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立民又说:“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你不要闹了,咱们顺顺利利把这件事办完,以后我绝对不会要求你真像一个小辈,每年给他上坟,这还不行吗?”
心脏开始一抽一抽的疼,俞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永远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这样逼她。
俞澄将自己黏在一起的咽喉捅开一个窟窿,说话间仿佛带着血腥味。她的眸光幽冷,却透着坚定:“不可能。”
像是将零星火种扔进汽油桶中,俞立民极力压下的怒火,被俞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挑起,恶狠狠地说:“有这么难吗?你都快要三十岁了,还不懂得识大体吗?就连郑梓怡这个远到不能再远的表外甥女都到了,你这个亲侄女还不到,这像话吗!”
俞立民眼下全然忘记俞澄曾经的精神状况,找准这个时机开始说教,随心所欲发泄着心中的火气:“同样都是上大学,你这几年回来过几次,人家呢?还有上次在商场,你对人家爱答不理。你是谁啊?在外边读了个大学就眼高于顶了?就因为曾经对曾经的一点小事耿耿于怀,就不认这些亲戚了?”
说完,俞立民喘了几口粗气,却发现电话那头的俞澄一言不发。
他以为自己煞费苦心,费尽口舌说的这些大道理奏效了,捏了捏喉结,将自己的声线尽量平柔:“小澄,明天就要去火化了,你买个机票或者高铁票,赶紧回来,昂。这边还有事,我先挂了。”
在他摁下挂断键前,俞澄出言将他喊住,“爸。”
俞立民啊了一声。
俞澄握着手机的手在来回摇晃,频率由小变大,越来越快,她深呼吸几下调整状态,咬破口腔内里的软肉让自己清醒:“所以,当初郑梓怡做的那些事你们都知道。”
“你们都知道。”
俞澄虽是嘴角挂笑,可眉心却紧蹙在一起,泪水如断线珍珠,大颗大颗从眼眶中滚落。
周身如坠冰窖般地阴冷,眼前的景象扭曲成花花绿绿的一大片,俞澄完全失去控制:“为什么!你们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你们…和他们有什么区别,都是她的帮凶!”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俞澄低俯在沙发上,将脸埋在臂弯里失声痛哭。
曾经,她以为,只要遗忘那些苦难,向前看,轻舟走过万重山,就不会再这么痛苦。
可是今天,在俞立民对她的质问表示默认后,俞澄幡然醒悟。
原来,她自以为独自忍受,让内心备受煎熬的折磨,他们从始至终都知道。
她突然想起某一天的傍晚,那个蹲在日光稀薄池塘边的自己,等着被脏水浇湿的衣服晾干,而后装作无事发生,回到家里。
她不想让难得回来俞立民和赵蕾知道,不想让他们担心。现在回忆,着实有些可笑。
她也从来没想过,会有父母为了自己所谓的面子,让自己的女儿在中考关键时期,忍受长达半年的霸凌。
听着她的哭声,俞立民或许心中会有一丝动容,或许也会划过一抹不忍。
但最终,这个刻板的男人还是将面子放在第一位。
他不紧不慢道:“我得去忙了,小澄,先回来,其他的以后再说。”
电话被撂下。
俞澄依旧俯身半趴在沙发上。
时间过去十分钟,又或者二十分钟,小腹处的痉挛让她终于有了动作。
俞澄用力按压着腹部,挣扎着挺直身子。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内部像是被虫蚁啃食般的剧烈疼痛让她不得不弯下腰,佝偻着身体。
一步一步,踉跄着来到客厅窗边,俞澄颤颤巍巍抬起手,用力将窗户推开。
冷风在刹那间将她吹凉,吹透。她伸手拽住固定牢靠的铁丝网,踮脚往外望。
方才雾蒙蒙的天空,此刻彻底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俞澄在此驻足许久,直到窗外吹来的风更冷,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她的唇瓣起皮,裂开,渗血,又凝固。
她手下用力,来回晃动。这是她第一次后悔,把房子租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正文要完结了~
第70章 海棠【正文完】
收回被风吹得生疼的手掌, 俞澄深深向外凝望一眼,转身往里走。
蓦地,身后的窗外响起一道烟花升空的蜂鸣, 但也仅仅只有这最开始的一声相像。
紧接着,楼下水果摊大叔家的儿子拔高声调, 扯着嗓门, 喊了一句:“妈呀!爸, 妈, 好像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大叔似乎是站起来, 往外瞟了一眼, “难得临安的冬天有雪,看来今年确实比往年冷得多。”
