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俞澄从睡梦中醒来, 大脑还没完全清明, 她穿着一身睡衣, 揉着眼睛,准备去洗手间。
没带眼镜,一开门,视野内朦胧出现一道高大的身影,俞澄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旋即清醒过来。
一夜之间,家中突然多出一个人,这对独居多年的俞澄来说,还不太习惯。
越骞的余光瞥见她,温声打招呼:“早上好,我在楼下早餐店打包了豆浆和小笼包,快洗漱吧。”
俞澄懵愣点头:“好。”
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凌乱的头发,睡醒后有些肿的脸颊,还有因为看不清东西下意识眯起来的眼睛。
俞澄将手捂在脸上,压低嗓音哀嚎一声。
这下她在越骞面前的形象得毁一大半。
两人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往外走。
今天,俞澄要去九天研究所在临安的另一间实验室,与越骞的工作室方向相反,因此便拒绝了他要送她过去的提议。
下楼后,俞澄与越骞在地铁口分离,旋即乘电梯走进地铁站。幸运的是,刚好赶上要乘坐的那班车。
实验室内,秦瑶先她一步到,已经将需要测试性能的新能源储备器置入检测仪内。
记录初始数据的实验纸用磁石固定在身后的黑板上,俞澄换好实验服,推门走进来。
秦瑶听见动静,回头看过来:“澄姐,早。”
“早。”俞澄说,“不好意思,今天来得有些晚。”
“不晚,这才是正常上班打卡的时间点,只是澄姐你之前每天都到很早。”秦瑶眨眨眼,“而且,你今天来得晚也能理解。”
俞澄啊了一声,不太能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秦瑶笑着提示:“昨晚越总发了朋友圈。”
俞澄顿了下,了然点点头。
自打上次送花后,两人的关系在两家公司内相当于是公布透明的,偶尔有同事看到越骞来接她还会上前打招呼。
所以,秦瑶提起越骞的朋友圈,她也只是稍稍惊讶一下。
俞澄说:“快开始吧,希望能在放假前完成这部分。”
每次研究出的新成果,想真正投入市场使用,需要经过数以千次、万次的测试。
好在,他们是两间实验室同时进行,能将测试时间缩短一倍。
秦瑶立刻恢复到平日工作的严肃状态,“好。”
随着模拟测试的顺利进行,实验室的研究员终于看到了胜利曙光的苗头。
期间,赵坤良陪同越骞来视察过几次,每次他都满意地摸着自己的光头顶,欣慰拍着俞澄肩膀夸赞:“不错,尽量再加快速度,争取年假前完成,到时候给大家多发一部分奖金!”
有了赵坤良的物质激励,俞澄和一众研究员紧赶慢赶,终于在放假前一天超额完成任务。
拿到手的奖金比往年厚了一倍,俞澄思索片刻,决定去超市逛一逛,买点年货。
她从前也不回家,只是今年有越骞,不能再马马虎虎凑合过了。
放假当天,俞澄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用防尘布盖上,将椅子推进办公桌下,转身走出研究所。
站在大门口,俞澄拿出手机,准备给越骞发消息。在点开微信的那一瞬,电话铃声响起。
是俞立民。
看到这三个字,俞澄心中生出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并且愈演愈烈,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虽然俞澄并不想接俞立民的电话,但直觉告诉她,可能出了什么大事。
她深呼吸一下,抿抿唇,摁下接听键。
还未将听筒移到耳侧,俞立民焦急如焚的声音便传过来,即使没开扬声器也能听得十分清楚。
他说:“小澄,你妈情况不太好,快回来!”
“什么!”
好像有东西突然在半空中炸裂开来,此时此刻,俞澄的大脑乱作一团,反复重现那句“你妈情况不太好”。
什么叫情况不太好?
是曾经的神经病症复发,还是其他……
俞澄的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她咬了咬牙根,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这样?”
电话那头的俞立民仓促道:“电话里一句两句解释不清,医生又要喊我过去,你快回来吧!”
