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洲“嗯”了一声, 看了眼陈奶奶, 想了想,直接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 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陈奶奶用洒水壶一株一株的浇水。
从水壶里洒出来的水花,被阳光一照,光影里五彩斑斓的,像极了彩虹。
院子里的大花盆有十来个, 没多一会儿, 陈奶奶浇好水,把洒水壶放好, 又洗了手坐在陈逸洲的旁边。
“看你样子, 有心事?”
到底是从小养大的孩子,哪怕这孩子平时话少, 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 有点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可陈奶奶就是能感受到陈逸洲的情绪。
“这么明显吗?”陈逸洲问。
陈奶奶倒了两杯水, 嗔怪的道:“你可是我养大的孩子。”
“是啊,我可是您拉扯大的。”陈逸洲说。
陈奶奶放下手里的水杯,脸上泛起浅浅的紧张,这孩子可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的。
“他们又给你气受了?”
陈逸洲怔了一瞬, 才明白陈奶奶说的他们是谁。
他看着陈奶奶失笑, “奶奶, 您想多了。”说完,见陈奶奶不相信,又道:“我又不是以前还小的时候,就您儿子,啊,那谁,现在都还没我高,没我壮呐。”
陈奶奶听得哭笑不得,在陈逸洲柔软的头发上轻拍了一下,“尽胡说八道了。”
陈逸洲跟着笑。
陈奶奶看着陈逸洲脸上浅浅的笑意,眉眼深邃,其实就长相上来说,陈逸洲像极了陈宝国,不用说,只一眼,就知道这两人是父子。只是,这两父子却......眼底里的笑意一点一点的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心疼,无尽的心疼,以及愧疚。不知这愧疚是对陈逸洲,还是对他早逝的母亲。
陈逸洲抬眸,就对上陈奶奶的目光,纤长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映出一片的阴影,一同掩去的还有眼底里的光。
“奶奶,我爷爷呢?又去找陈爷爷下棋了?”陈逸洲探着身子朝屋里看了眼。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这个时间,就是爷爷出去找陈爷爷下棋的时间。
陈逸洲从来没觉得一切的根源在爷爷奶奶身上。
当然,从根源上来说,如果他们没有生下陈宝国的话,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可,这根本就是毫无意义的追根究底。
那么,爷爷奶奶又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呢?更遑论是那个早逝的女人?
“是啊,吃过午饭,让他在家休息一会儿,就跟要命似的,非说昨天的那步棋走的不对,全是被你陈爷爷误导的。这不,刚吃过午饭,就上人家家去了。”陈奶奶想着家里的老头子,有些没好气的说。
陈逸洲笑了笑,“陈爷爷背地里说爷爷是臭棋篓子,输了还不认。”
“你说谁是臭棋篓子?”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小院门口传了进来。
陈逸洲回头,就看见陈爷爷杵着拐杖站在门口,吹胡子瞪眼的。他忍着笑,起身过去扶陈爷爷。
手刚碰到陈爷爷的胳膊,就被一把甩开了。
陈爷爷杵着拐杖走的是虎步生风的,“哼......那老陈头眼看着自己要输了,就开始影响我,要不这样的话,我能走错位置?”
陈逸洲眼底笑意深沉,跟在陈爷爷的身后,没有接话。倒是陈奶奶可不惯着他。
“瞧见没?这是又输了。”
“你说谁输了?”陈爷爷气呼呼的坐在了陈逸洲之前坐过的位置上。
陈逸洲马上上前给陈爷爷倒了杯凉白开递过去。
陈爷爷接过,喝了一口,继续道:“我那是让着他,懂不懂?”
陈奶奶侧着身子,撇了撇嘴,一丝半点的都不信。
陈爷爷瞪着陈奶奶好一会儿,微扬着头,“你这态度有问题。”
陈奶奶给气笑了,“你输了棋,还不让人说了?人说了就是态度有问题?我看是你心理有问题。”说着一顿,“就是输不起。”
这下,可把陈爷爷给堵住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又见陈奶奶压根儿连个眼神都不给他,气的不行,端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好大一口,转过头,不去看陈奶奶了。
陈奶奶回头觑一眼陈爷爷,冲陈逸洲挤了挤眼睛,小声道:“瞧见没?这人的心眼儿啊,跟年龄是反着长的。”
“哎?你不要欺负我年纪大了,就耳朵不好使。”陈爷爷马上叫道,“我告诉你,我听见了,你说我心眼儿小。”
“是,我就是说你心眼儿小了,怎么着?”陈奶奶可不惧他,“你跟人家老陈下棋,哪回不是人家让你?再说了,这整个大院里,除了老陈,谁还愿意跟你下棋?”
