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在写完讣告之后想起的第三件要做的事。她并不知道林继芳生前的社交圈里都有谁,又或者她根本没有什么社交,她手机里的联系人都只有孟杳和静岚寺办公室的公用电话。但能想起一个是一个吧,告别仪式总不能人都没有。
孟杳很希望现在自己脑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待办清单,告诉她下一件该处理的事情是什么。
可是没有。她明明应该有很多事要做,却又无事可做。
她把钱转给钟牧原,问他:“你怎么会在附院后门?”
“我在东大开了一门选修课。”
“哦。”怪不得那天去检查,还有打牌之后都看到他,孟杳了然笑了笑,“还是你厉害。”
钟牧原犹豫了一下,开口:“…杳杳,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什么?”
“那天在东大食堂看到你和你奶奶之后,我去问了一下她的情况。”钟牧原说,“不过你放心,没有涉及隐私,只是恰好那天专家门诊的医生是我的学长,所以我找他了解了一下病情。我毕竟是学这个的,我想你以后有需要的话,我能帮上忙。”
孟杳有些意外。
“学长说,你奶奶晕倒过,但所有检查结果都显示是隐匿性冠心病,且程度很轻,没有生命危险。”钟牧原说,“片子我找国外的同学也看了,他说得很客观,没有轻视、也没有夸大。”
孟杳皱眉,“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她打算去医院闹?
“我的意思是,你奶奶的过世是一场意外,而且是在老年人里发生率并不低的一场意外。”钟牧原半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不是医院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很警惕了,你带她做了所有该做的检查,她在睡梦中走得很安详,这已经很好。”
钟牧原的声音真沉稳,他的话好像天然就有可信度,仿佛能托住一切。
“她昨天晚上,晕倒过。”孟杳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晕倒的、晕倒了多久,我只看到她醒了,好像没事了,我就没带她去医院。”
钟牧原知道自己这时应该说什么,他应该说,那也不能改变林继芳的过世是意外的事实。他应该说,即使孟杳昨天就带她去了医院,也可能又是虚惊一场,也无法阻止林继芳可能会在某一个清晨醒不过来。
这些话都是事实,都不算撒谎,可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口。
他听到孟杳说她没有带林继芳去医院时下意识有些错愕,顿了两秒,才笑着摇摇头,一如既往温润如玉,“不是你的责任。”
“杳杳,我跟你一起守灵,好不好?”钟牧原转移话题。
孟杳不意外,他在她跟那个司机争吵的时候从天而降,一路到了这里,继续替她忙前忙后,他当然会尽心到底。
但她没说话。她不知道要不要在自己和钟牧原之间打开一扇门。
“一个人抗不住的,你知道我不可能看着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守三天。”
孟杳沉默了很久,摇摇头,“不用了。”
“杳杳……”
“我不是一个人。”孟杳站起身,看了看手机,江何把实时定位发给她了,那个小小的坐标离她越来越近。微信里,许多朋友同事看到她发的讣告,都发了很多条信息来问她的状况、问她在哪、需不需要她们过去帮忙。
她抬头对钟牧原说:“我的朋友马上就来了。”
江何到的时候,正看到钟牧原和孟杳相对而立,两个人都不讲话。
他脚步顿了一下,想到孟杳反复说不用他来。是因为已经有人在了么?
因为原本打算去跟人谈孤山岛冲浪酒吧的事情,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本就不自在,这会儿更觉得被束住脚步。
孟杳却忽然撇开眼神,看见他,立马朝他走过来,“来了。”
随意的一句,却叫江何有了迈动脚步的力气。
他垂眸看了眼孟杳眼里淡淡的血丝,伸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轻轻拍了拍,“没事,梦里去的,没有痛苦,是好事。”
孟杳点头,“胡开尔她们给我发了好多微信。”
“我来的路上跟他们几个说过了。你要是没心情回就不回,要是想让他们来,打个电话,都在。”
“好。”孟杳想了想,“我去回一下莫嘉禾。”
江河点了个头,孟杳走到走廊那头去回微信。
钟牧原站在原地,看了一眼江何。
他和江何从来都不熟,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多。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穿正装,不知是否因此,人似乎也变得沉稳严肃。
刚刚孟杳对他的信任是无比明显的,好像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就松了一口气。
“殡仪馆怎么说?”江何径直问他,不咸不淡的。
钟牧原沉默,江何知道他会主动去处理这些事情,并且直接来过问,这个事实忽然让他觉得有些难堪。
江何见他不说话,皱皱眉,不再废话,迈步往前去找工作人员。
“正在做仪容整理,下午进停灵厅。”钟牧原说,上前一步把手里的几张单据、报告递给他,“具体的都在这里。”
江何转身,心里其实很不耐烦,他本来就看钟牧原不顺眼。但还是接下那沓单子,“多谢。”
钟牧原皱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作者的话
林不答
作者
[公众号昭昭映月]
明天大年夜,提前祝大家除夕喜乐! 家里事情比较忙,明天不一定有时间更,如果到十点还没更就是没有啦不用等,谢谢大家~
第27章 .“你跟他……没有点别的关系吗?”