恍惚中,俞澄心想,这可能就是宿命使然,否则怎么会这样碰巧。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洋洋洒洒, 丝毫不比北方的雪逊色。
俞澄怔怔地望着, 雪花一片接着一片,落在路灯下,那个低头站着的男人身上。
他双手插进兜里, 脖颈下巴也尽数缩进衣领,宽大的帽子将脑袋盖住,时不时抬下头,往一个方向频频望去。
大约三五分钟, 一位身穿白色羽绒服, 脚下踩着同色长靴的姑娘, 朝他跑过来, 两人肩并肩,往外走。
情绪不稳让她精神有些恍然,俞澄久久注视着那对情侣,消失在道路尽头。
一如当初,她偷偷站在分叉路的另一边,看着越骞走出自己的世界。
茶几上手机震动一下。
俞澄直愣愣站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
有白炽灯的反光在,她并不能隔着很远的距离,瞥见来信人的姓名。
大脑与身体保护自己不被伤害的本能,让她选择逃避。
她慢慢蹲下来,靠在墙边,胳膊环绕着膝盖,下巴搭在两腿之间的缝隙,将自己缩成一团。
茶几上的手机又震动一下。
俞澄犹豫片刻,心中侥幸想着,万一是越骞的消息,随即起身走过去。
亮起的屏幕上,是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几条短信。
【小澄,表舅让我催你赶快回来。】
【他说你明天不回来,就要去临安找你。】
【还有,上次在商场,你手上拎着的礼品袋,里边装的是腰带吧。你和越骞在一起了吗?】
【我也不想多嘴的,你不回来,表舅要去找你,总得有几个明确的地方吧?】
【所以,小澄你还是快点回来吧。我听说越骞的新公司马上就要宣发新品,如果这时候……】
郑梓怡的话点到即止,目的明确。
俞澄低头看向手机,沉默着。
周遭寂静,她像是失去知觉一般跌坐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地板上,耳朵内突然生出嗡鸣不止的杂音,身体不住哆嗦,往外冒冷汗。
作为极致的悲观主义,哪怕俞澄知道这是郑梓怡故意发来搞她心态,还是克制不住开始想象。
如果他们真的找过来,该怎么办?
如果只是去九天打扰她一个人还好。
万一他们去找越骞……
万一事情真的因为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新品宣发会受到影响,所有同事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而她就是罪魁祸首。
俞澄的大脑无法控制地,一遍一遍控诉她,一遍一遍将最坏的结果在脑海里演绎。
喉咙好像被人扼住,胸腔内的空气也被人挤压出去,她只能拼命地深呼吸。
俞澄捂住耳朵,试图让那莫须有的噪音消失。她迫切想从这个世界里走出去,迫切想结束这一切。
挣扎与下沉在脑海中交替。
她想起了越骞。
他们才刚刚在一起。
比起失去,她更害怕因为自己,给他造成伤害。
大脑里,一个声音无端冒出来,带着蛊惑的意味。
妥协吧。
妥协吧。
只要妥协,一切就都能很好地解决。
俞澄用力捶打几下自己的太阳穴,将这道声音赶出去。
世界在眼眶泪水的折射下变得光怪陆离,她抬头看向四周,寻找能让自己真正解脱的方法。
……
视线模糊前,俞澄费力扭头看向那张空着的弹簧床。
俞澄不愿意妥协。
俞澄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俞澄不会拖累任何人。
……
—
忙完最后一部分工作,越骞抬头看了眼时间,快速收拾好重要文件,锁进保险柜。
他拿出手机,给俞澄发去一条消息:【忙完啦,准备回家喽^o^】
一直放在沙发上的花束被人拿起抱在怀里,越骞关好灯,从办公室走出来,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
坐进车子里,系好安全带,铃声响了。
越骞以为是俞澄打来的电话,唇角噙着笑,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
陈嘉瑜三个大字出现在屏幕里,越骞心中莫名升出一分不安与焦虑。
他摁下接听:“喂,怎么样?”
在这些正事上,陈嘉瑜一向十分正经:“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嫂子的叔叔,叫……嘶,叫什么来着。”
越骞目光阴戾,薄唇微启,冷冷吐出三个字:“俞立伟。”
“对对对!就是这个!”陈嘉瑜一愣,“你知道还让我去查。”
越骞啧了一声。
陈嘉瑜急忙正色:“这个俞立伟得了肺癌,今天凌晨在长宁中心医院过世了,嫂子要回去,应该就是去奔丧吧。”
恐怕事情没这么简单。
越骞问:“就这些?”