“没人跟我玩?”陈爷爷顿时声音高了八度,“我告诉你,那是我不愿意跟别人玩。”
“行吧行吧,是你不爱跟别人玩,就愿意跟喜欢影响你下棋的老陈玩。”陈奶奶懒得跟他掰扯。
好吧,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陈逸洲觉得他都看见他爷爷唇角的胡子在跳舞了。
“爷爷,一会儿咱俩走一局呗?咱俩都很久没下过了。”陈逸洲马上做乖巧状。
陈爷爷由上到下的打量了陈逸洲一眼,眼神傲娇的“哼”了一声,“看在你如此好学的态度上,等我歇一会儿,咱俩下两局。”
陈奶奶在一旁笑着摇摇头,进了屋里,跟家里的小保姆商量着晚上做什么菜了。
见陈奶奶离开了,陈逸洲想了想,在陈爷爷对面坐下。
陈爷爷靠着椅背,闭眼假寐,时不时还能听见戏曲的调调从他的喉尖溢出来。
“爷爷。”陈逸洲微沉着声音喊道。
陈爷爷倏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看了眼陈逸洲的神情,“怎么?吵架了?”
陈逸洲摇摇头,“爷爷,哪还能每次都吵架啊!”
“你小子可糊弄不了我,别说我,就是你奶奶,你也糊弄不了。她只是不想你不开心,才没戳穿你。”陈爷爷说。
陈逸洲摸了摸鼻子,垂眸苦笑了一下,他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而奶奶不戳穿,也是不想他不开心。
“爷爷,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骇人听闻。”
陈爷爷的表情凝重了几分。
陈逸洲舔了舔下唇,说道:“我偷听到李怡打电话,她哥哥应该是在做和毒|品有关的事情,现在应该是已经被警|察知道了,他让李怡找关系帮忙,中午吃饭的时候,李怡言语里都在试探陈宝国最近的训练任务。”
“那你爸有没有说?”陈爷爷马上问。
说来,陈宝国对工作的事还是极其努力认真的,甚少会在家里聊工作上的事情,只是,因为李怡,他多次对陈逸洲表现出不喜不信任,这导致陈爷爷陈奶奶在某些时候,对陈宝国也少了几分信任。
哪怕这个人是他们的儿子。
陈逸洲摇摇头。
陈爷爷舒了口气,“还好没糊涂彻底。”
陈逸洲撇了撇嘴,没接话。
陈爷爷睨他一眼,“李怡的事儿你就别掺和了,这事儿既然告诉我了,我会处理的。你啊,去了学校好好学,不为别人,就只为你自己,知道吗?”
陈逸洲点点头,“我知道的。”
半晌,陈爷爷叹了口气,“孩子啊,人这一辈子,没有谁能够平平坦坦的过完一生的。有人先苦后甜,有人先甜后苦,你觉得哪一种人生会更好?”
陈逸洲垂着头,看着桌子上的水杯,杯子里的水因为浅浅的轻风,微微荡起细小的波纹。
“爷爷,您的意思我明白的。”陈逸洲看着陈爷爷,目光清明,言语郑重。
陈爷爷移开视线,看着小院里陈奶奶种的几株花盆,抬手指了指,“瞧见没?那花杆儿多细啊,可任它多大的风多大的雨,哪怕在风中摇来晃去,身子都跌进了泥地里,只要太阳一出来,晒一晒,浇一浇水,没几天,又能挺直了腰杆,结出花朵来。甚至,这花朵的花期很短暂,也许只有一天,或许只有一瞬间。”
陈逸洲看着陈爷爷。
“孩子,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也许一辈子像小草一样,哪怕付出一生,也是默默无闻。也许就像这花朵儿,总有绽放的一天,可也只是短暂的。这条路,不好走啊!”陈爷爷说着,声音里竟带上了点点的哽咽。
作为军人来说,自己的孙子读军校,还是靠着自己考上的好学校,是该骄傲啊,光荣的。可正因为自己是军人,骨子里又舍不得孩子再去吃这份苦。
是啊,军人多光荣啊,多大的荣耀啊!
可要受的苦,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呀!
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尤其是自己最疼爱的小辈。一边说着让孩子一定要肯吃苦,一边又心疼孩子吃苦,期望孩子再想一想,是不是换一种生活。
心里矛盾的,前言不搭后语,可,这就是一个长辈的心啊!
我希望你成才,成功,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灯塔。可同样的,我更喜欢你泯然众生,成为这泱泱人群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只要你能够健健康康的过完这最普通的人生。
吃的饱,穿得暖,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再组建一个小家,他即使闭了眼,这辈子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可偏偏,偏偏......
陈爷爷看着陈逸洲这张已经渐渐可以看出大人模样的脸,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爷爷,您的意思,我明白的。”陈逸洲又说了一遍。
“明白,明白就好。”陈爷爷说这话时,到底是带上了几分哀伤。
他有权利,也有能力,即使陈逸洲选择了这样一个大学,也能让他的后半生安稳,可他知道,这并不是这孩子想要的。
这孩子打小,从来不主动提要求。哪怕是要一颗糖,要一个玩具,都没有过,你给什么,他都接着,永远都是一句好。
第一次提要求,是去Z市读书。第二次,便是自己做主报考了这所大学。
老伴听说的时候,面上高兴的不行,可背地里,到底还是红了眼眶。
好好的孩子,日子都这么好过了,怎么偏偏还要选择这条路呢?
