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眠退开几步,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分辨不出他听清没。
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不爱搭理她。
贺欢眠耸了耸肩, 转身便要走, 却被一股猛烈的力道拉了回来。
“两、不、相、欠?”
时阔原本以为, 没什么比她亲口告诉他, 她不再喜欢他这句话更伤人。
却发现自己错了, 错得离谱。
听到她说出他们之间两不相欠时,时阔只觉得束扎在灵魂深处的锁链,啪拉啪拉地发出碎裂扭曲的挣扎声。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即将被沙暴掩埋的旅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地拽她回来,用视线一寸寸地困着她。
她的面庞因为酒气熏染上层胭脂抹开的红,她皮肤本就生得白,即便太阳猛晒,也是光透过玉石的光泽,难得可见这样的一面。
或许不该怪她的。
她喝醉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口不择言也是有可能。
贺欢眠被他拽到了眼跟前,这会儿总算看清了时阔的神色,吓了一跳。
但听清他说的话时,又瞬间警醒,谨慎发问:“我是觉得两不相欠了,还是我哪对不起你,我没意识到?”
她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呢?
时阔被这问题问得猛地一怔,手也松了,踉跄地退了几步。
众人眼见时阔退开,这场架打不起来了,才终于松了手。
李全这会儿也冷静下来,对贺欢眠道:“对不起,我……送你回去吧。”
他耷拉着眉眼,真的很像一条打了败仗的大狗狗。
贺欢眠不忍拒绝:“好呀,今天要谢你的事太多,不差这一件了,改天请你吃饭。”
李全高兴,但又有些羞惭:“谢我什么,是我冲动惹麻烦了。”
贺欢眠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再玩下去了。
听到要散了,纷纷松一口气。
李全作为东道主,一一将人安排回家,贺欢眠也觉得挺抱歉的,搅合了大家的庆功宴,于是问了窦姝没有其他安排后,便也跟着留下。
有人走之前有心想问时阔要不要一起,但看到他周身沉郁阴霾的气息。
这话又给吞了回去了。
他们又看向贺漪,好奇她为什么也不走,殊不知这会儿贺漪已经慌死了。
她顾不及旁人疑惑的目光,和那道突然出现的声音在默声交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晚是她这一段时间,最开心的一天,她终于找回了作为女主的光耀。
让贺欢眠吃了这么大一个瘪,丢了这么大个人。
即便她后面反应过来了,说不喜欢时阔了又怎么样?
那也是时阔拒绝在前。
她这么努力挽尊的样子,可真是太让她想笑了。
正得意着呢,突然就收到那道声音的厉声责问:“蠢货你都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她做得可多了。
贺漪被那道声音从未有过的急切惶惶惊到,一时不敢吭声。
那道声音气恨不已:“你、你这个蠢货!我早说过不要再刺激时阔了,现在好了,他的本觉意识已经挣缚,失控只是时间问题,等他意识到他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你就等着被打回原形吧。”
那道声音第一次透露:“失去控制的人物越多,最后这个世界就会彻底失控,想想吧,如果你不再是女主,那些人会分给你一个多余的眼神吗?”
“我不要!绝对不行!”
那道声音的话,戳到了贺漪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恐惧。
只要想到有一丁点的可能会回到曾经的生活,她就控制不住发慌:“我要做什么?你一定有补救方案对不对,告诉我,我什么都能做,你告诉我。”
那道声音沉默了一阵:“时阔这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现在唯一能做的,找出贺欢眠的秘密,有东西在帮她抗衡我,如果找不出来,我们都会完蛋。”
果然是贺欢眠。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贺漪愤恨道:“她无意中暴露过她知道剧情,她跟我一样也是穿书者。”
“不可能,她就是原著民。”
那道声音没有透露太多,只粗暴地下了结论。
贺漪有点发懵:“怎么可能?”
她以为她们都是一样的,都是用自己糟糕人生做了一笔好买卖的聪明人。
那道声音近似蛊惑:“找不出秘密也没关系,她就是程序运行的bug,只要bug消失了,世界秩序就会恢复。”
贺漪被吓住了。
虽然她想了很多次要是没有贺欢眠就好了,但是她从没有想过要杀掉她。
“为什么不呢?你看只要她在,所有人目光都在她身上,情绪都会被她牵动,你呢?你只能独自站在角落里。”
那道声音引导她去看时阔。
她看到向来骄傲冷漠肆意,从来不在意旁人的时阔,面对贺欢眠时,却流露出惶惶与颓丧,贺漪忍不住捏拳。
“看到你身后的玻璃屏风吗?它已经松动了,只要意外碰到,很容易就会倒下来砸中她,她会死于一场意外,而你的威胁会轻而易举地消解,那只是谁也不想的意外,没有人会知道的……”
贺漪顺着那道声音望向包厢内装饰隔断用的巨大玻璃屏,几乎是痴了一般想象着它砸在贺欢眠身上的模样。
一切都会结束了。
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没有人能威胁她现在的生活,所有人都会爱她。
几乎是一瞬间,她脑海就成形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是你,肯定是你,你做了什么?”
