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儿换一个新手炉来,不放心地:“主使,晚上天冷,仔细自己的腿伤,别冻着,何必为了那些没必要的琐碎心烦。”
对方叹口气,说心烦,他还真有件事犯愁,扭头问:“你今天去长安,听到宫里的流言了吗?”
“奴听到了,传得风言风语,等不到陛下回宫,恐怕就会知道。”
段殊竹蹙起眉,狠狠地:“这个祸害,都快打入死牢还能散布谣言,苏泽兰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旁边的伍儿笑,“奴多嘴,这位供奉行事手段果敢狠辣,倒是很有主使的风采啊!”
作者有话说:
预知是何谣言,下回分解,哈哈哈。
第91章 春风花草香(七)
星子落了闪, 荡在月色不明的湖面,一层层翻滚,呜咽一下又没了影。
光华湮灭在段殊竹眸子里, 映出他唇角悬着的笑容。
“苏泽兰倒像我!”语气不好, 却又不是生气腔调,冷冷道:“我可想不出这般主意,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去找人传话,无论如何, 传出天子并非先皇血脉, 有损薛贵妃清誉,这种谣言我不愿意听,叫他好自为之。”
伍儿应声退下,却瞧见竹儿①捧着一束不知名的蓝紫色小花,来到段殊竹跟前, 怯怯地问:“主使,临出门前段小娘子让奴采水边的花儿,说叫做勿忘我,奴不知找的对不对?”
段殊竹捡起一朵, 放鼻尖闻闻,淡淡清香, 笑道:“你被她耍了,那是波斯使者带来的花,这里可没有,扔了吧。”
对方腼腆地点头, 并不做声, 还是将蓝紫花小心收好, 躬身问:“主使今夜可回长安?”
段主使摆手,撩袍子走进石舫内,“就歇在此处。”
舫内灭了灯,月光便整个倾泻下来,他望着偌大的花屏,夜色里愈发舒展在眼前,那些竹子凌乱了影子,鲜红被黑色渲染,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
“殊竹图啊——”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忽觉一阵梨花香气飘过,左右瞧去,并没发现绽放的花儿,自嘲地笑了下,低语着:“贵妃,我欠你的都记得,且放心吧。”
他闭上眼,似乎看见一双空灵迷梦的眸子,缓缓靠近,浅笑嫣然,“主使来了,怎么好久不到子华殿里啊!”
“我曾问父亲,竹子都是翠绿色,怎么节度使家的公子偏偏叫做殊竹,殊不是红色嘛,父亲说红色乃我大棠国色,此位公子日后必成大器,不是一般人物。”
“段公子,若是能够重来一回,你可愿与我比翼双飞。”蝴蝶般的睫毛颤抖着,慢慢没了声响。
薛婉颜——薛贵妃,曾经金陵太守家艳名远播的千金,与自己从小订过亲的薛娘子,终归还是死在他怀中。
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要她的命,但确实也脱不开关系,当年为了皇权独揽,眼睁睁瞧着薛家满门被抄,硬是做了壁上观,只剩对方一人,心灰意冷才会服毒。
他想起在宫里刚遇见她的模样,挂着细纱帷幔的步辇缓缓驶过甬道,光华四射,奇香扑鼻,坐在中间的女子乌发如云,如梦似幻,而自己只是个刚从枢密院出来,到太子跟前侍奉的下等太监,正小心翼翼地捧着御洗金盆。