他说完自顾自挂断电话,留俞澄一人待在原地,对着“嘟嘟”响的手机胸闷着急。
快步从台阶上跑下来,俞澄走到路边抬起胳膊,招来一辆刚好在路边等客的出租车,坐进去报地址。
俞澄拿着手机,登上12306官网,准备买最近一班机票赶回去。
临近年关,外出务工的人都在往家走。看着一列整整齐齐的红色售罄字样,俞澄的双手和右腿又开始轻微抖动。
她想了想,转而去看高铁票,好在抢到了最后一张。只不过在今晚零点过后,明天早上八点到长宁。
这个时间不算晚,俞澄着实松了一口气。
出租车很快停靠在路边,俞澄付完钱走下来。
回到家里,俞澄揉着眉心往里走,目光触及到那张出现在沙发前的弹簧床后,一顿。
今年,越骞特意留在临安,搬过来陪她一起过年,就是为了不让她独自一个人,但是现在。
俞澄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给越骞打电话。
忙音一下接一下响着,新年放假前一天,要把今年剩下的所有工作处理干净,越骞比前几天还要忙。
通话在自动挂断时间到来的前一秒被人接起,越骞似乎在走路,能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他问:“小俞,怎么了?”
“我要回家一趟。”
俞澄说完这句话,又觉得有歧义,补充道:“回长宁。”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陪你一起回去?”
哪怕语速很快,越骞的声音仍旧低沉温柔,让俞澄有一瞬间的冲动,不管不顾地告诉他自己很难过,很着急,很手足无措。
但她不能这样做。
俞澄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手臂伸直拿出去,隔着挺远的距离,很快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擦去。
她将手机拿回来,说:“还没什么大问题,我先回去看看,如果真解决不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这边的事情可以……”
越骞还想再说什么,电话那头由远及近,传来一道声音,似乎是他的特助,喊他过去开会。
“那你先忙吧。”俞澄说,“我凌晨的高铁,你回来还能见到我。”
“那行。”听了这话,越骞暂时同意,从办公室走出来。
看着两人的通话记录,越骞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像大雨来临之前,总有狂风不止。
他总觉得俞澄还有别的事情瞒着他。
越骞往会议室走去,路上再次拿出手机,给已经回到长宁的陈嘉瑜发去一条微信。
窗外天色渐暗,乌云一片一片聚集起来,像是要下雨。
屋内的吊灯早已打开,俞澄将最后一件衣服折叠整齐,放进行李箱,随即将拉链拉好,拖立起来,拉到客厅玄关桌子的一侧。
已经六点了。
俞澄看了眼时间,思忖片刻,拿起放在茶几上手机,找到俞立民的号码,拨过去。
电话响了几声,一直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听。
俞澄不死心,又多打了几遍,依旧无人接听。
难道又出了别的事?
此刻,俞澄顾不了那么多,从通讯录里找到赵蕾的手机号,拨过去。
这一次,只响了三五秒便被人接起。
赵蕾的声音传过来,透露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意外:“小澄?你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听得出来,对于俞澄的主动来电,她很欣喜。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应该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俞澄不由得眼眶一酸,她不敢直接问赵蕾的身体状况。她害怕一句话说错让赵蕾怀疑,会出大问题,于是转而问起俞立民的消息:“没,我刚给我爸打电话,他没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赵蕾说,“他就在屋里跟别人聊天呢。”
聊天?
屋里?
俞澄一噎,在脑海里理顺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
“今年过年要回来吗?”赵蕾没得到回应,嗫嚅开口,“你…你要是想回来,就稍微晚一两天。”
赵蕾的话说得很犹豫,反倒让俞澄更加怀疑。
她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荒谬又大胆的猜测,只是她依旧不愿意相信,俞立民会用赵蕾的身体状况作为借口,骗自己回去。
俞澄咽了咽下唇,尽可能保持平静,问:“妈,你现在,在哪里。”
“我。”赵蕾叹了口气,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选择用一种隐晦的方式,“我们在另一边房子里。”
俞澄没有再说话。
眼泪在这个时候完全不受控制,顺着脸颊滑下来。
一滴接着一滴,重重砸在她的手背上。
又没有得到回应的赵蕾慌了神,急忙解释:“小澄,你放心,我已经给过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讲了,你在外边忙着秘密实验,联系不上也赶不回来。”
似乎是有人站在门外喊赵蕾,她应了一声,匆匆挂断电话往外走。
在推开门的瞬间,俞澄听到了八年前听过的声音。
那是。
哀乐。
第69章 鲜血
电话挂断许久, 俞澄维持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右手握着手机举在耳侧。
直到胳膊传来酥麻酸痛,她眉心微蹙, 一瞬间卸掉所有力气,手机直挺挺摔下来, 拍在腿侧。
俞澄胸口随呼吸不断起伏, 她偏过脸看向窗外。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为了环保, 曾经的爆竹已被电子烟花取代, 虽然绚丽, 却远不如从前有年味。
