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南的手僵在原地,她觉得眼前这男子可能很介意她触碰他的身体,很多魔族都敏感警惕。
但他也不说话,手臂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殷红的血往下落,浮南觉得她再不帮忙处理一下伤口,他就会失血过多晕过去。
“你不说话,我就继续给你治伤了。”这男子态度冷漠僵硬,浮南也不恼,她见过比他更凶的东西,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她迁就一下,也是没事的。
她低头,额上发丝垂落,吐出的气息轻柔绵软,落在他的手臂上,她将他受伤的手臂抬起半分,又取了块干净帕子,将斑驳的血痕擦净。
浮南掌握的治疗法术很少,她指尖出现一抹青绿色的浅淡光芒,堪堪将他手臂上的伤口缝合,治疗法术释放之后,她的法力会化为细长的能量丝线,将伤口缝合在一处,防止再次裂开。
伤口缝合的过程浮南没亲身经历过,其实很疼,正常情况下需要配合降低痛觉的法术使用,浮南不知道这件事,就直接用了。
细密疼痛传遍全身,若是寻常人早已疼昏过去,但这男子的眼睫都没有眨动一下,他只是看着浮南,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浮南将他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一抬头,又对上他的视线。
他还在看着她,缠着绷带的手被浮南托着,指尖因疼痛轻颤,显出些乖巧模样。
粗心的浮南这才后知后觉地问他:“疼吗?”
他摇头。
原来他是会回应的,浮南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还有意识,能对话,而不是什么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那转过来一下,你背上还有伤。”浮南对他说。
这男子沉默地试图动了一下,没成功,他全身经脉尽断,连正常的行动都很难做到。
浮南俯身,托着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他还是没有说话,他不说,浮南也没有再主动搭话。
她就这么沉默着,将他全身的伤口都处理了一遍。
当然,这只是初步的处理,只能防止伤口再度恶化与不断流血,若是要完全治好这些伤,还要花大力气。
忙完这些之后,浮南额上渗出薄汗,她抬手,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
作为一个病人,这男子倒是很配合她,全程一言不发,就连浮南粗手粗脚弄疼了他,他也紧抿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若不是他还有呼吸,浮南都以为他是死人了。
浮南给他全身都处理好伤口之后,便开始收拾东西,将染了血的绷带拢好。
她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她本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她只是一个人呆久了,寂寞得发慌,随意找些话题罢了。
但这男子看着她,又有了回应。
他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呢?浮南怀疑他只会摇头。
但是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喉咙上,他的喉结浮凸,微微滚动了一下。
浮南伸出手去,按在他的脖颈上,以法力感应了一会儿,确定了他不说话的原因。
他不能说话,他是个小哑巴。
浮南细细的眉又皱了起来,她想,这个人还真是惨。
他并非天生不能发音,他并没有残缺,现在之所以发不出声音来,单纯是因为他的嗓子被人毒哑了。
她将处理伤口剩下的绷带拢到药箱里,背过身去,心情有些复杂。
“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浮南背着身说。
她又想起他不会说话,便马上转过身,看他的回应。
面色苍白的男子靠在榻上,绝色的面庞脆弱精致,他点了点头,但那纯黑的眼瞳里,并没有一丝感激之意。
浮南煮了些粥,放了些青菜、肉糜与蛋黄,她特意将粥熬得久一点,这样更方便他进食。
她端着煮好的粥走出厨房,抬头便看到天上飘了雪,魔域的天气反复无常,白日还是烈日,到了夜里便突然落雪。
浮南扭过头去打了个喷嚏,天冷,她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推门走进房间,那小哑巴还躺在床上,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
“粥有些烫,凉一会儿再吃。”浮南将屋内的火炉点上,又将柜子里的厚被子取了出来,将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裹得严严实实。
她似乎将他当成什么捡来的可怜小宠物,精心照顾着他。
浮南做这些事的时候,这男子还是没动,只是静静望着她。
她将温热的粥端过来,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边。
他没张嘴,浮南看着他那无神的双眸问:“你不吃吗?”
他继续摇头。
浮南将碗收回来:“你不吃我吃了。”
她从不逼迫人做些什么,他不吃就不吃,她也不会劝着他进食。
浮南喝着粥,发出的声音很小,她也饿了一天。
这男子看着她,在浮南快将这碗粥喝完的时候,才勉强抬起手,勾了一下她的袖子。
浮南转过身去,将桌上另一碗粥取过来,她又弯起眼眸笑了:“现在饿了?”