那雕刻牡丹的金盘闪着光,激得他半闭起眼睛,只能低头跪在地上,又由于跪得太久,膝盖上瘀痕一片,疼得几乎匍匐着,瞧见初春飞落的梨花,满地雪白。
却不知步辇里的女子竟轻轻撩开帷幔,荡了一水春光过来,目光落在年轻宦官绿色袍衫上,微微红了眼眶。
旁边的侍女好奇,试探地问:“薛良绨怎么了,可是被风迷住眼。”
薛婉颜点头,转过身笑了笑,仿若自言自语,“刚才看见个太监眼生。”
对方也探头瞟了眼,顿时粉面桃花,兴奋得很,“哦,是他啊,李主使才送来的人,说话办事机灵又得体,还生了副书生般好模样。”忽地压低声音,“据说以前是金陵节度使的公子,可惜那家被抄了,才没入掖庭。”
“金陵节度使家的公子——”她默默念着,瞬间泪水湿润眼尾,只能在心里嗫喏:段殊竹。
段殊竹——他不禁打个寒颤,忽地想起她柔软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那份感觉还在,王座之下,白骨成堆,死在手上的人多了,一个枢密院主使绝无可能是善男信女,但只有薛婉颜的死记忆犹新,实在由于对方没有任何罪过,完全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在最好的年华香消玉殒。
而她的一片深情,直到服毒前还戴着自己无意间落下的梨花簪,他也不傻,如何会不知。
可惜情意难改,他早已将心交给那个在九华山流云观的小道姑,任是谁也要不走了。
薛婉颜离开,留下家里祖传的殊竹图,他让人把这副画放大,描绘在花屏之上,也算睹物思人,唯一与对方的安慰吧。
月上柳梢,淡淡黑云下飘着青烟几缕,十七公主急急回到沉香殿,端坐在榻边,出会儿神,抬头问一边神情同样忐忑的秋露,“你去长生殿看看,如果贵妃已经睡下,告诉李琅钰,我要见皇帝。”
对方瞧了眼屋外暗压压的天空,犹豫着:“公主,天色已晚,有事明天再说吧。”
“不——事不宜迟,而且夜深人静,周围没人最好。”
侍女点头,不大会儿就回来,附耳说陛下已经在长生殿后的花房等待。
茜雪站起身,今夜三番四次要面对心惊肉跳的场景,但她实在等不了,心急如焚。
花房里的花儿五颜六色,随着春天的降临渐渐绽放,翠色下掩着一半花骨朵儿,打上露珠,另有一番娇艳颜色。
正中间的黄花梨案几边,棠檀桓靠在罗汉榻上,淡金色圆袍荡在腿边,绣着飞龙盘旋,蜿蜒而上的龙形显得身材越发修长,眉宇俊秀,肤色依旧透着点惨白。
茜雪独自走进来,看天子仿佛顿着了,轻轻蹲下,俯身在对方腿边。
时光仿佛停住,夜深人静,唯有鼻尖的花香慢悠悠飘散,她渐渐失了魂,刚才来的路上,心里还翻滚着的那些情潮涌动与困惑疑问,似乎瞬间便不存在,她眼前是弟弟虚弱面颊,想这是从小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亲人啊,无论他变成任何样子,这点都无法改变。
不知过了有多久,棠檀桓方才睁开眼,习惯性地将风罩给对方披好,虽然不忍心破坏此时柔情缱绻的画面,但又不得不开口,姐姐深夜来访,他心里有数。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泽兰确实没做过,这件事瞒不了多久。
“姐姐,你——”顿住半晌,千言万语聚在心头,也不过轻轻说了句,“冷不冷啊?”
茜雪没抬头,眸子始终低垂,瞧着不远处那朵不知名的花苞,悠悠地回:“不,挺暖和,陛下呢,觉得冷吗?”