不断在胸腔内升腾的心烦意乱让俞澄反复抿唇, 她默然片刻,弯腰,拉开茶几底下的抽屉,从最内里的角落里掏出一包开封的烟。
南方阴雨返潮,白色烟身有些湿, 俞澄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捏了捏, 随即毫不在意地叼在嘴里, 用打火机点燃。
霎时,尼古丁的刺鼻气味在空气中迸发,烟尾冒出的浓雾不成形状, 丝丝缕缕,飘向上方。
猛地吸一口,俞澄捂着嘴剧烈咳嗽,一只手撑在身侧沙发上, 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根本不会抽烟, 只是偶尔烦躁或失眠, 以此排解罢了。
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香烟缓慢烧着, 俞澄不再将它放到唇边,只是静静看它燃到尽头。
烟灰扑簌簌抖落下来,掉到白净的地板上,零零碎碎拼成一个椭圆。
大约五分钟,最后一粒带火星的烟灰从靠近手指的位置掉落,很快熄灭,毫无生气地往下坠。
俞澄凝眸,盯着那粒烟灰,在它即将掉到地面时,从眼前的茶几上抽出一张湿巾,准备将地上的灰尘尽数擦去。
她刚弯下腰,一直放在身侧的手机响了。
余光比意识先一步看过去,“俞立民”三个字在屏幕中央跳动,俞澄唇角一扯,慢慢下沉。
电话接通,俞立民的声音传过来。
或许该夸赞一下,平日做事马马虎虎的他,今日难得注意到细枝末节,如同赵蕾一般,找了间安静的屋子,将戚戚艾艾的丧乐隔绝在外。
因为抽烟过多,他的嗓音嘶哑含糊,却又透露着焦急:“小澄,你什么时候回来?每天会诊抓药,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俞澄坐在沙发上,冷静听他抱怨自己的忙碌,末了又问一句:“说完了?”
电话那头,俞立民一噎,“说完了。”
“没别的事,那就挂了吧。”
“俞澄!”听着她漫不经心的语气,俞立民一下子恼了,大声吼道,“你要是挂电话,你以后就别回家了!我和你妈把你养大,现在生个病你都不愿意回来,太不孝顺了!真是一个白眼狼!”
他自顾自骂了一通,俞澄依旧平静无波,恍若未闻,仿佛他谩骂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与她无关。
俞立民终究是老了,歇斯底里喊出一大段话,呼吸稍显局促:“我不管!你明天必须回来,要不然我就找到你单位去!”
提及工作,俞澄终于抬起眼睫,伸手反复摩挲几下冷颤的手臂,一字一顿道:“爸,我妈,真的病了吗?”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清冷阴郁,从听筒里传来,与十年前新年第一天的凌晨,打开房门时听到的虚弱语调重合,让俞立民蓦地心头一颤。
可是,作为一个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的封建老古板,他不允许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再次厉声吼过来:“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还能骗你不成?快回来!”
“我打过电话了。”俞澄冷不丁抛出这句话,“半小时前,我打你的电话没人接,打了我妈的电话。”
“我听见了。”
俞澄的话没说全,但她知道俞立民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俞澄所预料的那样,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这是无数次和俞立民的交谈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提出的问题他回答不了,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俞立民总会沉默半晌,故意略过这个话题,转而提及能达到自己目的的话。
就好像现在这样。
透过电话,俞澄听见窸窸窣窣翻口袋的声音,以及打火机“哔咔”划亮。
俞立民点燃一支烟,狠狠抽了一口,幽幽道:“既然知道了,那就快回来。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先把眼下家里的事处理完。”
“爸,你能想出用我妈生病的借口骗我回去,就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去参加那个人渣的葬礼。”俞澄此刻说话不留任何情面,她深吸一口气,“我回长宁那次,你要卖房子给他凑医药费,我不想让你和妈妈因为他,过上后半辈子连一个固定居所都没有的日子,所以我把钱拿出来。我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的做法,造成错觉,让你误会我已经把从前的事都放下了。”俞澄吸了吸鼻子,“我今天想再重复一遍,我不会原谅他曾经做下的,那些让我回忆起来都觉得厌恶恶心的事。”
俞立民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喘着气,大口大口抽烟。
在手上那支烟燃到尽头后,他随手将烟蒂扔在地上,一只脚踩上去用力碾压,旋即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点燃。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说话。
等到俞立民将这第二支烟抽完,他清了清嗓子:“小澄,不管怎样,咱们都是一家人,死者为大。你叔叔他现在已经不在了,又没有孩子,如果没人披麻戴孝给他送行,不是让街坊邻居笑话吗?”
俞立民的油盐不进让俞澄感到绝望,她用力闭了闭眼,抬手揉了揉眉心,不想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