贺欢眠刚被时阔跟个塑料口袋似的拽过去又松开。
这会儿又被贺漪发疯般拽住胳膊。
这会儿李全出去安排车了,窦姝去了厕所,包厢里就剩零星几人。
本来一亿进账的愉快被折腾得一点不剩,贺欢眠很无语。
“这又是干嘛?需要我强调,我跟泥人不太同,我有脾气它没有吗?”
嘿,这句还挺朗朗上口的。
这么乱糟糟的时候,系统听到她的心声,有一瞬间的失语。
原本察觉到世界意志出现又消失的事,也不记得提了。
反正贺欢眠也吃不了亏。
“你故意的!你就是想算计我!”
贺漪边推攘着她,边哭喊着,“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留在包厢的几个人是喝得有些大,等着李全单独安排人送回去的。
这会儿看到动静,不知道发生什么了,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时阔听到声音,恍然抬头想制止,看到贺漪眼泪,却突然觉得有些混沌。
漪漪怎么在哭呢?
谁欺负她了?
“你发什么……啊!”
贺欢眠伸手阻挡,挂在胸前的口哨缠住了贺漪的包,被迫跟她缠搅在块。
还没等她解开,忽然感觉衣服下摆猛然有股大力,贺欢眠反应飞快地拉住了衣服领口,但还是被拽落了一边肩。
“贺、漪!”
贺欢眠毫不怀疑,要是刚自己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就不仅是露肩膀了。
“时阔,我怕!你快救我!”
贺欢眠刚拉好衣服,伸出手想解开缠在一起的口哨,贺漪尖叫着就往时阔的身边躲。
时阔感受到贺漪的瑟缩,几乎是本能地抓住贺欢眠的手,往后甩开。
他的力气很大,下意识的反应又没控制力度。
“当——啷啷啷——”
“哐当——”
挂口哨的绳子发出被拉到极限后崩断的声音,金属口哨落在包厢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连同被一路带倒的酒瓶桌椅,整个包厢像上演了场全武行。
最后落在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贺欢眠狠狠地撞在了墙壁凹凸不平的灯饰上,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靠,好疼。
这他妈就是一亿的代价吗?
她要出去摇人,出二十万,哦,不行,十万,找人痛揍他们!
让他们就逮着她欺负,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都是坏人,坏人!讨厌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乱七八糟的什么念头都涌了出来。
贺欢眠咬着唇,任由自己眨下眼,掉一串眼泪,眨下眼,掉一串眼泪。
要是她是美人鱼就好了。
眼泪变成珍珠,也不算白累她哭这么一通。
她不是美人鱼。
贺欢眠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时阔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看向自己的手,明明手心的余温尚在。
他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
系统帮不上忙,一边焦心,一边跳脚大骂:“什么人呐?就这还女主男配我呸!晦气玩意儿!啊啊啊!”
“贺助教!”
“助教!”
包厢里喝大的人,这会儿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头重脚轻地就要来扶她。
人多了,还是醉鬼多了,包厢就自然而然地乱了起来。
“啊——屏风!”
贺漪忽的一声惊叫,众人顿住。
什么屏风?
他们顺着贺漪指的方向,迟钝看过去,巨大的隔断玻璃吱嘎一声倾倒。
系统忍不住惊叫:“宿主——”
贺欢眠泪眼摩挲地仰头,就见那块巨大的玻璃,声势浩荡地朝她倒过来。
时阔离贺欢眠最近,他想也不想地要冲过去,却被贺漪抱住胳膊。
“时阔,我好怕!”
时阔被绊住,眼睁睁地看着,贺欢眠的身影被那块玻璃隐没。
明灭的顶灯停留在了黯淡的一瞬,玻璃碎裂的巨大轰鸣声,惊惶的尖叫都变得迟钝,这一幕被放得无比慢。
时阔不受控地闭了下眼,再睁开,却依旧是发昏般黑蒙蒙的一片。
鼻尖是浓烈的血腥味,迟钝的思绪开始回转。
发生了什么?