是啊,为什么呢?
陈爷爷一下子好像老了好几岁一般,杵着拐杖,慢慢的起身。陈逸洲忙上前扶住陈爷爷的胳膊,这次,陈爷爷没有挥开他的手,而是扶着他的胳膊,慢慢的往屋里走。
“爷爷,您和奶奶放心,我会好好的。”陈逸洲在陈爷爷耳边小声道,“到时候给您娶个漂亮的小媳妇回来,让她天天哄您和奶奶开心。”
陈爷爷斜睨他一眼,“小媳妇?就是那个送咱们草莓吃的小姑娘?”
第92章
陈逸洲大囧, 低着头, 摸了摸鼻子。
陈爷爷侧头看了他一眼, 跟着笑了起来。别看陈爷爷年纪不小了,可中气十足, 陈奶奶在厨房里就听见了笑声。
家里的保姆在一旁摘着菜,对陈奶奶说:“逸洲这孩子看着清清冷冷的,哄老爷子倒是有一套,哪一回不是笑的这么敞亮啊!”
陈奶奶转头看了客厅,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的陈逸洲微弓着腰, 小心地扶着陈爷爷, 侧着头,认真的看着陈爷爷。陈爷爷右手比划着, 听不太清到底在说什么, 可看着就让人知道陈爷爷心情很好。
陈奶奶笑着摇摇头,“人老了, 就图孩子陪在身边。”
保姆在陈家待了十多年了, 也算是看着陈逸洲长大的, 而陈家的这些官司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要她说, 陈宝国这人吧,有些拎不清,这媳妇再好,总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重要吧?可这人竟然为了个女人, 对自己的亲儿子不闻不问不说, 每次见着还没个好脸色。倒头来, 竟然还怪儿子不尊重他?
父慈子孝,父不慈,何以让儿子孝?
就凭着那点血缘关系吗?
保姆摇摇头,换了个话题,“逸洲的东西我给收拾的差不多了,一会儿您让逸洲看看,还缺点什么,趁着这还没去学校,赶紧去街上买买。”
陈奶奶点点头,“他上的是军校,生活用品学校里都会发的,连穿的衣服都是学校发,带不了多少东西过去。”
保姆点点头,便不再说了,转过身去看炖在砂锅里的汤。
陈奶奶起身,擦了擦手,又探着身子往外看了看,客厅里已经看不见陈爷爷和陈逸洲了,想来两人应该是去书房下棋了。
她从柜子里拿出茶叶,给陈爷爷泡了一壶茶,给陈逸洲倒了一壶凉白开,端着上楼了。
走在书房门口,就听见陈爷爷中气十足的说话声。
“哎,逸洲等会儿,我这里走错了,得再想想。”
“行,您慢慢想。”
陈奶奶站在门口,失笑的摇摇头。
“慧儿,我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小院里,罗翠芬怅然若失的看着恹恹儿的夜来香枝芽。
现在酒店和小厨走上轨道了,章芸本身就是管理经验丰富,孙亚洁刻苦好学,小厨里的事儿更是管理的紧紧有条。所以,小厨那边,现在沈慧都是一个月查一次账,还都是孙亚洁在每个月扎帐之后,亲自把账本送过去。
遂,沈慧难得的有了休息日,闲在家里。
大学已经开学了半个月了,罗翠芬念叨着说家里还是要装电话,这不,特意抽空来城里打听着要怎么办。
沈慧笑了笑,“嫂子,这事儿我可安慰不了你。”
罗翠芬泱泱的,“我知道,这事儿吧,只能自己慢慢习惯。可这一下子,两个孩子不在身边,每天回家就是跟你哥大眼对小眼的,就总觉得缺点啥。”
“清泉和清颜在城里读书的时候,家里不也就你和我哥两人嘛,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呀!”
罗翠芬摇头,“那哪里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沈慧好笑。
罗翠芬想了想,“这城里咱说来就来,要真有个什么事,我们也赶得及,可眼下,一个去了B市,一个去G市,不管是哪里,都让人鞭长莫及的。”
是啊,想见孩子一面,光坐车就得十多二十个小时,中间还要转车。要孩子真有个什么事儿,等赶过去了,怕是早凉了。
如此一想,沈慧不由的想到再过不到两年的时间,余静好也要参加高考了,还不知道这孩子想考到哪里去呢?又会离自己有多远?这还不说,万一将来好好嫁人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是嫁个咱本地人,那还好说,万一好好喜欢了大学同学怎么办?
天南海北的,指不定还是根本没听过的城市。假如好好被欺负了,他们这么远,都不知道的。
“哎......”
“你叹什么气?”罗翠芬疑惑。
沈慧双手撑着脸,一脸苦恼,转过头幽幽地看着罗翠芬,“嫂子,被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以后好好要是也去外地读大学,再嫁个咱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人的男人,你说,我们要想见好好一面,那得多难啊?这么一想,我怎么觉得这闺女,根本就是给别人生的呀?”
罗翠芬一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