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许学士的意思是?”皇帝追问。
“由首辅约束百官不要奏请任命丞相,皇上也无须废除丞相之位,朝臣仍按申国公任丞相之前的旧制行事。”许清元说完紧接着便跪下请罪,“微臣年轻历练不足,自知该法不足之处尚多,请皇上饶恕。”
因为低着头她看不清楚其他两人是什么神情,心下忐忑不安,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那么久,许清元才听到皇帝开口,却是在询问宁中书。
“宁首辅以为如何?”皇上的声音不辨喜怒。
宁中书声音洪亮,吐字清晰道:“臣以为许学士所言有理,臣愿管束百官,为皇上分忧。”
皇帝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而是叫起许清元,命二人退下。
两人一路走回内阁,直到领路的内官离开,宁中书才开口对她说道:“今日你无须如此谨慎小心。”
许清元转头去看他,却发现宁中书面色轻松地看着前方,道:“一入内阁,与其他朝臣便再不相同。官员的奏折都需抄传邸报,所以他们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而成了内阁大臣,便可对皇上密疏进言,所上奏折秘而不发。既是旁人不会知道的话,圣上又何必为难咱们呢。”
细想其理,许清元倒也赞同。说白了内阁议政是关起门来说事,皇帝需要听真话,而能说真话的除了内阁没有几个人有这个底气。因此就算意见不一致,吵得再凶那也是内部问题,在公众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便不能也无需处罚发落。
“哈哈,好了,快去用膳吧,老夫得先去睡个中觉了,这年纪大了就是精神不济,不比你们小年轻喽。”宁中书笑呵呵地溜达着走开,许清元默默完成礼节后,盯了他的背影许久。
半旬后,御史台御史中丞邓如玉请奏皇帝,将御史台改为都察院,掌纠举百僚、推鞫狱讼之职,并增加官职,加强对地方的监察力度。
“罢御史台者,非罢御史”,反而是扩张了御史的权力。但改制从根本上是为了皇帝更方便地监察中央和地方吏治,尤其皇帝还想要任命自己的亲信邓如玉担任左都御史,统管整个都察院,更是引起百官的激烈反对。
表面上皇帝不急着立刻全面推行都察院,但御史台的官员和职位设置却在一点点改变。
有弘文成之事在前,众人没想到皇帝收敛的如此有限,只能折中妥协。
之后,宁晗上奏折推举清珑公主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邓如玉任左副都御使,女官皆上书支持。
因公主为弘文成扶棺时,其亲口承认是个人意思,所以文官们当时便在使劲忖度公主突然扫自己亲爹的面子所谋为何。思来想去,似乎只有公主想要积累名声、参政争权这一个原因。
男官们不待见女子掺和政事,有张闻庭这么合适的人选在,他们也不认为皇帝会将皇位传给一个女人,即便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但换个角度来想,公主去做这个都察院御史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一来公主女人的身份无法继位,翻腾不出太大水花;二则公主是皇帝唯一的骨肉,皇帝对她总会心存舐犊之情,所以她坐到左都御史的位子后,可以借此与皇帝抗衡。这么论起来,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见少有人反驳,皇帝佯装大怒,将公主叫进宫中“骂”了两个时辰,官员们闻讯反而更支持公主。
拖了一段时间之后,皇帝才“迫于”百官的压力采纳请奏,改御史台为都察院,“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遇朝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其奉敕内地,拊循外地,各专其敕行事。[注]”任清珑公主为都察院正三品左都御史,邓如玉为正四品左副都御使。
改制一事尘埃落定,皇帝办成了一直以来想要做的一桩大事,心情好得很。
经过他仔细思虑,也最终采纳了许清元的建议,宁中书和许清元压下百官非议,保留丞相之位却不任命官员担任。
公主府中。
一身绣着孔雀的绯色官袍被挂在木施之上,清珑公主一会儿摸领口袖子,一会儿摸摸补子,稀罕得很。
她眼神亮亮地看向许清元,问:“许学士着实厉害,本宫只不过照你所说去了一趟弘家送殡,便这么快正大光明地步入朝堂了。”
“公主以后要改称本官才是。”许清元笑着纠正她,“公主何不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齐朝的官服都是官员自己花钱定制,料子暂且不说,补子的绣工也极精细,这一身可称得上是造价不菲。但公主哪里是缺这点银子的人,既然送到她的眼前,定是无一不好的。
不过公主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听了许清元的建议便真的拿进去换上,出来后还低头仔细查看着问:“怎么样,是否有些奇怪?”
