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蔚握住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只要程晓珍说需要他、希望他帮忙,他就能抛下京市的一切,去到她的身边。
“当然是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讨回来......”
程晓珍的心里仿佛有一只靴子重重的落了地,原来她上辈子本就没有高考失利,而是被人偷换了人生。如果没有刘莉莉这横插的一脚,她根本就不会草草结婚、过上柴米油盐的生活,更不需要被困在王家,仰人鼻息。而她的娘家,远不会落到上辈子那样凄惨的境地......
虽然早就猜测,但当一切全被印证时,那股悲愤还是险险将她的理智烧尽。
听筒的另一边忽地没有声音了,只有女孩沉沉的呼吸声,谢云蔚前所未有的紧张:“晓珍,你千万别轻举妄动,你听我说,刘厂长一家在金河县呆了很久,根深蒂固,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轻易动摇的了的。当初,他们会大喇喇用你的名字和身份,也许早就想好一朝被揭穿的后招了。你一定要思虑清楚再进行下一步,现在你哪儿也不要去,假装不知道,等我过来......”
谢云蔚焦急到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到程晓珍身边去。
谢家有底蕴、有人脉,对上刘厂长并不会畏惧,但程家不一样。
“谢老师,你别着急,也不用过来,我能处理好的。”
程晓珍蓦然笑起来,声音染上笑意,听在耳里有些酥酥麻麻的味道。
谢云蔚在内心唾弃自己的不合时宜,正要多说几句,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谢云蔚的电话打来时,已经是傍晚,这会儿天都黑透了,邮局这边马上就要关门。程晓珍慢慢地往外走,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既然重来,就要活得肆意。
这是一开始她就告诉自己的。
程晓珍不会再等谁来给自己主持公道,等来的公道不会是公道,她要自己的去争取!
这天回去,程晓珍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告诉家人她要出一趟远门,因为要办理档案的事,很多东西要去省城把手续补全。
钱素梅并没有疑心,一边帮着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她要注意安全之类。
程晓珍乖乖应了,第二天她趁着家里人还没起来,柳枝夫妻的摊子也还没支起来,悄悄地买了火车票,去了省城。
*
“好美味烤红薯”成了全厂爆款,凡是附近常家的员工,可能没吃过国营饭店的招牌五花肉,但绝对不会没吃过“好美味烤红薯”。
关键是烤红薯的价格又不贵,来不及做早餐的员工,偶尔路过都会揣上一个。
曾秋萍不是个爱赶时髦的人,可说烤红薯的人多了,她偶然间路过,还真买了个几个。不止有自己吃的,还有给家里人带的。
刘厂长年纪大了,牙口不太好,看见桌上的红薯倒是顺嘴吃了一个。
“这东西倒不错,比我们自己弄的甜。”
曾秋萍脸上瞬间带了几分笑意:“可不是,我瞧着也不错,比自家弄的还干净,关键是卖的也便宜。我去的时候,排队买红薯的人,从宁兴胡同的这头排到那头。你吃着好吃,回头莉莉回来了,我再去买点回来。”
刘厂长:“宁兴胡同?”
“是呢,卖红薯的人你应该也认识,就是咱们厂的老程家。之前他们父子不还给厂里救过火?他儿子还转正了那家。”
曾秋萍对救火的事印象挺深的,后头程晓珍来送信,虽然没把人认出来,但也打听出了是老程家的闺女。
“那家子还都挺热心肠的,他家闺女来送信,我跟她说了咱家女儿的姓名、学校、专业等等,她还说给咱家留意。看见莉莉的信,就专程给我们送过来。”
曾秋萍这会儿对程晓珍印象还行,觉得这个姑娘会来事、人不错。
不过就是没什么眼力见,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去卖什么烤红薯,眼皮子太浅了。
现在个体户说起来,身份地位远不如工人。
那姑娘多半是钻钱眼里了,没什么大志向。
“老程家?”刘厂长合上报纸,细细想了一圈,片刻过后猛地站起来。“你说的老程家,是程学良他家?”
曾秋萍:“就是这家没错,他女儿长得还挺好看的,叫程晓珍?”
“程晓珍?!”刘厂长将手里的报纸一扔,紧紧盯着曾秋萍,“你说她叫程晓珍?上回来给咱家送信,你还告诉她咱们女儿的学校和专业了?!”
刘厂长眼神瞪的像铜铃,气势骇人。曾秋萍很少看见他这么动怒,冷不丁的吓了一大跳,说话都打起了磕巴。
“是、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刘厂长气得手指头抖个不停。“这里头问题大了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老刘,你有事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呀你,你女儿迟早要给你害死!”刘厂长猛地捶了下桌子,“你以为程家人真是好人?我告诉你,要不是程学良和他儿子救了火,当着全厂工人的面不能一点奖励都不给,我压根就不会让那小子转成正式工。不止如此,等过个一年半载,风头过去了,我还要这家子人彻底从华兴纺织厂里混出去!”
