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这番话,身体忍不住轻微地颤动,呆呆地张着嘴。
病房中的空气被挤压、被抽干,连可供给他生存的氧气一并消耗殆尽,因为许柠的话。
这样的表白,这样的喜欢,像是要把他也攥干。
黎嘉誉因为呼吸不畅,缺氧着急促地喘息了几秒钟,才说:“许柠,双相是不能完全康复,精神类疾病都是这样,只能做到临床上的痊愈,即便我以后再也不会复发,但遗传概率很大……”
他说着,心脏愈发抽痛了,轻声唤她的名字,“许柠,许柠,你很喜欢小孩子的吧?”
他知道的,那次他看到了,听到了,许柠对那个女孩那么温柔,她说她喜欢小孩子。
如果真的有幸和她走到结婚的地步,她那么喜欢小孩,以他的状况,会残忍剥夺她成为母亲的权力,但是从人性和一个父亲的角度来讲,他不可以让一个孩子带着风险和痛苦来到世界上。
许柠知道黎嘉誉一直心思细腻,没想到他会心细到这种程度,这样思虑过密的人,在求而不得的亲情、过度割裂的生活中诱发精神疾病,行为和思维走向混乱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觉得很难过,他还未满二十二岁,在同龄人只用品尝爱情美好的时候,黎嘉誉思虑过他们的未来,最后还是选择了一种对她最好的方法——在一切开始之前终止。
许柠微微直起身,捧住他的脸,目光注视着他灰色的瞳孔,那里泛着如深海一样幽秘的蓝色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坚定地说:“乖巧可爱的小孩子的确是很令人喜欢的生物。但是我想黎嘉誉你搞错顺序了,因为相爱,才想要结婚有一个小孩,而不是为了有一个小孩,放弃相爱的人,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这是我的因果顺序,不可以颠倒。
所以对象是你的话,我们就相爱,然后结婚。”
黎嘉誉脑袋里嗡然一声,许柠的眼神太真挚,真挚到他怎么看都找不到哄骗的痕迹。
她认真的解释,胜过千千万万遍说爱他。
在他考虑他们没有未来的时候,许柠也考虑过他们的未来,并做好了为这个未来退让的准备,使得他原本以为的死路豁然开朗。
“许柠,许柠……”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许柠听着他一遍遍叫自己的名字,像是漂浮在海洋里的人抓住了一片浮木,他的眼里蒙上一层晶莹湿濡的水汽。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黎嘉誉的眼泪,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将自己的脆弱剖开在她面前。
黎嘉誉抱紧了她,脸颊埋在她的肩膀上,滚烫湿润的东西穿过薄薄的衣料烫伤她的肌肤。
“所以以后不要再以为我好为借口替我选择了,许柠离开黎嘉誉未来或许会幸福,但现在一定会难过。”许柠下巴搭在黎嘉誉冰凉的发丝上,问他,“还记得我们最后一节语文课,我没有回答上来的诗句吗?”
黎嘉誉点头:“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许柠嗯了一声:“不如怜取眼前人。”
环抱着她腰部的手臂更加收紧,许久,许柠才听他轻声开口,带着些许的茫然和困惑:“许柠,我要怎么才能更爱你?”
他觉得这样还不够,还差很多很多,他的骨骼、血液和肌肉都在融化、沸腾,然后重新铸造,这种被爱灼烫的感觉让他如获新生,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更爱黎嘉誉。”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一会儿,许柠感觉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轻轻贴在她的颈部,一触即分,克制又缱绻,她的皮肤一烫,热度顺着颈部动脉里的血液游走。
病房里的温度似乎逐渐变高,分明是清晨,却让人觉得像午后。
病房门在此时咣当重重一响,许柠吓得抖了一下,黎嘉誉将她重新按回怀里,目光冰冷地扫过去,发现竟然是两个熟人。
“呜……”还没开始的哭声戛然而止。
李浩淼咧着嘴,礼物往地上一扔,鼻涕一把泪一把扑倒在他床前,无声地哭泣起来,陈昕走进来,感觉不太妙,戳了戳他肉墩墩的后背。
许柠一把把黎嘉誉推开,理了理自己有些散乱的头发,转头就看见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来,来了啊?”她磕磕绊绊说。
李浩淼扁着嘴,将两个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哭着喊着道:“没事就太好了!我听方许许说你们两个被绑架了,吓死了。我早说那个黎嘉树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他还弄这些幺蛾子。”
黎嘉誉出国这几年,不仅跟许柠切断了联系,就连李浩淼和陈昕也没联系过,之前他回国的消息在老同学圈子里传了一圈儿,俩人看他事业有成过得好,心里默默祝福,也没眼巴巴凑上来认亲。
老大就是老大,他做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就算他不跟他们联系,李浩淼和陈昕也不会觉得黎嘉誉绝情,只会觉得是自己太没用了,拖累了他,毕竟当初可是黎嘉誉先救他们于水火。
如果不是他,陈昕还在被勒索,李浩淼还在被那些所谓的“朋友”骗钱骗感情。
