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安慰自己,大家都是在这种高强度精神压力的状态下参加考试,年纪那么大的考生都可以,她当然也可以,并且需要做的更好。这不仅仅是顾虑到自己,更因为女性文人需要一个领头羊,需要一把锤破壁垒的坚斧利刃。
若前无古人,那她愿意成为来者。
眼看着差役把她的试卷拿走,吏官将试卷上的名字糊得严严实实,她长舒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客栈,没有心情跟任何人寒暄,回到房间,倒头睡到大天亮。
这一晚,许清元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她身着威严尊贵的衣冠佩戴,缓缓走入九重宫阙,在入殿之前,她似有所感地回望来路,只看到远处朝阳初升,映红了她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节日快乐,吃好喝好玩好,永远开心!
第21章
考完覆试后,男学生们也打算出去好好放松放松。
“各位,小生已在品香阁订好了几桌饭菜,恳请大家赏光。”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轻摇折扇,风度翩翩地道。
旁边的几位学生立马捧场:“品香阁一桌酒席怎么也得二十两银子吧?郑公子太破费了。”
“何止啊,要不是有郑公子的面子在,拿着钱去人都未必肯让你进呢。”另外一人谄笑道。
“哈哈,诸位不必客气,那就走吧。”这位郑公子故作矜持地谦虚一番。
蒋怀玉从旁路过,脚步匆匆,却碰巧被郑公子看到,他忙出声:“蒋公子,且慢,在下诚邀蒋兄一同赴宴,请蒋兄一定赏脸。”
看着郑公子客气有礼的样子,蒋怀玉觉得很讽刺。
之前他求一个联保都难如登天,可自从院试第一场他考取第四名后,周围几乎所有人的态度对他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郑公子及其拥趸的邀请看起来十分诚挚恳切,蒋怀玉内心即便再厌恶,迫于现实,只能客套温和地应承下,随他们而去。
品香阁之所以收费高不好预定,是因为它不是单纯的酒楼,而是夹杂了一些娱乐性质的场所,比如会有妙龄少女奏唱、献舞等。掌柜也曾发话表示品香阁只接待文人雅士,暴发户来了也是牛嚼牡丹不懂欣赏。
这么大的噱头摆在那里,品香阁内又是雕梁画栋,精巧细美,处处悬挂张贴着文人墨宝,文学氛围十足,无怪乎年年来府城的考生都想入内一观。
被让至上首附近的蒋怀玉却浑身不自在,酒桌上的众人放浪姿态,对歌女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平日人前玉树临风、彬彬有礼的人全都在一杯杯浓酒下肚后,变成了脸红脖粗、举止无状的粗人。
点评完歌女,他们又开始说起其他考生的八卦。
“那个许清元是什么来头,府试放榜让咱们面上好没光彩。”席间,一位喝得醉醺醺的男学生问。
旁边的人拍了他一把,笑道:“于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啊,是汀州府通判大人的千金,你以为都跟咱们一样,从小苦哈哈地跟着先生勤学苦读?人家亲爹可是正经的进士,年轻有为。这样的好爹,咱们可上哪寻去呢?”
蒋怀玉心中吃惊,他第一次听说许清元还有这层身份。
郑公子这时也突然插话道:“两位说的许清元可是那位女案首?”
“对啊,要不是她,府案首该是郑公子的囊中物才对。”
“哎,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既然有这样的身份在,比我强也没什么好说的。”郑公子面上爽朗一笑,似是毫不在意。
“哼,看看女考生那边志得意满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们自己考了案首呢,真以为住在一处就是一种人了,人家可是千金小姐。”有人嘲讽道。
有两个人聚在一起悄悄说了几句什么,正好被坐在旁边的蒋怀玉听到,他不禁紧皱眉心,直觉告诉他,许清元不是那种凭借长辈荫蔽才走到今天的人。
“我说,这样的千金小姐摆在面前,又能书会文,诸位就没有动心想给通判大人做东床快婿的?”一人高声调侃道。
“哈哈哈哈,老杨,我看是你自己动心了吧?可惜你已经有妻有子,想也没用!”