曾秋萍给丈夫突来的怒气搞懵了,她不懂丈夫为什么恨程家人,明明人家全家都是普通工人,和他们家根本八竿子打不着。
怎么听丈夫的意思,他们俩家倒像是有世仇一样?
刘厂长见妻子还没反应过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女儿怎么会这么蠢呢!就是因为像极了妻子!
“你女儿那点智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觉得凭莉莉那样就能考上大学?那高考未免也太儿戏了!”
让儿子去考大学或许成功的概率还大些,偏偏儿子早年被他送进了工农兵大学,现在都出来工作了,就是学历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如果不是刘厂长还有几分薄面在,要去机关单位工作都不容易。
轮到刘莉莉这里,刘厂长本来是想叫她自己考的,考到什么算什么,谁知道女儿不争气,一问三不会,还心高气傲要考大学,要做人上人,否则就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曾秋萍是个心大的,高考前夕女儿哭的厉害,她还以为女儿只是压力过大,哪知道她是逼着她爸,叫她用别人的成绩给自己铺路。
“我也是给她逼的没法子了,莉莉的性子你知道,我要是不同意她就一直哭,一直闹,闹得我整日没个安宁......”
刘厂长自觉不是个好人,平时做人做事大面儿上没出过错,这还是头一回做了一桩亏心事。
刘厂长:“我本来想,用了人家的成绩和档案也没事,反正那边是个姑娘家,没考上应该就是会嫁人了......”
“不是的,我听卖红薯的那对小夫妻说,程晓珍还想着要考大学呢!女儿要是用了她的档案......”曾秋萍狠狠打了个哆嗦,简直不敢往下想。
到底是枕边人,曾秋萍对刘厂长的工作性质还是挺了解的,眼下看着风光,但还是受人监管的,别的不说,厂子里一个孙副厂长一个厂委书记,就是上面派下来监督刘厂长的。
要是老刘他自身没有任何问题还好,如果自身有了污点......
曾秋萍:“咱、咱们现在怎么办?”
刘厂长沉下脸,“你现在先去厂子里打听,看看程家有没有走漏任何风声......我打个电话给女儿,问问她那边的情况......老程家是不能再留在厂里了,也不能留在县城......”他微微眯起眼睛,心一狠,“偷盗厂里的大量金额,总该下放去偏远地区了吧?”
曾秋萍被丈夫紧盯着,感觉到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但她除了点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这事不能怪老刘,程家的人要是不走,走的就是他们了!
这样一想,曾秋萍也跟着硬下了心肠,叫她舍弃现在富裕的生活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委屈老程一家了,谁叫他们生了个聪明灵慧的女儿,挡了自家女儿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教育厅
程晓珍来省城, 完全是受了谢云蔚的启发。
他说刘厂长在金河县里根深蒂固,太多人同他家有人情往来。
自家有什么呢?说白了只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刘厂长之于他们家犹如庞然大物一般的存在。
既然这样, 要闹就要把事情闹大, 让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始末,彻底绝了刘厂长转圜的可能性, 才能要来她想要的公道。
从火车上下来, 程晓珍打听到教育厅的位置以后,眼神逐渐变得坚毅。
这是一场前世和今生共同的战争, 既为了上辈子的自己, 也为了此时此刻的自己。
教育厅的位置还挺好找的,看着跟前墙上硕大的“发家致富靠学业,光明前途靠教育”几个大字,程晓珍心里生出无限勇气。
“小同志, 你来找谁?有预约吗?”
办事员是个男同志,他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穿着浅褐色棉袄,神态冷冷的, 看着很不好说话。
程晓珍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她并不局促, “没有预约,但我要找赵厅长。”
来之前, 她已经将这栋楼里管事的人打听清楚了。
赵厅长是新转过来的, 中央直接委派的教育局局长, 关键是这个局长还是一位女同志, 曾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 希望女孩子也多读书, 读书改变命运。
程晓珍觉得如果一定要选个人的话,赵厅长会帮她的概率很大。
办事员拧紧眉:“抱歉,要有预约才行,赵厅长现在正在开会,应该不方便见你。”
“我是来告状的,我的高考成绩被人调换了,同志,您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和赵厅长见一面?”程晓珍语气恳求道。
办事员眉头皱紧,“你叫什么名字?”
“程晓珍。”
“你是金河县的吧?金河县的事情,应该找当地教育局。”办事员一下子猜中的程晓珍的来处,且态度变得很奇异。“要不,你先把资料给我,等会儿赵厅长开完会,我问问她同不同意见你一面?”
程晓珍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狠狠一跳。
她没有说过自己从哪儿来,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
刘厂长要调换她的高考成绩,只要联合当地教育厅就行了?还是省城这边也和刘厂长有勾连?