他又摇头。
他身上的伤口恢复了一点,勉强能动了,他对浮南比了简单的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
也不是饿了,只是他想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必须进食。
浮南看懂了他的手语,她会的东西很多,当然也包括这个简单的手语。
她柔柔笑着,对他说:“好。”
在给他喂饭的时候,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我在怨川尽头捡过很多能动的东西,后来他们都死了。”
“可能你也会死,但我希望你能努力活下去。”浮南吹了吹勺子里的最后一口粥,轻声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都含着清浅的笑意,她很喜欢笑,展现的似乎都是平和愉悦的情绪。
但这里是此界的绝境,魔域的尽头,就连空气里飘荡的都是腐朽阴郁的气味,她为什么能笑呢?
这男子歪头看着她,有些不理解。
入了夜,只有这个房间有点炉火,浮南也没离开,她就坐在床榻旁不远处的小桌子上翻着书。
她一边看书,一边对他说着话儿,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人能在这里和她说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浮南翻着自己面前的话本子,问他。
他摇头。
浮南见他这个回答,有些困惑,还以为他是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他抬起自己的手臂,又比划了两下。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名字。
浮南的名字是先生――当年那个青衣人取的,她自己没什么起名的主意,就这么一直用了下来。
“那我唤你的时候,总要有个代号吧。”浮南说。
她刚说完话,窗外冷风袭来,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浮南将自己的厚袍子拢好,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窗户被寒风吹开了。
她起身去关窗,顺带望向窗外远处的树林,那些黑沉沉的树枝上都落了洁白的雪霜,是雪凇,在魔域里这般沉黑的环境里,这一点霜雪显得格外纯洁美好。
浮南瞬间有了主意,她扭过头,欣喜地对那男子说道:“我想出名字了。”
他看着她,等待着她下一句话。
名字无所谓,只是代号而已,叫阿猫阿狗都行。
“叫阿凇怎么样,窗外的雪凇很好看。”浮南说。
比阿猫阿狗好点。
他点了点头。
浮南将窗子合上,发出“吱呀”一声,屋内炉火暖融融燃烧着,这方小小的空间温暖热烈。
她唤他:“阿凇。”
他继续点头。
“就这么定了。”浮南一拍自己的掌心。
她回到自己的桌边,继续看话本,魔域底层没太多娱乐方式,看书是她唯一消遣的途径。
看了许久之后,浮南猛地从书里抬起头来。
“对了,我叫浮南,浮是漂浮的浮,南是南方的南。”浮南说。
阿凇的眼睫抬了抬,他表示知道了。
“你是什么呢?”浮南问他,“我是妖。”
妖,在魔域里很少见,但阿凇的回答更令浮南惊讶。
他用手语回答:“我是人。”
人类在魔域里,比妖更罕见,魔族对人类最是痛恨。
如果是人的话,他如此惨状似乎也可以理解了,浮南眨了眨眼,她信了。
这是阿凇对浮南说的第一句谎话,浮南也就傻傻信了许多年。
浮南将桌旁的凳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对付着睡了一晚。
次日,她动手将这间小屋子隔开,又布置了一个新房间。
浮南扶着阿凇,将他安置在新房间里。
她交代阿凇好好养伤,便走出门去,继续到河滩上捡东西。
浮南每月才去一次黑市卖东西,她捡到阿凇的时候也带了那条值钱的血晶腰带回来,她没急着卖。
雪天,怨川也结了薄冰,浮南没有什么收获,阿凇的恢复速度倒是很快,几日后便能下地行走了。
他左腿的伤格外严重,即便能行走,但也跛着足,一瘸一拐。
浮南给他仔细看过了,这才发现他左腿在很早之前就被折断过,这是新伤扯着旧伤,迟迟未好。
她一边苦恼着该如何治好他的腿,一边又在河滩上捡了个新的活物回来。
浮南是披着黄昏的霞光回来的,阿凇靠在火炉旁的榻上,正在调息吸收灵气调养着自己这残破的身体。
他抬眸,见浮南回来,沉黑的眸染上明亮的霞光。
下一瞬,这点绚烂霞光沉下去。
浮南怀里蜷缩着许多纠缠的坚硬骨刺,仔细看去,这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骨蛛,她是真的不挑,这样的恶兽也捡了回来。
第3章 三枚刺
浮南抱着骨蛛入了内,她将这长相怪异的大蜘蛛放在了桌上。
尽管浮南放下它的时候,尽量轻手轻脚了,但落在桌上的时候,骨蛛锋锐的骨刺还是因疼痛颤抖了一下。
阿凇结束调息,他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桌上的骨蛛,他知道这魔物有多么可怕。
浮南纤细的手将骨蛛蜷缩在一起的骨刺拨开,它的毒牙愤怒地反抗浮南的触碰,但它没什么力气,只是轻轻咬了一下浮南的手指。
骨蛛收拢着的骨刺之下,保护着的是它重伤的腹部,它被不知名的锐器所伤,这伤口贯穿整个身体,被丢到怨川久了,这里的骨肉已经腐烂。
又是垂死的生物,浮南已经习惯了,她将屋内的灯点上,低头仔细将它腹部伤口上的腐肉剔去,期间,骨蛛一直试图攻击她,但都被她拦了下来。
浮南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将骨蛛探出的骨刺轻轻拨开,面上也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差不多处理完毕,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阿凇的双眸,他在看着她。
进屋的时候,阿凇还在榻上闭着眼调息,浮南以为他在疗伤,就没有出声打扰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事。
与阿凇的视线对上,浮南将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弯唇笑了起来:“我刚回来的时候,见你还在调息,就没和你说话,伤今日有好些吗?”
