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却没有说什么。
她心里清楚的,这是孩子爸爸。
周言在距离她半米左右的位置停下,尽管在见不到许微微的每分每秒里都痛不欲生,他依旧温柔着眉眼,安静地俯下身,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油光。
许微微毫无反应,她闷头吃饭,神情郁闷极了。
周言垂眸,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从不能靠近到能这样的轻微地碰触她,他走了五个月。
“微微,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好了,我明白了……”
许微微突然摔下勺子,推开他走了。
一句真情实感的“我爱你”未能出口,她就这么跑了。
周言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湿巾,眼眶逐渐湿润。
许微微真的不在意他是不是还爱她了,那个曾经会缠着他,每天说爱他的小姑娘,不见了。
他收拾干净狼藉的桌面,又踏入了雨中。
许微微在他走后才冒出半颗脑袋,她皱着眉去看门口那把被主人遗忘的伞,终究没管。
没道理管。
是她要离开周言的,她早晚要周言放弃她的,干脆别去理会。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周言这样一辈子生活在伪装爱她的痛苦里,不如现在让他死心,别再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病例上写的很清楚,一旦周言产生对她的愧疚感,他就会步入不可回头的深渊。
周言那么干净美好,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周言因为她而万劫不复?
她不要。
孕36周的时候,许微微不再去九九那里帮忙了,她每天窝在家里,紧张兮兮,担心宝宝会不会智力和她一样有问题,神经质地去医院问了好几次。
医生说:“你是后天导致的智力发育停滞,宝宝基本不会遗传,放心吧。”
许微微松了口气,回了家,安生了,捧着宝宝最新的B超傻乐。
医生夸奖她了,宝宝很健康,看体型也不小,随了父亲。
她在单子上找了又找,没找到那根“把儿”,她有些失望,倒不是因为重男轻女,而是因为她觉得女人的一生太辛苦了,她不晓得要给女儿多少爱,才能给足那个小女孩快乐的底气。
李九九吭哧吭哧端着饭菜上来,气喘吁吁道:“饭来了,小猪狗,吃吧!”
这当然是周言送来的,许微微给了他钱,心安理得地吃着他的东西。
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许微微没抬头,李九九去开了门,周言的目光直直越过李九九,冷沉地落在了许微微的身上。
她颤了颤,小心地放下筷子。
“许微微,跟我走,现在,立马,回京城。”
许微微眼里划过一抹不舍,坚定说:“我不要。”
他终于忍不住了吗?
坐冷板凳半年了,他终于要下达最后通牒了吗?
是不是这次拒绝了,他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也许不会。毕竟有孩子。
她撑着桌子站起,九个月以来,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拔高了嗓门喊道:“我不要!你要走,自己走!我不会跟你回去!”
周言的鞋子踩上门口的迎宾垫,许微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捂住了肚子:“你是想要孩子吗?我不给!这是我的宝宝!”
“你在说什么胡话……”周言一把拉过她的手,扯着她向外。
这么久了,周言从来没这样过。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许微微突然发现,之前周言不强迫她,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
若是他想把她拉走,她根本没有反驳的能力!
她抓住门把手,想尽她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疯了一样骂出来:“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了,周言,你不能逼我!”
