。
月饼有府里做的,也有稻香村买回来的,她好久没吃自来红了,吃了一整块。
孩子们背完了,吵着大人也背,曹延轩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纪慕云跟着在心中诵读,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他....殿试结果早就出来了,怎么还没定下亲事?
明年这个时候,就是新的七太太陪着六太太那桌过节了吧?
耳边欢声笑语,纪慕云独自黯然神伤。
千里之外的金陵,曹家东府的气氛远远不如京城和谐。
时间倒退一点,中秋节清早,三太太便到珍姐儿院子,谆谆叮嘱:“四丫头,今日是团圆日志,一年才一回,听三伯母的话,一会儿姑爷来了,可得欢欢喜喜的。”
七月三十日,圣旨从京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江西,八月六日,胡家锁入天牢,花希圣就地剥去官袍官帽,杖责六十,当场昏死过去。三天之后,花锦明快马加鞭、昼夜奔驰,从江西往回赶,到达金陵已经是八月十三日了。
珍姐儿悻悻的,“我才不要。”
三太太头大如斗,把丈夫和小叔子搬出来:“你三伯、五伯都这般说,你爹爹也在信里说,那事不怪锦明--四丫头,姑爷家里那个样子!”
花锦明胞姐花锦香和三岁的孩子没能撑过这一劫,在天牢里死去了。
珍姐儿默然,半晌才说:“知道了。”
三太太松了口气,赶着两个丫鬟“去把四小姐的衣裳拿出来”。秋雨忙捧来一件石榴红绣百蝶穿花对襟褙子和水红色百褶裙,颜色鲜亮,适合过节的时候。
三太太竖起眉毛,抬手就给了这丫鬟一下子,“你怎么当得差?没听见我和四小姐说什么?”
今日过节,三太太只穿一件湖蓝色的素面锦缎褙子,鱼肚白百褶裙,戴一根玉簪。
裴妈妈忙把秋雨赶下去,自去卧房翻箱倒柜,捧来一件月白色素面对襟褙子,珍珠灰百褶裙和素色鞋子。
三太太这才转过身,安慰珍姐儿几句便说“外面事多,我先出去了,有事使人告诉我。”
待三太太走了,珍姐儿悻悻地在贵妃榻上歪了半晌,去隔壁陪儿子,裴妈妈催了两回“舅太太怕是要来”,才去卧房换了衣服。
果然,不一会儿舅母严太太便到了,送了月饼、果子和桂花酒,“你敏姐姐做的饼,姐夫酿的酒。”
敏姐儿怀孕之后,丈夫加倍疼爱,连通房的屋里也不去,日日陪着敏姐儿。
以前珍姐儿为姐姐高兴,如今一听,仿佛有一根钢针在脑袋里面戳。
严太太察言观色,便没吭声,在喜哥儿处待了半日,便告辞了:“家里等着吃饭。”
珍姐儿便叫小丫鬟给自己换鞋,打算送舅母出去,严太太却拦住了,“好孩子,不在这一时半刻。”又悄声问“姑爷可来了?”
前天花锦明赶回金陵,风尘仆仆地来到东府,向三爷、五爷赔罪。
彼时花家败落,又出了花锦香的惨事,三爷五爷便什么也不提,反过来鼓励他半日,花锦明方进内院去见珍姐儿。
珍姐儿还在生他的气,赌气不肯见,花锦明在正屋外等了片刻,就去看儿子了,之后由禧哥儿兄弟几个陪着吃了顿饭,傍晚离府而去。
昨日花锦明又来,在珍姐儿门外叫了两声,等了等,便去看孩子了。
现在严太太提起,珍姐儿气不打一处来,“舅母你看他,我不过是让他多多向我赔礼,他却毫无耐心,转身就走了。”
严太太叹了一声,把她拉到另一边次间,打发下去丫鬟,“傻孩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家出了多大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花家,珍姐儿更加抑郁于心:花希圣能保住一条命确是万幸,碍于“家中三代清白者,方可科考”的铁律,花锦明花锦昭这辈子,也不能再踏入考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