孟杳回完微信出来,看见江何和钟牧原各杵一边,气氛尴尬。她脚步顿了一下,见钟牧原率先回过头来,便迎上去。这时江何的目光也漫不经心地扫过来。
她正在想该如何婉拒钟牧原的好意,却见他上前两步,微微倾身主动道:“东大这两天有个研讨会,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但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给我发微信好吗?”
孟杳愣了,看向他眼里温和的笑意。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故意这样说的。他没有让她开口,也许是照顾她,也许是照顾自己。
她点了点头。
钟牧原弯弯嘴角,“那我先走了。”
孟杳目送他清隽的背影消失,直到江何在身后出声:“你先回去休息,晚上再来。”
她回神,看见他一身西装革履,顺嘴就笑:“你今天怎么穿得人模狗样的。”
江何淡淡觑她一眼,“我想穿什么穿什么。”
孟杳玩笑:“挺好,你要真在这陪我守三天,告别仪式的时候都不用回去换衣服。”
江何说:“别操心我,你自己先回去拾掇拾掇再来。”
孟杳低头看了看自己,是了,今天早上跟救护车走得急,她睡衣外头套了一件风衣就来了,此刻肯定是蓬头垢面的。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江何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想了想,拿起手机,“等会儿,我叫胡开尔来接你,你坐她的车走。”孟杳没开车,又是这个状态,得有个人陪着。胡开尔温暖热情,但有分寸,最合适。
“她刚跟我发微信了,已经在路上。”
江何点点头,“那你坐下歇会儿。”
孟杳在走廊长椅上坐下,江何去饮水机那儿给她接水。殡仪馆的饮水机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冷水口坏了摁不下去,只得接热水。
孟杳啜了一小口热水,有点烫。忽然出声:“其实她昨天晚上晕倒了一次。”
江何刚刚碰到她手指,只觉冰凉,听她这样说,也怔了一瞬。
“不知道晕了多久,我回家叫她,她就醒了。我看她醒了,精神挺好,就没带她去医院。”孟杳说完,抬头看着江何。
那眼神静静的,雾蒙蒙的,却又好像燃烧着什么。
江何回看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你没说要带她去医院?”
孟杳眼睫颤了一下,低下头去,“…说了。”
“然后她不愿意去。”江何笃定地猜到了后续。
“…嗯。”孟杳端着那杯有点烫口的水,热气氤氲在她的脸上,一阵潮湿。
“你当时跟我说你有预感,我就在想,也许不是预感,是你和她的默契。”江何看她一直捧着那杯水,伸手接了过来,“烫就别喝了,晾会儿。”
“孟杳,你仔细想想,她来东城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江何语气平淡,他讲什么都带着一股万事不过心的随意淡然,“她是想让你放心,不是想治这个病。”
“我那天问你,你说如果要死的话,就干脆一点。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你想她那脾气,不会愿意在病床上躺三年五载一直拖着的。”江何说,“你的预感是你俩的默契,是你俩互相成全。”
孟杳很久都没有说话。
江何也就在她身旁静静坐着。
良久,江何冷不丁又来一句:“反正如果以后老江也老了,我是希望他有这个福气睡一觉就走,别去医院折腾了。”
孟杳噗嗤笑了,“你可真特么孝顺!”
江何也闷闷地笑出声。
孟杳锤锤自己有点麻木的腿,站起来,接过江何放在空椅子上晾凉的水,一饮而尽。
“我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告别仪式殡仪馆这边会负责,等下午我妈醒了我打电话问她宾客的联系方式……”她掰着指头细数,“你帮我看看,有什么漏了的吗?”
她喝完水又把杯子放回江何身边的空椅子上,江何看不惯地啧一声,把空纸杯拿起来扬手扔进对面的垃圾桶。
“很好了。老太太在静岚寺待了二十多年,也不会喜欢太繁琐的葬礼。”江何嫌弃地看她,“你收拾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然她要骂你邋遢。”
孟杳摸摸自己有点油的头发,确实心虚,撇嘴勉强接受他的吐槽。
“去吃点东西再来,可别到时候晕我身边,我本来就挺害怕的了,这地方。”江何见她不吵,又吊儿郎当的。
孟杳冷笑,“晚了,来了别想走,害怕也得守!”