何况不止是他们联系不上黎嘉誉,许柠也一样,这样一想,就没有什么不平衡的了。
这些年算是许柠在中间穿线,方许许渐渐也和这两个人有了交集,逢年过节回老家也会一起聚一聚吃顿饭什么的。
许柠被解救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室友们和方许许报平安,这件事事关黎嘉誉,方许许当然没藏住话,告诉了他们两个,才有了出现在病房的这一幕。
黎嘉誉见到是他们,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没想到四年过去,自己出了事,还是他们第一时间赶过来,本来还以为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毕竟是自己先……
李浩淼挺大个个子,泪腺还挺发达,哭空了许柠的一包纸巾,病房里一切暧昧温馨的氛围也被他哭散了,直到黎嘉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止住哭,说起这些年黎嘉誉不在的事情。
“我考上了N市本地的一所警校,现在在社区派出所实习,还在备考,”他说着说着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女朋友最近也刚应聘上附近中学的教师,毕业之后就去上班。”
“陈昕比我厉害,他现在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了,不过他没有女朋友,所以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他,嘿嘿。”
“咳,也不是很厉害吧,就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陈昕轻咳一声也有些不好意思,接着轻声道,“老大,你不在的这些年,我们都挺好的,在等你回来……”
他略有些瘦削的肩膀耷拉着,鲜少有这么煽情的时候,走上前去,试探着抱住黎嘉誉,李浩淼见状,也拥上去。
黎嘉誉挨个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对不起。”
他当时前途未卜,不想拖累许柠,也不想拖累他们。
“永远不用跟我们说对不起。”
“嗯嗯。”陈昕说完,李浩淼附和着点头。
李浩淼认识黎嘉誉要比陈昕早一些,不知不觉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候。
他爸妈常年在外地工作,所以格外孤独,几个男生总是和他勾肩搭背,借着朋友的名头问他要钱,买吃的买喝的去网吧,李浩淼太想要朋友了,所以一一照做,人家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只是钱早晚有用光的时候,他站在网吧门口掏不出钱,求那些“朋友”给他一点时间,却被羞辱责备。
黎嘉誉正从网吧里出来,肩上临着书包,上下不屑地打量他们:“怎么?现在乞讨不成改抢劫了?”
陈昕则晚一些。他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后又给他生了个弟弟,所以对他十分疏忽,只是不停地打钱,其余一概不管。
他因为身体瘦弱性格阴郁,所以经常被勒索,那天又被堵在学校洗手间,他的头被反复按进拖布池里,不过早就习以为常,正准备认命地掏出钱夹,面前那个不良少年被人狠狠踹趴在地。
黎嘉誉眼睛瞟都没瞟他们一眼:“好狗不挡道。”
黎嘉誉或许就早就忘了这些事,但对他们来说,他们寻遍人生的每一个角落,都再也找不到像那天午后那般灿烂的阳光。
作者有话说:
医生提醒我应该复查个胃镜,其实按正常来讲应该再加个肠镜,我怂,上次胃镜的窒息感还能回想起来,无痛的我怕我醒了说些狗屁的胡话……
第102章
李浩渺和陈昕走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白濛和周助理带了饭进来,他们吃过后才走的。
说起来也有点诡异,这已经是他们四个第二次围坐在病房里吃饭了,大概是黎嘉誉住院的频率横向对比确实有些频繁,导致他们团建的位置不太正常。
午饭过后,周助理收了餐具提前回公司,留下脸色不怎么好的白濛面对着伤痕累累的二人。
许柠当然不能就这么回家,她脸上身上都带着伤,白儒林的心脏可受不了这样的惊吓。
他病好之后就退居二线,在学校管起了后勤,但是身体怎么也不如前几年好,要是让他知道许柠被绑架,当场就能休克。
白濛扯谎,说趁着放假要带许柠去附近的城市旅游,让白儒林不用惦记。
白儒林信以为真,高兴得不行,两个孩子太懂事,大学四年没去任何地方旅过。不仅嘱咐他俩好好玩,又打了一笔钱过去,不算多,只能支付个食宿,以白儒林现在的工资水平,已经很不容易了。
电话挂掉之后,白濛目光在黎嘉誉和许柠之间来回扫,最后落在许柠的脸上:“跟我回A市,学校里住两天吧。”
他们攒的每一分钱都有自己的名字,旅游当然不可能,在外面租个酒店太奢侈,不如回学校,刚好他也要回去赶论文。
许柠刚站起身,黎嘉誉的手就一把牵住她,他抿着唇,眼巴巴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但是更不松手。
许柠心头一软,默默也拉紧他的手。
虽然这是白濛早就预料到的结果,但亲眼见证的时候,他还是气得一仰,眼睛死死黏在两个交握的手上,阴阳怪气:“他这儿这么多人围着呢,有你什么事儿?你这小身板子虚得走一步喘三喘,你留下什么留下?留下你住哪儿啊?论文弄完了吗?”