“说什么呢,我可不敢高攀,不过我看咱们蒋公子跟许小姐倒是般配得很,大家说是不是啊!”杨姓考生笑。
被突然提到的蒋怀玉急忙否认:“不……没有……我……粗鄙……丑陋……不堪……相配。”
“哎,蒋兄弟,这就不对了,俗话说得好,男才女貌,你才学不差,家世清贵,细论起来还是她高攀了呢。”
周围一张张脸庞之上都挂着嬉笑,但只要蒋怀玉一去探究他们的内心就觉得十分肮脏、恶心。
他慌忙借口有事从中逃出。
席上众人看着蒋怀玉的背影,纷纷嘲笑他胆小,旁边一位书生从离开的座位上拎起个布袋子,他扒开一看,里面是块材质粗糙、形制笨拙的印章,下面刻着“蒋怀玉印”四个字。
蒋怀玉一路疾跑回蒋府,抛开晚上的应酬,今天他还完成了院试的最后一场考试,也算是喜事一桩。
他悄悄溜到母亲蒋芯独自居住的禁院外,见守门的下人不在,心中一喜,偷偷绕进去,想借机见母亲一面。
可正当他轻手轻脚地靠近门扉时,里面却传来了家主蒋荇的声音。
“怀玉院试第一场取中第四名,如今日覆试无有意外,他就将成为蒋家这一辈第一个秀才。”
屋内。
蒋芯常年独居此处,但仍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她听闻此话流出两行清泪,但脸上却挂着欣慰的笑容。
“兄长,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她抬头望向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了然道:“院试放榜报喜日,我自断魂离别时。”
屋外的蒋怀玉肝胆欲裂,他狠狠扣住手心,才忍住了自己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
为什么?他听从母亲的吩咐勤学苦读,终于熬到快要出人头地的地步,怎么母亲反而要自裁?
里面一阵沉默,良久之后,蒋荇才开口道:“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若你当年没有做出私奔潜逃、气死父亲的事,今日也不必为了怀玉的名声和前程走到这一步。”
蒋芯叹笑道:“是啊,终究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夜已渐深,蒋怀玉木然地回到自己屋中,一夜未睡。
另外一头的天雅楼客栈,老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嘱咐伙计准备打烊。
伙计插门闩的时候在地下发现了一封信,他拿给老板,老板瞅了两眼自己收了起来,道:“哦,这是我父母从老家给我寄的,不知怎么丢外面去了,行,天不早了,你快去睡吧。”
等大堂没人之后,老板才悄悄拿着信敲响了许清元的房门。
许清元从梦中被吵醒,她揉着眼睛开门,见老板鬼鬼祟祟地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还坏笑道:“放心,我帮你保守秘密,保证没人知道。”
老板说完就走了,留下一脸懵的许清元。
她看到手上握着一封信,上书“许清元姑娘亲收”七个字,下面盖着蒋怀玉的章。
考虑到蒋怀玉几次三番要对她们表示谢意,许清元也没把这封信当一回事,就扔到一边,继续上床睡觉。
一夜好眠。
“许姐姐,许姐姐,醒醒,有人来找你。”
耳边传来艾春菲温柔的呼喊声,许清元缓缓张开双眼。
窗户照进令人晃眼的阳光,她遮住双眼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艾春菲拿手垫着下巴,趴在她床头,歪头问:“几点?什么几点?”
许清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拥着被子坐起来,打哈哈:“没什么,你说谁找我?”
“蒋怀玉,”艾春菲拍拍衣服站起来,坐在凳子上看她梳洗,“你知道吗?他在院试第一场里取中第四名,把很多县案首都压下去了。”
“原来他课业竟这么好。”许清元闻言也略有吃惊。
“对啊,第一、第三名都是考了几十年的老童生,跟姐姐和蒋怀玉比起来差远了。”艾春菲托着腮道:“听说现在有很多考生都巴结他,认为他以后会有出息呢。”
“这么风光的人物,来找我干吗?”许清元疑惑地问。
艾春菲起身一边帮她穿外衣,一边摇头道:“没说,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许清元收拾好跟艾春菲一起下楼去,蒋怀玉果然正站在柜台旁边焦急地等待。
“昨日才考完院试,蒋公子不在家好生歇息两天,怎么有空来找我?”许清元下楼站定,与蒋怀玉见礼,问道。
“抱……歉,打……打扰……”蒋怀玉心里急但奈何说的太慢。
“好了,别客套了,直接说吧。”许清元不耐烦听他在这磨磨唧唧的,直接打断。
“昨日……我……”蒋怀玉将昨天赴宴离席时把自己的印章掉落的事情和盘托出,也略提了几句席上众人的言谈,他就是怕因为这件事会给许清元带来麻烦,所以才这么急着过来解释。
许清元拿出昨日收到的信,举起来给他看,蒋怀玉脸色煞白:“他们……他们……居然……真的……会……这么……做……”
旁边的艾春菲先生气了:“十年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事,也算世间奇闻了!”