许清元笑着站起来,同她一起站到镜子前,公主看着镜子中的两人,微微发呆。
内阁大学士只有五品,因此官袍是青色的,补子上绣着白鹇的图案,许清元这一身看上去远远没有公主自己的官服夺目。但当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清珑就是觉得自己穿上了衣服也一点儿不像个官员,像是捡来的这么一身一般。反观许清元呢,她站姿随意,目光平视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淡然自信,嘴角带着极浅的微笑,只消一眼,人们就能肯定她一定是朝廷命官。
清珑公主蹙着眉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突然抬手将满头珠翠拔了下来。
“公主?”许清元眼神疑惑地看着她。
“戴这么多东西头重脚轻的怎么案牍公务?”公主拿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脑后,“这样看着就好多了。”
作者有话说:
[注]出自《明史》有改动。
特意去翻了一下晋江的引用规则,应该没有违规吧……
第147章
“大人, 这三个案子是下月需要跟大理寺、刑部会审的重案,下官已全部做好批注, 请您务必仔细看完, 不要在一开始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对都察院心存不满。”摞起来有手掌那么厚的案卷被正放在清珑公主的案桌上,邓如玉态度严谨认真地嘱咐她。
清珑公主看了看案卷的厚度,虽然心里有些发怵, 却努力笑着应道:“辛苦邓大人,本官会细心查看的。”
而邓如玉却丝毫没有停顿地转过身从司狱手上接过其他两摞案卷,将其“啪啪”两声叠罗在公主面前, 面无表情地说,“大人辛苦。”
原来刚才只是一个案子的材料……清珑公主看着几乎把她挡的严严实实的案本, 有种昏倒的冲动。
即便她做好了第一天上任不会那么顺利的准备,可是一上来便要接受这么大的工作量还是让人难以适应。
月亮悄悄爬上树梢, 屋内案桌上的灯花爆了一下, 清珑公主掀过一页纸,努力睁了睁干涩的眼睛, 继续努力静心看下去。
渐渐地, 都察院的人陆续走的干干净净, 就连邓如玉也于半个时辰前离开了衙门。
当时在清珑公主疑惑的眼神下,邓如玉只丢下一句:“是大人看的太慢了,不算上午给您批注好的案卷,今天下官已经写定五份弹劾的奏章、同吏部敲定吏官考察事宜。明天您要同下官去吏部一趟,可能一整天都回不来, 大人您要安排好自己的时间和公务,下官先行告退。”
留坐在原地的清珑公主不由自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 她颓然伏到案桌上, 欲哭无泪。
哎,原来许清元和晋晴波等女官们在官场上雷厉风行的样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炼成的,游刃有余的背后是她们日复一日的辛勤付出。
接下来的几天公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以前在宫中和府中时总觉得一天是那样的漫长,从天明到日落,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少太少,而无聊的时间又多得令人发慌。直到如今自己进入都察院任长官后,她生平第一次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是如此短暂。
为何只是一个都察院而已,一天大事小事会积攒到上百件这么恐怖的数量?
虽然根据父皇的安排,都察院的公务都由邓如玉做决断,可是许学士也跟她说过邓如玉会特别“关照”她,希望她能好好学习。所以即便不需要她真的拿主意,邓如玉还是会严格地要求她。
如今即使她焚膏继晷地案牍工作,天天从一睁眼忙到深夜闭眼一刻不得空闲,公务还是无穷无尽,仿佛永远都处理不完似的。
终于,在一个休沐日,清珑公主约许清元外出闲逛的时候,将满肚子的苦水全倒了出来。
听完这一切的许清元并没有安慰她,而是一派闲适自然地靠着椅背慢慢品茶。
公主被打击到,她哀怨叹曰:“难道我真的天生就不如你们聪颖灵慧?”
“公主何必妄自菲薄。”许清元在心里笑够了才开口,“其实下官刚去翰林院的时候也是如此,因为有个不体察属下的上峰,恐怕比您还要更狼狈些,我也是找了好些人帮忙才不至于被当众责罚。”
“哦?”闻言,清珑公主一扫方才的颓败,连连追问许清元后来是怎么解决的,横不能总是找枪手吧?
“咳咳,”许清元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转移话题道,“下官的法子不适用于您如今的情况,不过您作为都察院的都御史,应当学会思考:有些事情真的需要您亲自过目吗?虽然人人都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但真的能够做到将其按照重要程度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却不是人人能做到的。您如今成了一院长官,这才是最需要掌握的能力。”
“有道理。”听完许清元的一番话,公主豁然开朗。
她正要岔开说别的事情,却看到许清元一直在通过茶楼雅间的窗户看向外面,公主便也侧头看去。
“那是……洋人?”清珑公主不确定地说。
“嗯。”许清元收回目光,“有几家在各自行业出类拔萃的法人在跟外国人做贸易,最近京城中确实出现了不少洋人。”
公主颇有兴味地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若是不会官话,怎么能从外国一路漂洋过海来到京城呢?”