周言面色冷峻,他蓦地转过身,眉心紧皱,他更攥紧了她,动作上不肯让步分毫,嗓子却哑了。
分别之后,他第一次听许微微亲口说这句话。
之前还抱有卑微的期待,不过知道是因为那时收到的短信不是许微微发的。
然而亲耳听到,他还是感到难过,为自己曾经的愚蠢。
李九九上来劝说,他拨开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了,我早就知道了。但这一次不一样。”他哽咽,但绝不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那件事,“是许巍然,他出事了。”
许微微茫然地看了李九九一眼。
李九九根本清楚发生了什么,快速拿起身份证和手机充电器,“别怕,我陪你去。”
负隅抵抗的手指怔怔松开,许微微上了车。
她下意识想坐副驾驶,可周言非要让她坐后排。
她乖乖照做。她总觉得周言的脸色很差,就好像……
就好像许巍然真的不好了。
可是她不敢问,她只是抱着李九九,手足无措地看着李九九。
又要坐飞机了,她过了安检口,不安地跟着周言。
周言向来都顾着她,这一次却没有,飞机时间紧,他走在最前面,脚步焦急,仿佛晚一秒都来不及了。
飞机起飞,轰鸣声充斥整个机身,许微微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许巍然后来去了哪里,她认为他是前途无量的警察,放下她,他迟早会遇到一个好女孩,过上幸福的日子,这是不需要怀疑的。
但警察的身份同样也代表着危险,她不敢去猜许巍然遭遇了什么,然而脑海里却想起了许多歹徒袭击警察的新闻,她忍不住心慌。
去往医院的路上,一直沉默的周言说话了。
他坐在最前排,扭头盯着她惊慌的脸,目光不忍。
“微微,许巍然情况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你还有孩子,不能太难过,知道吗?”
许微微点头。
医院人来人往,看起来热闹,却冷清得没有人情味,周言护着大肚子的许微微穿过人群,上了楼。
他按的是七层,许微微看向电梯上的楼层指示图,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重症监护室。
叮。
电梯门开了,神色匆忙的医护人员在他们下来后挤了进去,他们拉着一张盖着白床单的病床,许微微回头看,拽了拽周言。
“周言,这个人怎么了?”
周言垂下眼眸,牵她进了一间病房。
门刚一推开,她就听到了来自徐招娣撕心裂肺的哭声,她下意识颤抖,低着眼睛,胆怯地抬起一点。
只那一眼,她全然僵硬住了。
许巍然浑身插满管子,紧闭着双眼,明明是昏睡的模样,但身体却以扭曲的形态抽搐。
他已经不像个人了。
他像一条挣扎在黑暗污泥里的虫子,干瘪、枯瘦,时不时痛楚地痉挛。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伏笔哒,微微其实是不想他彻底垮掉,才离开的。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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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巍然
抱我
徐招娣哭得不成样子, 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坐在地上锤着大腿哀嚎,像是一个正在撒泼的老太太, 可徐招娣还不到五十岁。
病房里还有两个警察,他们表情肃穆地望着许巍然, 在看到许微微和周言进来后,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李九九躲在门外, 她几乎瞬间反应过来, 此时此刻, 她不该进去。
唯独许微微状况外。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到除了徐招娣的哭声和仪器的运作声,她都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
许巍然是个帅气的小伙子,虽然皮肤晒黑了,但很健康,笑起来又痞又正义,警校的生活让他蜕变成为一个强壮的男子汉, 妈妈总说他像爸爸,清秀,发育期时尚未完全长开,甚至有丝丝阴柔,可是现在不了。
确切地说, 许微微觉得他不像他了,她有点认不出他了。
他瘦得厉害, 脸色是不正常的白, 眉眼违背人体的结构、扭曲到一起, 脖子上的每一根筋都如鸡爪般炸开,粗粗的、硬硬的,偏偏手腕又像快要折掉了那么细,皮肉干垮地包着骨头。
许微微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握住那双输着液的手,她也生过病,输过液,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两只手都要插着针头,那里的皮肤都青了,手背不自然地鼓起,里面仿佛胀满了水,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她瞳仁颤了颤,很想哭。
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有了宝宝,孕三月的时候就差点因为难过而伤害了宝宝,她不能再哭。
似是有所感应,许巍然缓缓睁开了眼,眼珠直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明灯,然后僵僵地挪到了她的脸上。
检测仪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许微微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所有人。
按道理说,这个时候应该叫医生来的,然而没有人动,他们只是静默地注视着许巍然,徐招娣的哭声也哽在了喉咙里,捂住了嘴。
许微微重新低下脸。
她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呆呆地看着许巍然。
许巍然吃力地翘起嘴角,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许微微也笑了,她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不要怕,病病会好的,痛痛也会飞走的。”
许巍然忽然又不笑了。
许微微没来由地慌张:“你怎么了?”
