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长睫掩落,并没有再询问。
阿凇一直在看着她,在浮南面上露出讶异表情时,他以为她会问他一些问题,比如他的来历,比如他有什么经历。
但她一字未说。
他这才意识到,自浮南将他捡回来之后,除了询问他的种族与名字,浮南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
似乎他问她的问题更多些。
对一个人过分好奇,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阿凇凝眸看着浮南,他想,等他伤好之后,他要将她杀了。
浮南说得没错,他和那只骨蛛确实没有什么区别。
第5章 五枚刺
阿凇这个想法没能实现,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放过浮南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还有用。
回了家之后,浮南并未发现阿凇的杀意,骨蛛要吃她,舔了她的面颊,她只会以为骨蛛因为喜欢她所以舔她。
她天真得不像话,似乎她此前接触的世界都是善良美好的。
浮南调配好了伤药,她捧着灰黑色的药膏走到阿凇面前,这是能连接断裂经脉的续骨膏,魔域没有这种伤药的配方,若是有人类修士在此,他们一定会讶异于浮南为何能自己调配出这伤药,因为续骨膏是人界五大宗门中玄衣宗的的独家秘药。
阿凇的伤处在大腿上部,之前浮南光忙着给他治伤了,并未觉得她盯着这个位置看有多么不妥。
但现在阿凇褪了衣,她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阿凇与她年纪相仿,又长着这样一张容易吸引人的脸,浮南有些不淡定了。
她将药膏罐子推到阿凇面前,小声问他:“可以自己涂吗?”
阿凇低眸去看自己腿部的伤痕,他还记得当初这条腿是怎样被折断的,这里的经脉尽数断裂,他不信这黑色的药膏能治好他。
他摇头,表示这药没用。
但浮南会错了意,她以为阿凇是不方便自己上药。
于是她蹲了下来,用指尖挖了一点药膏,轻轻涂在阿凇的伤处。
阿凇垂在身侧的手指尖颤了颤,药膏清凉,他不喜欢这样亲密的触碰。
他的眉头皱起,浮南看不到的黑色眼瞳里,杀意迸现。
阿凇抬手,微颤的指尖即将触上浮南的脖颈,她的脖颈纤细,他可以轻易折断。
但此时,浮南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阿凇只是不喜欢这样的亲密接近,她以为他是疼了。
于是她鼓起脸颊,轻轻给他伤处吹了吹。
她就这么鼓着脸颊抬起头来,瞪大眼看着阿凇,有些慌,问他:“很疼吗?”
浮南的嗓音总是软软的,带着清浅的笑意,阿凇看着她的双眸,收回手,又摇了摇头。
“我尽量轻点,上完药,你到床上躺会儿,休息一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浮南的指腹蘸着药膏,在他腿上又触了一下。
这药似乎确实有用,阿凇感觉自己腿上的经脉正在缓慢恢复,原本凝滞的法力流动也开始畅通。
浮南为什么会这些?
她的本体是人界的植物,又为什么会来到魔域的底层?
这里没有阳光,她身为植物,又是如何活下去的?
有无数疑问涌上阿凇的脑海。
他想问,但他知道自己的好奇心很危险。
他本应不在乎一切,又怎么会对魔域底层的一个小妖怪有这样的探究之意。
阿凇生生止住了自己想要询问的欲望――即便他知道浮南一定会回答他的疑问。
浮南把阿凇扶到床上的时候,由于他高大的身子有些沉,她又过分在意他的感受,忘了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手一滑,一不小心趴到了他的身上。
阿凇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起,好在浮南很快爬了起来,她有些羞赧,抬手拍了拍自己红红的面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你……你最近吃得有点多,太沉了。”浮南支支吾吾地给自己找借口。
阿凇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他见过很多次浮南脸红,他并不知道脸红的意义。
但方才浮南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感觉自胸腔之上似乎涌起了一股热气,将他的面颊蒸得有些发烫。
这是一种他从未感知过的情绪。
阿凇对浮南实话实说,他比了手语:“沉的话,也是你喂的。”
浮南喜欢给他提供各种不一样的吃食,他少吃了,浮南就会唠唠叨叨问个没停,阿凇只好都吃了,得益于这些丰富的食物给他提供能量,他的伤才能好得这么快。
他刚说完,浮南就拿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她点了点头:“嗯,是我。”
浮南只是有些害羞,不知为何,阿凇这句回答令她的心跳加速。