程晓珍没吭声,抱紧自己的背包往后退了几步。
她不死心的说:“我希望能亲自见赵厅长一面。”
办事员:“你不把资料给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撒谎?我见过很多像你这种女同志,打着办事的幌子来找关系,领导最烦你们这样的。”
其实还真给程晓珍猜对了,这个办事员是刘厂长的远方亲戚,当初刘莉莉顶替程晓珍的名字上大学这事,这位办事员也有掺和一脚,要不然事情远不会这么顺利。
平生就干过这么一件亏心事,他想不记住程晓珍的名字都难。
要不是姨夫求着他,王学立还真不想干这事。
但既然办了,就要杜绝程晓珍反水的可能性。
“同志,你看你把资料给我,只要交到我手里,我一定会给领导看的。到时候领导觉得你的事情要办,该办,不就见你了么?”
王学立生怕自己说话的语气不够真诚,还对着程晓珍露出了个笑脸。
这幅模样看在程晓珍眼里,仿佛一张长着人脸,背后却是青面獠牙的怪物。程晓珍在他伸手过来要抢她的背包的一瞬间,拔腿向外跑了出去。
不能把资料交出去,更不能把资料交到某一个人的手上!
程晓珍在心里冷笑,倒是没想到省城也有刘厂长的党羽,既然要拔除,那就一下子拔除干净吧。
幸好她知道附近最大国营饭店就在教育厅边上,马上就快到饭点了,里头进进出出的人大多都穿着干部衣服,应该不少是教育厅和不远处省政厅的人。
程晓珍瞅准目标,将自己的头发扯散,一进饭店的大门就朗声哭了起来。
“没活路了,我还不如一头在这里碰死!教育厅的小同志要把人给逼死了,麻烦大家做个见证!”
程晓珍哭着瞄准左边有人站着的那根柱子上撞上去,果然成功被人拦了下来。
国营饭店里人不少,确实有不少人公务人员,也是程晓珍运气好,这次两边的两个大领导都在,有人来下头审查,两位领导自然不好缺席,饭店里头最大的那张桌子上坐了满满当当十几个人。
“小同志,你有话好好说,你刚才说教育厅的小同志怎么了?”说话的是郑省长,语气很温和。
被点到自家部门的赵厅长也说,“小同志,我是教育厅的赵厅长,只要是和教育相关的,你都可以和我说,我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程晓珍看了她一眼,赵厅长眉目长得很有英气,一头短发很是利落,虽然是女性,但是她站在一众大领导中间也很难被忽视,赵厅长语气很轻却很有力道,确实像是能为她主持公道的人。
再加上边上还有两位领导模样人站着呢,程晓珍并不怕赵厅长把资料拿过去以后,把事情瞒下来。
“这是我的资料,领导们可以看看,我是金河县华兴纺织厂附中的高三学生,我在准备办理复读的时候发现自己档案被人调走了,同学刘莉莉的档案却留在了学校。但是我和同学们,打听过刘莉莉已经考上了重本,现在就在京市中央大学金融系,可笑的是我打听到京市,发现对方用的学籍和档案上全都是我的名字。”
程晓珍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
整个资料中不止有自己的平时的学习成绩,更有刘莉莉的,还有刘莉莉在大学期间冒用程晓珍名字,各科的考试成绩,上头明晃晃的一串红色成绩,实在嘲讽至极。
几个领导转着手,把资料都看了一遍。
程晓珍:“既然您是赵厅长,那我想问问您,国家通过高考到底是为了培养人才的,还是为了养蛀虫的?您曾经鼓励女孩子要多读书,要努力走出来看看世界,但您没有告诉女孩们,如果上升的路被人为堵住了该怎么办!如果,想要来为自己讨个公道,被办事员拦在门口了又该怎么办?!”
赵厅长把程晓珍拉了起来,仔细打量了对方一遍。
她发现这个姑娘眼睛里有一股灵气,又有一股倔强,是了,若不是个倔强的姑娘,不会有勇气走到今天这一步。
“小同志,你父母是华兴纺织厂的工人?”
程晓珍:“是,我父母都在华兴纺织厂工作。”
“那这个刘莉莉家里是?”
“她父亲是纺织厂的厂长。”
郑省长听了便是一声冷哼:“不怪这个小同志生气,换我也是要生气的,好好成绩自己考出来了,却被人顶替了,就这样的在校成绩,也配当我们国家的大学生?”
郑省长是最早一批参加高考的人,他记得很清楚,大学之所以神圣,因为有一批向往学习,向往为国家尽一份自己的力的年轻人。当初他们念大学时,几乎比高中还要刻苦、还要努力,每个人天不亮就起来看书,若是有哪门功课考到九十分以下,不用老师说,自己都觉得臊得慌,下一次非要把成绩提上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