阿凇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骨蛛上,比了下手语,他在问浮南为什么捡这种魔物回来。
“它要死了,就捡回来了,你也是这么回来的。”浮南笑着回答他,她的嗓音柔和纤细。
阿凇又比手语问她:“它要死了,捡回来救治有什么意义吗?”
“从怨川捡回来的活物,都活不长,我会陪着他们,直到他们被葬入坟墓。”浮南低眸,纤细的手腕抖了抖,手中药瓶里抖出一些药粉,落在骨蛛身上。
“阿凇,你也一样。”浮南对他说。
阿凇纤密的长睫轻颤,室内的光线明亮,在他面上投下一大片深邃的阴影。
之前浮南给他治伤时,他观察过她,那时她给他治伤时的模样,与现在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样的认真专注。
“它被锐器贯穿躯干,你救不活它。”阿凇比着手语对浮南说。
“试试。”浮南自己也知道没什么希望。
阿凇沉默着,长睫掩落,没再与浮南交流。
浮南知道骨蛛需要的是什么,此类魔物以鲜血为食,要让它恢复过来,要有丰沛的鲜血,最好是修炼者的血,鲜血主人的修为越高,对骨蛛便越有裨益。
而她这里,正好有一些“血”,修士的血。
浮南将那日在河滩上捡回的血晶腰带取了出来,其上镶嵌的每一枚血晶都十分珍贵,但此时,为了一只骨蛛,她将其中一枚血晶从腰带上抠了下来。
将修士鲜血凝结为血晶,这个制作流程是只有魔域贵族才知道的秘术,同样,也有逆转血晶凝结的方法,它能将血晶重新融为修士的鲜血,这个秘术同样不外传。
但很巧,浮南对这秘术了如指掌,不然,她也不会一眼就看出这腰带上镶嵌着的是血晶。
她所学知识,都是先生传授的。
先生知晓世间万物,她也从他身上学会了许多。
浮南将这枚血晶放在小碗里,然后对着它施展出了一系列简单的小法术,坚硬的血晶重新变为柔软的鲜红液体。
阿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看到浮南将血晶重新化为修士鲜血的时候,终于有了变化,一点讶异之色染上他的双瞳。
在魔域底层的居民,不应该掌握这样的知识。
浮南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她抬手,小心翼翼地将碗里的鲜血喂给了骨蛛,这凶兽躁动不安的骨刺安静下来。
天冷,浮南担心骨蛛冻死,晚上睡觉的时候,将它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
骨蛛活不下去的预言被打破,得益于那枚罕见的血晶,重伤垂死的骨蛛在昏迷数日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浮南坐在餐桌前,将这凶恶的魔物抱在怀里,夹了一块蒜炒猪血往它嘴里塞。
阿凇看着蜷缩在浮南怀里的骨蛛,即便这家伙现在还虚弱,无法反抗,但他知道,它真的被救活了。
骨蛛拒绝了浮南夹给它的蒜炒猪血,反而顺着浮南的手臂,攀爬到她的肩膀上。
它嗅到了浮南身上那股修炼者的气息,如果能用螯刺划破她的脖颈,它一定能吸食到如同上次吸收的那般美味的修士之血。
出于对美妙食物的赞叹,骨蛛尖尖的骨刺轻轻落在浮南的面颊上,它朝她露出自己的腹部,而后,这腹部中央如发了芽一般探出口器,湿润且锐利的骨舌舔了舔她的脸。
这一舔不算疼,只是很痒,浮南愣了一下,她轻笑出声,她对阿凇说:“它在舔我,好像那种小狗。”
魔域的最底层当然没有忠诚热情的犬,每一次亲近的触碰,都是对猎物的试探。
阿凇的眼睫半抬,他望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