考不过别人就想陷害别人,这品行还真是低劣,许清元脸色不善,眸色阴沉。
压下心底的不舒服,许清元对蒋怀玉道谢:“多谢你赶来告知我,我承你的情。”
蒋怀玉却突然犹犹豫豫的,像是有什么话想说。
见状,许清元主动道:“如果蒋公子有什么想要帮忙的,尽管说。”
“能不……能……请你……帮我……救出我……我娘。”蒋怀玉一咬牙,将压在他心上的重担说出,并用饱含期待的眼神看着许清元。
作者有话说:
忘记定时发布了,好蠢_(:з」∠)_
第22章
许清元问老板要了一间包厢,听他叙述完来龙去脉,才闹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现在距离院试放榜大约还剩三日,最起码这几天蒋芯还是安全的。
不过只要仔细一想,许清元就发现这事是真的棘手。蒋芯自己甘愿为了儿子的名声自裁,就算是本县县令都不能多说什么。再者现在可是古代封建社会,人命本就不值钱,哪有什么帮助自杀是否应当判处刑罚的学说理论,蒋荇心思虽然不正,但甚至无人可以指责他。
或许放在一些懂世故的人眼中,还要被夸奖是明事理,会顾全家族大局。
许清元看向不安的蒋怀玉,心思一转,突然问:“这是你的家事,怎么会找到我一个外人的身上?这种事我怎么好插手。”
“我……我听说……你……你是……通判……大人……的……千金……”蒋怀玉尴尬至极,尽力描补,“除了……你……我……我……不认识……其他……官家……之人……”
此刻,蒋怀玉厌恶地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相比起许清元杰出的能力和成绩,他终究还是最关注她的背景。
“哪怕我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左右人家的想法,这件事还是得看你。”许清元却摇摇头,帮他分析,“当务之急,是必须让你母亲断了自尽的念头,否则一切努力全白搭。”
“那我……该……怎么……做?”蒋怀玉疑惑地问。
“你母亲最在乎的就是你,为了你,她冒着被扫地出门的可能也要跟周家撕破脸,心甘情愿被囚禁余生,如今也为了你的前途,才一心赴死。”许清元慢慢道:“如果现在你的处境正是需要你母亲挺身而出的时候……”
蒋怀玉眼前一亮,随后激动地道:“那我……我……可以摔……残废……这样……母亲……为了……照……照顾我……就不能……自尽……了。”
“……也用不着。”许清元马上制止了他可怕的想法,“瞒天过海就够了。”
蒋怀玉忙问:“要……怎么……做?”
如今蒋家明显是抓着蒋怀玉当宝贝,不允许他出现任何瑕疵,所以才干出这种弃车保帅的事情。眼下只要让蒋怀玉前途无望,蒋家不再看好他,甚至急于跟他撇清关系的话,救母出府就有几分可行。
但难就难在院试已经全部考完,以蒋怀玉第一场第四名的排名很难落榜,这么一个板上钉钉的秀才,怎么才能让蒋府放弃他呢?
许清元的目光移到那封信上,一个想法慢慢在脑中浮现成型。
“办法是有的,不过你大概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许清元看着蒋怀玉道。
蒋怀玉垂眸,声音里透着悲凉:“只要……能救……救出母亲,让我……现在……去……死……都……可以。”
品味着这句话里的真心,许清元将计划和盘托出。
三日后,院试放榜日。
与之前几次科举考试放榜不同,院试不是张贴一张纸完事儿,而需要所有参考考生全部到考棚大堂听唱名,如若不到,即便取中也会被革黜不用。
吏官拿着一案纸榜递给上座的学政、知府,知府把名单和出号卷、试卷弥封核对过后,吏官传齐童生,开始唱名。
首先念到的是未被录取的童生,吏官每念完一个名字,队列的某个角落都会发出点不同寻常的声音,还好差役众多,不然一定会比市集还热闹。
之后轮到三等中榜名单,吏官念了十五个人的名字,许清元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就是艾春菲。
而被念到名字的艾春菲本人已经完全蒙了,她茫然地看向旁边的许清元和晋晴波,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要被叉出去。
许清元两人皆是带着笑意小声恭喜她考中生员,艾春菲这才反应过来,她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用兴奋但克制的气声问:“我中了?我中了??”
看到两人对她点头,艾春菲才晕晕乎乎地转过头去,但是那表情仿佛还在睡梦之中。
被念到名字的这些人,脸上纷纷露出不同程度的狂喜,不过好在还顾及自己读书人的体面,各自强行忍耐。
三等十五人,二等一般是第四至第七名,一等是一至三名,本次重胥府生员总额应该是二十五人。
吏官换下另一张榜纸,接着念:“昭明十八年,北邑省重胥府院试生员二等十名:第十名,晋晴波……”
晋晴波闻言只是紧扣几下掌心,面上却很平静地对恭贺她的人道了声谢。
“……第五名,蒋怀玉。”吏官继续念道。
许清元的目光立刻投向不远处,蒋怀玉面上绷得紧紧的,回望她一眼,并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第四名,郑元驹。”
郑公子喜不自胜,朝众人高调地抱拳行礼,脸上是压不住的得意。
“咳咳,”吏官拿起茶盏润润嗓子,换到最后一张榜纸。他垂眸看了看,抬头定视前方,高声唱名:“第三位,从博容。”
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儒生听到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嚎啕大哭,而在场所有读书人,包括学政和知府,都没有过于苛责,反而给他留了些缓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