床响了一声,然后是他挺起的双肩,手臂甩起了又落下。
他竭力绷住唇角,但他的肌肉已经不受他掌控,他到底还是当着许微微的面,把最丑陋的一张脸,呈给了她。
痉挛过后的他似乎很累,双手抬不起来,更无法攥住她,眼球的移动仿佛都成为一件难事,他需要很努力地撑住想要闭合的眼帘,才能控制眼球向下。
他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那么高那么高。
许微微察觉到他的目光,带他摸她的宝宝:“这是我的宝宝,是女孩子,马上就会出来了,你要当舅舅了哦。”
早已失去知觉的指腹在那里抚摸,许巍然复杂地看着许微微,她稚嫩的脸庞已经有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母性,笑起来像最后一缕照在他身上的太阳那样暖。
后悔、悲伤、不舍,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这些通通化为他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许微微伸手接住,心莫名酸了起来。
“不要哭……会好的,都会好的。等宝宝生下来,我让她陪你玩,好不好?”
许巍然又抽了一下,这次比前几次更为猛烈,像是一团烂肉试图组成人的形状,却因为无能为力而显得更为怪异。
干燥起皮的唇片开开合合,许微微俯身,轻声问:“你说什么?”
他根本发不出声音,嗓子里卡出来的只有急促的喘息声。
许微微侧过脸,认真盯着他看了一会,才发现他说的是“抱我”。
反反复复,就这两个字。
时间好像回到那个夏天。
那个还很清瘦的少年双颊微红,手里掐着手机,野狗一样紧盯着她,冷冷说出的那句话——
姐,你抱抱我。
许微微懵懵懂懂地抱住了他。
头发早就像稻草般枯黄,皮肤也失去弹性,许微微心疼地捧着他的头,透过玻璃上的反光,她看到了徐招娣捂脸在哭,两位警官也流露出不忍的神情,对着她和许巍然深深弯下了腰。
许微微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她只知道,弟弟要她抱,那她就紧紧地抱着。
亲人之间哪会有什么恨呢?
她其实最喜欢许巍然了。
在无数个被所有人讨厌、被妈妈打骂过的日子里,只有小小的许巍然会爬上她的上铺,笑嘻嘻地同她讲话,在她跌倒了以后给她上药,他总是一边骂她蠢,说她白痴,一边对着她的伤口呼呼,说“痛痛飞走咯!”。
胳膊酸了。
许微微松开许巍然,发现他不动了了,虽然表情很痛苦,但至少不抽搐了。
她放平许巍然,让他好好躺着,又为他盖好被子,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看向周言:“然然睡着了。”
顿了顿,她又说:“他好像不会再疼了。”
周言抿着唇点头,无力地靠住了墙壁。
两位警官想将被子拉到许巍然的头顶,但许微微却不许,她按住了他们。
许微微表情怔怔地看着两位警官,她注意到他们的警号,数字都比许巍然小。
许巍然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可他们站着,许巍然却躺在了这里。
为什么?
他才22岁,23岁的生日都还没到。
她已经好几年没给许巍然过过生日了……
眼泪像是从突然崩溃的河堤中奔涌出来的,许微微迷茫地擦掉,转身看向周言:“可是,可是,我、我还有话没有讲完……”
周言愣住。
他原以为许微微不懂,但听她的话,她似乎是明白的。
周言站直了,指了指天花板和墙角,空气无形无色,却在周围涌动,任何人都无法用眼睛捕捉到它们,可它们东西一直都在,从未离开过。
“微微,他就在附近,你现在说,他还听得到。”
还听得到……真的吗?
许微微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对着天花板,她低声呢喃:“许巍然……我不恨你了……”
然后是他的病床。
“许巍然……我不恨你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睡着,可许微微却觉得,他不在这里。
她怕他跑远了,又冲到门口。
“许巍然!我不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