阿凇不知她为何捂着脸,但他习惯观察浮南的表情了,所以他伸出手去,将浮南捂着脸的手腕握住。
他将她捂着脸的一只手移开一点,浮南露出一只慌乱眨动的眼,还有半面绯红的脸颊。
阿凇的指尖触到她的面颊,有些烫,于是他的指腹顺着她的手腕,贴在了她的面颊上。
“你的脸很烫,我的手冷,可以缓一下。”阿凇用另一只手给浮南比手语。
浮南盯着阿凇那张无情无欲的脸,她知道他不知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为什么。
总觉得,有些滑稽。
浮南的面颊温度骤然间冷了下来,她的眼睛眨了眨,轻声说道:“不用啦,我收拾一下就去睡觉了。”
她起身,将自己的东西拿上,匆匆关了门就跑了。
浮南关门的时候,传来极轻“啪”的一声,阿凇凝眸看着紧闭上的门,收回手,将它贴在自己的心脏上。
他感受到,比平时更加快的心跳声。
阿凇的腿伤是好了,他想,浮南的用处到此为止。
要杀她的计划再次提上日程。
但等他腿伤完全好的那日,浮南将数本自己写的秘籍放到他面前。
“你是人,我寻了些人类修士的功法,也不知你能不能修炼,总之,你看看这些秘籍有没有你可以用的。”浮南明亮的眼睛下,有些黑眼圈,她明显是熬夜写的。
但阿凇不是人,他是骗她的,这些功法秘籍他没有一本能用。
阿凇随手翻开其中一本,只阅读了几页,他眸中便染上一丝震惊之色。
浮南,神秘得就像他幻想出的人物,他对此界灵气能量的理解很深,尽管是人类的修炼功法,他阅读一二也能看出这功法好坏。
浮南提供的秘籍,每一套都是上乘功法,若是在人界,这些功法都是大门派的不传之秘、立派之本。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凇抬眸看浮南,浮南笑眯眯的,她也在专注看着他,她的眼眸明净澄澈,含着纯粹的笑意与善意。
“这本能用吗?”浮南问他。
阿凇摇头,他能理解这些功法,但无法修行。
他是最恶的魔族,需要的自然是邪恶的魔族功法。
但阿凇不会告诉浮南真相。
他又开始骗她。
他给浮南比着手语:“这些功法修行速度太慢了,人类功法崇尚稳扎稳打,以锻体筑基为始,我要报仇,修行魔族的功法,速度更快。”
“啊……”浮南一愣,她知道,阿凇这样肯定是有什么过去,他要报仇似乎也理所应当。
阿凇以为浮南会问他要报什么仇,但她还是没问,他也不相信浮南能拿出魔族的功法。
不如,现在就下手,杀了她,他想。
下一瞬,浮南低眸,在纸上写了寥寥数字,亮在他面前。
纸上写着《修罗诀》三字,这是魔族的高阶功法。
阿凇:“……”还真有。
“魔族功法进展过快,伤身伤心,易道心不稳、走火入魔。”浮南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她认真对阿凇说,“阿凇,真的要修炼魔族的功法吗?”
“他杀了我全家,我躲在屋内的床下,才免过这场追杀。”阿凇又开始编故事了。
他纯黑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情绪,亦没有仇恨之意。
因为他才是那个杀净他人全家,就连躲在床下的小少年也不放过的恶人。他还记得他冲破束缚,在魔宫之中带来灾厄的那一日,魔域皇族最尊贵的小皇子与他一般年纪,躲在那黑骨玉的床下,瑟瑟发抖,他跪在地上向他求饶,把头都磕破了,但那又如何,他一样是死了。
现在他代入那小皇子的视角,对浮南说起过往:“我家人在外面求饶,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但他们还是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一路追杀不停,我落入怨川。”
他的谎言蹩脚,漏洞百出,浮南却信了。
“好吧,好吧。”浮南说,她能理解这样的仇恨,即便心怀这样的恨意犹如飞蛾扑火,伤人伤己,但这与她无关。
按照她的习惯,她只会陪着他,直到他死去,她不会当那惹人厌烦的劝导者角色,劝他放下恨意,回头是岸。
她无法想象他的经历,亦不会试图理解、疏导他的仇恨。
浮南将面前的《修罗诀》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可以吗?”
“有更高阶的吗?”阿凇看着浮南的眼睛,比划着问。
他在试探浮南的极限。
魔族功法越是高阶,对身体的伤害就越大,浮南自己也知晓这一点。
她的长睫颤抖着垂落,执笔在砚上蘸了墨,又落下几笔。
《寸骨功》是要打碎自己全身的骨骼,重塑魔骨,炼成刀枪不入的身体。
《业火蛊》是要寻来魔界最毒的业火,焚烧躯体,融火入体,操控业火,所向披靡。
这一回,浮南写出的都是在魔域范围内都算是禁术的功法,她像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仙,满足虚妄之人每一个无理的要求,阿凇要什么,她会拿出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他最想要的。
阿凇看着她紧抿的唇,他知道浮南没在笑了。
他继续比着手语:“还有其他的吗?”