谁被砸了,那是眠眠?不会的,他离她这么近,他能救她的,不会是她,不会有事。
他想看清楚,想伸手,想走过去。
可现实是他如同陷入了一场醒不来的梦魇,浑身血液僵滞,连调动全部的力气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时阔,你眼睛怎么流血了?”
贺漪的惊叫叫醒了时阔,尖锐的刺痛将他从那种恐怖的绝境中拉起。
她、她……
时阔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不再是一团黑影。
但还是看不见,围过去的人将她堵得密不透风,他什么都看不到。
也无法抑制住心慌。
他下意识地向前走几步,离贺欢眠越近,耳边嘈杂的声音就越清晰。
“流、流了好多血……”
“120,120,赶紧!”
“眠眠!”
在心底盘旋过无数次的称呼,终于在这混乱的一瞬脱口而出,又毫无存在感地湮没在门口那慌张无措的惊叫中。
李全折身回来,就看到这混乱的一幕,他不知道是谁出了事。
这一声完全是无意识的就喊出来。
“助教流了好多血。”
“手,手上全是血。”
围在贺欢眠身旁手忙脚乱的人,像是终于找到主心骨,给李全让开位置。
时阔看到了以后很多年、很多次都会把他从深夜惊醒的一幕。
吸饱了血色的玻璃碎片,阴冷的环绕在她的身侧,吞吃着不断从她指尖滴下来的血。
发丝凌乱又狼狈地掺着凝固的血,贴在她惨白到几乎不见人色的面容。
哪怕是在最昏暗的地方,都会第一眼注意到的熠熠眼睛,黯淡了下来。
时阔第一次觉得,看着他不笑也没关系的,只要看着他,看着他就好。
“眠眠……”
李全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注意到大理石的冰凉。
慌张地将贺欢眠抱在了膝上,撩开她头发,看她头上流血的伤口。
一通乱七八糟的混乱下来,加上失血,贺欢眠意识已经有些混沌了。
但察觉到摸到她伤口指尖的颤抖,还是勉力睁开眼,扯出笑容:“别担心,没砸身上,我躲开了的,嘶~”
脸上被玻璃划了口子,没流血,伤口浅,只是说话扯得有点隐隐的疼。
贺欢眠也没什么可埋怨的。
毕竟要是刚刚自己没有觉得不对,挣脱那丝突如其来的恍神,侧身躲开。
这会儿就不只是受点伤,这么简单了,她很知足。
这话她没说,但在场的人都知道。
李全忍不住看向她的腿,被屏风的金属边框压着,玻璃插进肉里,浅色的衣裙已经被血晕成了深色。
光是看着都疼。
李全忍不住转头狠声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屏风为什么会砸下来?”
包厢开着冷气,但经理汗都落下来了,惶声道:“不应该啊!我们做了安全防护的,固定措施也是用的业内最好的,就算受到次碰撞也不应该啊……”
系统听到这话,想到刚刚混乱的场景,众人都无意识地伸手按了或踢到碰到屏风,瞬间明白了。
“又是世界意志,我就知道它出现肯定没憋好屁,没想到居然这么阴!”
在经理惶惶解释时,时阔脚步不稳地来到贺欢眠跟前。
这时他才看清她腿上的伤,瞳孔骤然缩紧,伸出手想查看她的伤处,投球时沉稳无比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
这一幕,周围人看得分明,忍不住升起一丝怪异的情绪。
但很快又压下了这荒谬的念头。
李全咬牙:“你现在来干什么,不觉得太迟了吗?”
时阔没说话,半跪在地,碎片深深浅浅地扎进里,划出大小不一的疼。
他仿若毫无所觉,只看向她被压着的腿。
屏风整块已经碎掉了,但边缘还留有锐利的玻璃残片。
没有合适的工具,使不出劲,这也是屏风一时半会儿没被抬起来的原因。
贺欢眠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即便看到时阔靠近,也实在没精力搭理。
只半耷拉着眼皮,看着他。
时阔回看了她一眼,他死沉沉的眼神,让贺欢眠忍不住皱眉。
一时间都有些不确定,究竟是她受伤了,还是她把贺漪搞伤了……
不然他怎么用这种死了亲老婆的眼神盯着她,怪吓人的。
时阔被她下意识蹙眉的反应刺痛,收回视线,伸出手,掌心陷入尖锐的玻璃上,合拢在压住腿的屏风边框。
还没有用力,冷白修长的手指已经渗出了血,透明的玻璃晕上点滴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