“你有事要忙的话,不用管我的。”听到白濛的话,黎嘉誉眼神黯淡了几分,缓缓将她的手松开。
苍白落寞又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我见犹怜,直击许柠心脏,她默默又牵住黎嘉誉的手。
“没什么要忙的,我留下来陪你。”
“真的吗?你不用为了我这样,我不用你陪着的,我不想拖累你。”黎嘉誉说得真诚,他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听在白濛耳朵里就不是滋味,这个死绿茶白莲花,又在装可怜是不是?之前是,现在还是,许柠心软耳根子软,怪不得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哥?叫他哥?什么哥?黎嘉誉还真有脸!
当年他可没见黎嘉誉对他有什么好脸色,现在对他又是“哥”又是温声细语的,真的能屈能伸。
“当然没有。”他一直这么默默付出善解人意,许柠一听更心疼了,连忙安抚他,表示自己近期时间还算充裕,黎嘉誉这才心安,握着她的手,对白濛真诚道,“哥,现在回学校也要折腾两个小时,我会好好照顾许柠的。”
白濛抱肩打量后冷哼:“你倒是不见外,能不能进门还两说呢,哥就先叫上了。”
“白濛你对他别这么凶,他伤还没好。”许柠维护黎嘉誉,被黎嘉誉轻轻拦了一下,他摇摇头,“没事,你哥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两个人表现得情比金坚,白濛自觉像个大棒在打鸳鸯,但这棒子又没法儿落下,只能暗暗受气。
许柠念了黎嘉誉这个狐狸精好几年,她但凡是认准的事儿,就没有回头的,对黎嘉誉肉眼可见是认真的,他怎么舍得让她再难过?
但对黎嘉誉言语上的讽刺少不了。
黎嘉誉前几年拿他当情敌,没什么好脸子,知道是许柠亲哥之后,那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白濛说什么,他都默默受着,甚至还能点头应和一下。
天地可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发自内心。
白濛被嫉妒和愤怒冲昏头脑,还在不断恶语相向,许柠听不进去了,拽着白濛出门,把白儒林手术的事儿跟他说了。
白濛果然沉默了许久,又沉默着摸摸许柠的头,接着沉默着离开。
他一直讨厌的人,突然变成了他们全家的恩人,这个转变白濛也没脸再对黎嘉誉恶语相向,甚至想起刚才的场景,还有些尴尬。
但他现在更清楚地认识到,他需要更加努力。
电梯倒影着白濛的颀长的身影,也倒影出他紧皱的眉头。
他这个人现实、利己、冷静,忍不住会从最坏最现实的角度考虑问题。
许柠如果真的要和黎嘉誉在一起,光冲着他爸手术这件事,他们家欠了黎嘉誉的,他自然面对黎嘉誉就矮了一截。人命关天,钱好还,人情债难还。当大舅哥的在妹夫面前硬气不起来,总让他担心许柠会受气。
谈婚论嫁和谈恋爱不一样,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只有甜蜜,婚姻就是鸡毛蒜皮,吵架起来什么旧账都能翻,两家相差太大,许柠自然吃亏。
即便两个人没走到那一步,才开始谈恋爱,他也得早做准备。
他跟着老师在医院里那么久,什么人情冷暖没见过?夫妻两个从恩爱到反目成仇的戏码他见得太多,出轨的,互捅刀子的,使得他对爱情摇摇欲坠的信任彻底消失,尤其是那些生意人。
爱的时候海誓山盟,转头背叛的时候要多狠有多狠。
就算黎嘉誉跪在地上磕头说他一辈子会对许柠好,签协议,白濛也不敢相信,况且这个人一看就是满眼心机。
从医学角度来说,爱情就是肾上腺激素、□□、荷尔蒙、多巴胺、叶加压素等等等等的生理作用产生的错觉,终究会有褪去的那一天。
除了尽快还上钱,他也要足够优秀,能作为他妹妹的依靠,万一不幸两个人真走入婚姻殿堂,又更不幸走到相看两生厌,他也能把许柠拉出来,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头痛,抬起头,长叹一声,爱情这种该死的东西。
白濛和许柠兄妹从小就没有了母亲,虽然年纪只差不到几个小时,但切切实实把“长兄如父”四个大字贯彻落实,从小对许柠的各种担忧照顾不比白儒林这个父亲少。
许柠当然不知道白濛为了她的殚精竭虑,类似于一个老父亲对情窦初开女儿的担忧。
她从水房打了壶水,给自己和黎嘉誉一人倒了一杯,就面对面坐着,捧着水杯谁也不说话,水少了就再续上。
他们在谈情说爱方面实在太过青涩,还在试探摸索的阶段,说什么都觉得尴尬,干脆就不说。
最后干脆一人抱着一台电脑,处理工作的处理工作,看论文的看论文。
许柠目光虽然落在屏幕上,但落在桌子上的拳头忍不住攥紧,脑子里全都是她和“张阿姨”愚蠢的聊天记录。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回忆,什么食堂的宫保鸡丁太甜了,导师好严厉,还有她曾经无病呻吟过要不要和喜欢的男孩子表白,而那个男孩正是黎嘉誉本人。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的脑子剖开,将这些记忆全都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