浮南攥着笔的指尖不住地颤抖,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写下去了,但很可怕,她脑海里确实还有更加邪恶的魔族功法。
这些知识都是先生传授。
“幽冥经。”浮南的双唇颤抖着,她对阿凇说,“碎骨焚身,只是这功法的第一步,碎体重炼经历七七四十九个轮回,方成虚无之体,此前,从未有魔族成功修炼过这个功法,妄图触碰这个禁忌的魔族都死了。”
她闭上眼,声线如游丝般虚弱:“它太可怕了,我不能让这个功法的任何一个字在现实里留下痕迹,所以阿凇,你若要修行这个功法,只能听我一字一字与你说。”
第6章 六枚刺
在听到浮南说出“幽冥经”这三字时,阿凇沉黑的瞳孔里泛起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这个功法,幽冥经是魔域皇族里传承的无上秘籍,甚至不需全部掌握,只要习得皮毛,经历那四十九轮回里的寥寥几个轮回,修炼者便能获得强大的力量。
当然,修炼者也要感受碎骨焚身的痛苦,魔域皇族有些魔族为了追求更高层次的幽冥经,死在修炼的途中,但这功法带来的力量依旧在诱惑着崇尚武力的魔族飞蛾扑火。
浮南……究竟是什么人。
阿凇倾身,紧盯着浮南的眼睛。
浮南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怎么了?”
阿凇看着她懵懂拍着自己脸颊的动作,并没有表达什么。
他问她的已经够多了,他不应该对她感兴趣。
只要不问,那就不算好奇。
阿凇纤密的长睫落下,他比了手语:“就这个。”
“那就这个吧。”浮南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她的眼中,阿凇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果然,她从怨川尽头捡回来的东西就没有能活下去的。
这个功法很暴烈,先生也叮嘱过她不能将它写成文字流传,她自己也曾了解过它的修炼过程,她不相信有人能撑下来。
阿凇,究竟是恨到什么程度呢?
浮南对着他眨了眨眼,她的鼻头一酸,又开始同情他了。
她起身,将房间里用来通风的窗子关上了,在关窗的时候,她顺带将厚厚的窗帘也拉上了,室内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浮南伸出一指,施展法术点了灯,幽暗的灯火映着她的面颊。
“阿凇,我希望你不要修炼这个功法。”她第一次劝阻他的行动。
阿凇站立在房间的暗处,他的表情晦暗不明,他看着她,许久未言。
最后,浮南他那张无情的眸,最终还是放下手里的灯盏,将它吹灭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里陷入黑暗,她朝他走去,在他面前踮起脚来,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黑暗里,最温柔的气息拂过阿凇耳侧,说出最邪恶的语言。
幽冥经的修炼内容,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先碎骨,再焚身,后重塑躯体,这个过程要在七日之内完成,算作一个轮回,等到自己修炼到可以再次打碎自己躯体的程度,便进入下一个轮回。
不过七日,说来简单,但那七日里修炼者所承受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浮南似乎在害怕空气将这个功法的秘密听了去,她颤抖着手,扶着阿凇的双肩,在说到重塑躯体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的声线都是虚浮的。
她觉得自己被扯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她在恐惧这个功法,但阿凇格外兴奋,他饮恨而生,所谓痛苦于他而言,稀松平常。
但是,浮南说完之后,阿凇感觉到一点湿润的水意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浮南是在他耳边传授功法的,这点水意似乎来自于她。
在黑暗里,阿凇抬手拂上她的面颊,他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一触她的脸,阿凇便知道,她哭了,或许不是因为怜悯他,而是单纯被这个功法吓坏了。
浮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个禁忌的功法似乎在传递一些负面的情绪,待阿凇的手触上她面颊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落泪了。
她不知自己为何落泪,是害怕,是后悔,是怜悯,又或者是其他的情绪?
浮南将袖子在自己面上抹了一把。
在黑暗里,她看不到阿凇的手语,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往下落。
阿凇按住了她的手腕,他在她手背上写字。
“七日后我会出来。”
“莫哭,又不是你修炼。”
“你死了,我就把你埋了。”浮南继续用袖子抹眼泪。
不会死,阿凇看着黑暗中她止不住抖动的双肩,如此想。
浮南摸索着将房门打开了,她跑了出去,见了日光,这才冷静下来。
阿凇有所求,她不过应他所求而已,他死了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浮南对自己这么说。
即便如此安慰自己了,但浮南还是选择守着他,她这几天都没去怨川尽头拾荒,留在了家里,留在阿凇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