“有姐姐在身边,怎么会冷。”他轻笑出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能永远这样多好,只有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何必去管外面的纷纷扰扰。
可只能是梦吧,无法再做的梦。
“檀儿,姐姐有几句心里话想讲,你愿意听吗?”茜雪犹犹豫豫开了口,话刚说出去便散在空中,让她心尖抽了抽。
棠檀桓听着那声檀儿,浑身柔情荡漾,语气温软至极,“弟弟——当然愿意啊。”
茜雪深吸了口气,已经不记得今夜是第几次做这个动作,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如此谨小慎微过,但只要想到是为了苏供奉,再委屈也可以忍耐。
抬起头,迎着对方温情脉脉的眸子,“檀儿,咱们是亲姐弟,心里不放话,姐姐知道你的心思,全是为了我好,苏供奉大我许多,弟弟不喜欢他,姐姐可以明白,但是——我真的心悦与他,你放心,供奉对我极好,再说——”为了显得亲昵,故意开玩笑:“再说我还有个做皇帝的亲弟弟,谁也不敢对我不好啊!陛下何必介怀,非要治他于死地。”
她目光灼热又清澈,满眼不解,惹得棠檀桓心疼,姐姐怎会知道自己敏锐的心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枝枝蔓蔓,压在他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他是天子啊,居然连喜爱都不能光明正大,如今到了这一步,要如何对姐姐说,继续隐瞒——只怕已经做不到!
棠檀桓俯下身,眼神逐渐暗沉,“姐姐,弟弟一直也想问句话,如果——苏泽兰与弟弟只能选一个,姐姐会选谁!”
他以前也这般执拗地问过,让茜雪哭笑不得,对方还是长不大,这种选择根本就没必要。
“檀儿,你怎么这样想,苏供奉就算成为驸马,也与你不相干啊,咱们可是亲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过来,眼中暗流涌动,深不见底,直到看得她的笑容凝结在唇边,茜雪禁不住又低低叫了声,“檀儿,你——怎么了!”
“姐姐,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层寒意一层层蔓延在屋内,下榻转身,金色圆袍荡在烛火里,一字一顿,“弟弟还没有说发疯的话,做发疯的事呢,姐姐这么早就害怕了!”
茜雪不自觉咬紧嘴唇,不喜欢听对方这般口吻说话,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又带着一股戏谑。
“我有什么可怕,我是不想陛下冤枉好人,枉顾性命!”她也站起来,气质凌然,“一国之君怎可以私欲为念,处置国家重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到那时陛下要如何自处!”
国之重臣,好人!
棠檀桓冷不防哈哈大笑,扭过头,面对不明所以的十七公主,揶揄又轻蔑,“姐姐说的人可是苏供奉?天大的笑话,他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权臣,只有姐姐被蒙住心,才会觉得他好!朕不防告诉你,如今长安谣言四起,说朕并非先皇血脉,而是母亲与前工部侍郎封穗康的私生子,那位侍郎曾与外祖父打过交道,后牵扯夺权之争,早被处死,如今却被人挖出来,污蔑朕的母亲,还说朕一心要杀死苏泽兰,是为了把过去能出入后宫之人灭口,你觉得——又会是谁在兴风作浪!”
作者有话说:
①竹儿是预收《竹外姝花》男主,女主是段殊竹的女儿姝华。青梅竹马,养成系。
温润如玉小太监+娇纵千金大小姐。
排雷:真宦官。应该是个短篇。
作者开坑必填,喜欢可放心入,么么哒。
这本完结抽奖哦!
第92章 春风花草香(八)
天子轻狂又戏谑的眼神望过来, 让十七公主猝不及防,傻傻地待在原地,愣了会儿。
她不相信这是苏供奉在搅弄风云, 人都已经关进兵部牢房, 如何还有本事乱讲,“谣言终归是谣言——”强压心头慌乱,急切道:“只要,只要陛下回到长安,或者——干脆放了供奉, 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对面愈发笑得收不住, 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话,茜雪心里发寒,不安地垂着眸子。
棠檀桓方才平静下来,反问道:“姐姐觉得我如此脆弱?会轻易就范, 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谣言!今夜我与姐姐心照不宣,放苏泽兰从牢里出来,除非朕从王座上下来,否则休想!”
气势汹汹, 不容置疑,茜雪的气性也上来, 猛地抬起头,同样怒气冲冲地瞧着对方,“陛下,你——为何如此记恨苏供奉, 就因我与他两情相悦便要他的命, 这根本荒唐!别说我只是你的姐姐, 就算父皇在世,也没这个道理!”