“目前就这些,我再托人问问。”
“那就先这样。”越骞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有别的发现你再给我发消息。”
“好。”
电话挂断后,越骞发动汽车,一脚油门踩下去。
路面因为下了雪变得光滑,马路上的汽车担心出事故,分分将车速降到最低,慢悠悠地,像是一只只排列整齐的蜗牛,一寸寸缓缓挪动。
堵车的间隙,越骞将车窗降下半扇。
冷风夹杂着雪粒吹进来,勉强让越骞着急到有些发蒙的大脑降温清醒。
他再度拿起手机,点开微信。
看着满屏的绿色气泡,他不由得皱眉,随即摁下语音通话键。
还是没人接。
盘踞在胸口的不安愈演愈烈,越骞反复刷新聊天界面。
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俞澄只是在收拾东西,手机也忘记将静音关掉,所以才没有回他的微信。
终于,经过漫长而煎熬的龟速挪动,越骞的车终于拐上一条流量相对较小的道路。他踩下油门,将车速提到道路允许的最大值,飞速向俞澄家的方向驶去。
停下车,越骞抱着那束花,一边走,一边将被他不小心压皱的包装纸往反方向压好。
心脏在胸腔里碰碰跳动。
冥冥之中,或许有什么东西在召唤越骞,让他快一点。
再快一点。
越骞充分利用了腿长的优势,三两个台阶一起跨,快速冲到五楼。
钥匙早就被他拿在手上,插进锁眼里。
门被推开的瞬间。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正对门口的地板上,一只摔碎成末的玻璃杯躺在那里,灯光照射下,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到眼前这一幕的刹那间,越骞腿一软,将怀里的花扔到一旁,快步冲进来。
俞澄倒在茶几前,左侧胳膊衬衫袖口的扣子被解开,撸到最上面。
整个小臂,遍布深浅不一的伤口,一道又一道,夹杂着碎玻璃渣,血肉模糊一片,鲜血汩汩往外冒。
越骞嗓音控制不住颤抖,哽咽喊道:“俞澄!俞澄!”
客厅里没开空调,很冷,俞澄整条左臂因为失血过多,透着由内到外的凉意。
越骞全身都在颤抖。
从前,他只是看见那道已经愈合多年的伤疤,心脏就已经疼得要命。
今天,眼前这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让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将医药箱取来,拿出纱布,看到那密密麻麻的伤口,又有些无从下手,最后只得将纱布一圈一圈,轻轻裹住整个手臂。
客厅的地板上,碎玻璃与流出来的鲜血混在一起,一片狼藉,他也无心打理。
越骞俯身想将俞澄拦腰抱起,却又担心室外寒冷,她会生病,转身快步走进俞澄的卧室。
哪怕两人住在一起,越骞的活动区域也仅限于客厅,厨房,阳台和卫生间。
第一次堂而皇之走进俞澄的私人空间,越骞完全没有其他任何旖旎想法,有的只是担心与着急。
拉开衣柜,越骞单凭手感区分衣服的薄厚,拽了一件米白色羊毛大衣,回到客厅,裹在俞澄身上,旋即将她横抱起来,跑出去。
雪天路滑,私人车赶去医院可能会因为道路拥堵耽误时间,越骞便打了120急救电话。
走到楼下后,120救护车已经赶到,正推着一辆活动轮板车往这边走。
直到将俞澄送进急救室,越骞才真正稍松一口气。
他坐在外面的长椅上,胳膊搭在膝盖,两手指尖部分交叠相扣,不停地在心中默念祈祷。
俞澄千万不要有事。
他已经承担不起再次失去她的痛苦了。
终于得到长久的安宁与喘歇。
俞澄再也不用明明满腹心事,却还要故作坚强。
经历长久的折磨,她终于从恶魔手中逃脱,走进自己建起的树屋。
曾经纷乱复杂的烦心事,都幻化成天边虚无缥缈的炊烟与乌云。
她来到眼前这个世界,每天睁眼看花开,闭眼数花落,悠闲又快活。
只是,耳边似乎总有人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俞澄,小俞,宝贝。
一遍又一遍,声音颤抖却坚定。
混乱中,她好像隐约瞧见一道灰沉沉的阴影,从远处慢慢朝她走来。
一天又一天,他趟过花园前那条满是淤泥的小河,来到她身边,朝她伸出手。
他问:“俞澄,你现在想走出去吗?我已经来牵你了。”
搭在男人手上那一刻,俞澄从封闭的内心世界里走出来,偏头看向窗外。
飞鸟叽叽喳喳叫着,天也比远比之前澄蓝。
春天已然来临。
她收回视线,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环境。
茶几和餐桌有尖锐角度的部分,都被人用白色泡沫胶包裹缠绕起来。
茶杯、果盘以及一系列易碎玻璃陶瓷制品,都用木制品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