“只要用心,官话也没什么难学的,”许清元道,“这些敢冒着生命危险来到其他国家谋求商业机会的人,可不是普通人物。”
之前佟三娘便跟许清元说起过,她的纺织厂组织过几批商船出海,但航行范围也仅限于周围不远的几个小国家,上月她本想让船队稍微走得远些便遇上了海上风暴,整条船差点全军覆没,损失惨重。
“来往都察院的时候,您大概带多少随行的人?”许清元没有再关注外面的洋人们,转而如此问道。
冷不丁听到许清元的询问,公主迟疑了一下才回:“六个……我知道太多了,可是之前遇到好几次意外,实在有些害怕。”
“公主,以后就带一两个即可,让其他人在暗中保护您。”许清元沉思着说。
“为何?”
“您现在是正三品当朝大员,跟各朝的皇子在成年后都要进入各部任职参政有何区别呢?”这话只说一半,许清元便住了口。
硬着头皮想了半天,公主才道:“你觉得那个图谋不轨的人会因此再次对我动手?”
许清元点了点头。
“可是百官都不认为我会坐上那个位子,所以才放心让我进入朝堂啊……”公主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猛然提高,“但是那个人从不这么认为!不论是在我小时候还是长大后,他一直想要抹杀我……”
想到这一点,公主忍不住打了个寒碜,等恢复好心情后慢慢坚定地说道:“我会照许学士说的去做的。”
因点明了这么一桩沉重的事,两人逛街的兴致消退下去,只草草买了点吃食玩意儿便各自回了府。
接下来长达半年多的时间内,公主逐步减少身边明面上的护卫人数,从六名到四名、二名,渐渐地胆子越来越大,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前去都察院。
她按照许清元提供的思路,将事情分类,每日只捡重要的部分先行处理。邓如玉看到她此举后,不但没有为难,反而十分欣慰。
正事上公主已经渐渐上手,但即便有人暗中保护,来回路上她仍是过得提心吊胆,可那个幕后之人却一直未曾出手。
当公主去询问许清元此种奇怪的情况之时,她看到对方笑的很是意味深长。
“……所以那人确认公主上任左都御史一职并非是皇帝想要让您参政历练,即,他完整地知道我向皇上建议的掩人耳目的方法。”许清元看着清珑公主的眼睛,“我不过想到这点便试他一试,他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清珑公主想要开口问那人是谁,但或许是知道答案太过骇人,她双唇微微颤抖着,始终不能问出口。
而许清元却没有一点儿犹豫地直白讲明:“当时御书房只有皇上、宁中书和我,公主觉得是谁要对您和郡主痛下杀手呢?”
答案就在两人心中,但却没人宣之于口。
转眼又是一年岁末,许家早早便挂上了满府的红灯笼,梅香到处采集年货,厨房一天到晚忙个不停。
许家三个做官的人时常需要出门交际,其中又以许清元为甚。年底这个时节,差不多从三省六部到三法司甚至武官们都邀请她过去喝酒,见面便一句一个“许阁臣”地叫。许清元不好都去,也不好都不去,大概只挑着关系近的和面子大的几家走了几趟。
等到她们许家自己招待客人的日子,那涌上门的人与往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虽说还达不到黄丞相七十大寿那一天的盛况,不过也十分令许家震惊了。
然而梅香根本没有预料到来的人会如此之多,人手菜品一概不足,导致那天的席面乱的够可以的,虽然宾客们脸上都给足了面子,但是心底不定怎么嘲笑许家呢。
事后许长海为此事与梅香发了好大的脾气,梅香第二天就去人市上疯狂采买了二十多个下人,要不是月英拦着,这个数量还打不住。
许清元嘛倒是看得很开,谁家不是从微末发迹的,在这个过程中难免出错,让众人笑几声有什么要紧,只要家族越来越昌盛,一切都不是问题。
今年齐朝各地风调雨顺,商业繁盛,百姓安居乐业,这个年是个丰足之年。
而附属国则开始哭穷不想进岁贡,皇帝心情好,大笔一挥,免了许多。
不料临近年根,皇帝因偶感风寒病倒,休养了半个多月,即便病愈后,也自觉身体不如以往许多,便不由信了些鬼神之说,命人大大操办了一场祭拜。
同时,对于中央和地方官员变着花儿进献奇珍异宝,皇帝也没有再像以前那般厌恶。而在这些送礼的人之中,中书侍郎唐大人别出心裁,引荐了一位柳方士,据说此人擅炼丹药,其所制丹药能够强身健体、长生不老。
皇帝大喜,引以为座上宾。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开年后, 恩兰国派遣使臣出使齐国,皇帝亲自设宴招待。
与宴之人皆是王公大臣, 清珑公主及许清元等也在列。
根据使臣的描述, 恩兰与齐国并不接壤,两国之间相距何止千里,中间还隔着不少番邦小国以及一个面积是齐国一半的内陆国家――沙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