“姐姐,父皇——怎能与我比!”他迎着她的目光,瞧不见半点退让,眼神在月色下越加晦暗不明,连语气也变得迷离恍惚,像突然被灌醉一样,仿若刚从梦中走出来的人,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姐姐不明白我的心吗!姐姐不觉得我比苏泽兰那个妖孽更适合托付终身,你与我从小就在一处,只有我最清楚姐姐的一切,最明白姐姐的喜怒哀乐,只有我——才能给姐姐将来!弟弟不只有这份真心,更拥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
他一步步逼近,看上去游离而迷乱,吓坏了对面的公主,茜雪情不自禁往后退,身子也开始一阵阵发抖。
檀儿一定太气愤,所以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中毒太深,还没彻底恢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太晚了,还是回去休息吧,陛下,檀儿。”她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似乎只是为了说话而已,好让彼此之间窒息的气氛得到一丝缓解。
慌乱无助的眸子让对面人伤心,棠檀桓顿了顿,不想由于心软再次错过机会,压下眸子,依旧是处变不惊却寒凉无比的声音,她都觉得他是在恨着自己了,“姐姐,你怕我吗?”
茜雪摇摇头,眼神却明明白白写满恐惧!
棠檀桓淡淡一笑,不经意又显出一丝凄惨来,“姐姐不知道真相,弟弟不怪你,姐姐可以去问一下太后,其实我们并非一父所生,又不同母,为何不能在一起?姐姐其实是齐王的孩子,在父皇纳妃之前,太后是齐王的外室,那会儿就已经有你了。”
茜雪脑袋嗡一声快炸开,她如何能信这种鬼话,可理智又告诉自己,君无戏言,何况弟弟不会拿太后的名誉开玩笑,齐王——印象里是有,据说在皇家猎场因为一场意外,早早便没了。
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齐王,母后——”她脸色苍白,喃喃细语,看上去比对面的天子还要虚弱,身体靠在一株巨大兰花下,半枯半新的树枝几乎打在那张娇嫩却毫无血色的脸颊。
一条条张牙舞爪,也划伤了天子的心。
他恨不得飞过去拥姐姐入怀,可又害怕,不知在对方心里,自己还是不是过去的模样。
“姐姐,不信我吗?”他也慌了神,心上的口子越裂越开,前几日的毒还没彻底恢复,为了能置苏泽兰于死地,毫不犹豫选了最烈性的毒药,只不过没有全放,才捡回一条命。
他如今早就虚弱至极。
可眼前的姐姐神色恍惚,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
“姐姐——”又叫一声,手扶住榻边,撑住就要瘫软下去的身体,缓缓道:“我要说的话也许姐姐不爱听,但句句属实,苏泽兰根本不是个好人!你以为——崔彥秀为何会死,那是苏泽兰设计,让崔彥秀故意贿赂欧阳仆射,以此将对方定罪,后又嫌筹码太少,逼崔彥秀自杀,到这一步还觉得不够,又挑拨欧阳雨霖状告亲生父亲,最终父子两个同归于尽。”
他胸口剧烈起伏,虚弱得马上要破碎一般,停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说:“弟弟也不怕告诉姐姐,搬倒尚书省——也是我的意思,但逼死崔彥秀,甚至害死欧阳雨霖绝非我所愿,我甚至不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如何做到,苏泽兰这个人心狠手辣,枉顾人伦,姐姐——难道真的不怕吗?”
茜雪呆呆地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看到对面人就快晕倒,该去扶一下,可腿却挪不动,如灌了铅般,手不自主紧紧抓住身后的枝条,勒出血痕,浑然不知。
世间的一切都翻了过来,弟弟,苏供奉,所有人都不是记忆里模样,他们变得如此陌生,原是清风明月般少年郎,如今只剩被权力扭曲的影子。
让人瞧着心疼,愈发恐惧。
花房内依旧香气四溢,两人彼此对视,却好像一对仇人般水火不容,空气静默得可怕,只能听到急促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