“你还挺能单押。”江何轻笑着揶揄她。
手机铃响起,孟杳不再跟他互怼,“胡开尔来了。”
江何点点头,“去吧,我在这等你。”
孟杳这会儿才正经跟他道谢,“我会尽快回来,谢了。”
“你废话多不多?”江何不耐烦。
孟杳笑笑,冲他摆摆手,走了。
*
胡开尔陪着孟杳回家洗漱、换衣服,又带她去不在乎吧吃了点儿简餐。牛排、松饼、咖啡,高蛋白高碳水给她点了个遍。一路上她仍和从前一样,开朗大方地同孟杳聊天,再自然不过地向她讲起前几年她姥姥过世了,家里办白事是个什么流程。
孟杳对此无比感激。
回殡仪馆的路上,莫嘉禾又发来微信,她还是想来陪孟杳守灵。但孟杳知道她丈夫和婆婆都不是好说话的主,殡仪馆也不是没事闲逛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莫嘉禾跟林继芳半点关系没有、连面都没见过,没必要让她麻烦这一趟。
她微信回绝,让莫嘉禾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林拓,故意夸张地说林拓跟脱缰疯狗似的,没人盯着,指不定把她的小说拍成什么样。
莫嘉禾拗不过,最后说有任何需要一定要跟她说。
孟杳发表情包过去,说谢谢老板。
胡开尔听她说还有个朋友想陪她守灵,看了她一眼,说:“你要是害怕,我也陪你。”
一边说一边嘿嘿笑,那模样,显然是不情愿去。
孟杳觉得胡开尔真是可爱,故作严肃:“你真愿意?”
胡开尔少见地支吾起来,“我,挺害怕的……嗐,说起来丢脸,就是之前我姥姥过世,有一天我守灵,晚上好像听见奇怪的声音了,后来我就不太敢去殡仪馆了。”
孟杳笑:“不用你去!你跟我奶奶面都没见过,干嘛给她守灵。江何好歹吃过我奶奶摘的杨梅呢。”
胡开尔又来气势了,“就算我怕,只要你开口,我一定陪你!”
孟杳睨她,“然后叫上沈趋庭一起?沈趋庭再把裴澈叫来?再给你们开桌麻将?我是守灵还是坟头蹦迪呢?”
胡开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也挺好,热闹嘛。”
孟杳也笑,低头时看见自己脚边装着贴身换洗衣物的袋子,忽然想到江何急匆匆来的,什么都没带。
她们的路线会经过天璟公馆,孟杳想了想,给江何去电话:“你是真打算跟我一起守三天?”
那头江何不耐烦了,“不然我是来殡仪馆参观的?”
“你不是什么都没带吗?”
江何愣了一下,好像才想起来,旋即回:“我让助理送。”
孟杳奇怪道:“你有助理?”
江何嚣张地笑一声:“富二代谁还没个助理?”
孟杳不跟他玩笑,也不想折腾可怜的打工人,反正顺路,便道:“我们马上经过天璟公馆,需不需要我帮你拿?”
“不用,你又不知道我东西放哪。”
孟杳犹豫了一下,事实上她是觉得江何太仗义,她不想理所当然地承这么大一个情,所以也想尽量减少他的麻烦。但仔细一思量,去帮他收拾贴身衣服,确实也不太合适。
“行吧,那就算了。”孟杳挂断电话。
胡开尔在一旁听完,笑着道:“你就别操心他了,他奴役别人比你顺手得多。”
孟杳失笑,点头表示赞同。
到殡仪馆,灵堂还没布置好,孟杳走进去看见江何仍然坐在长椅上,没看手机,挺拔地坐着,看起来很严肃,像一具雕塑般。
她很少见他这么静下来的样子。
孟杳在他身边坐下,还没说话,梅月霞的微信电话打进来。
“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梅月霞声音里挺惊喜,孟杳从来没主动联系过她。
这么多年,梅月霞始终觉得挺亏欠孟杳的,因此手头积蓄多了,二话不说地就供孟杳留学。可孟杳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说她心里有怨吧,不像,她比邻居家的女儿乖巧顺心多了。在伦敦那一年,孟杳常来店里吃饭,帮她洗碗、接待客人、辅导弟弟,有时候她丈夫说话不好听,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可说她心里没芥蒂,梅月霞也知道不可能,她读完一年硕士就很干脆地回了国,梅月霞想叫她留下来,找个工作,或者就在唐人街做生意也是好的呀,连口都没敢开。
“奶奶过世了。”
梅月霞一惊,“过世了?!怎么这么突然,不是前一阵儿还好好的吗,那房子怎么办,已经拆了?!”
“没拆,她把遗嘱给我了,房子归我。”孟杳说,“我是想问你,那天反拆迁的那些舅舅阿姨的联系方式你有吗?我邀请他们来参加告别仪式。”
梅月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点不近人情,毕竟人死为大。难堪地沉默了两秒,嘀咕:“那都是我当年一起打工的朋友,跟你奶奶又不熟的……人家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