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的程昭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的身体越绷越紧。
空气中，一根无形的弦也在不断拉直、缩紧。
等拉到极限，其中蓄积的能量想必能毁天灭地。
程昭汗流浃背，额头不断滚落的汗珠，甚至打湿膝前的一小片地面。
就在这时，他终于听到了一声天籁之音——
“唔。”
唔？
唔是什么意思？
师叔生气了吗？
像师叔这种等级的大能，生气了会是什么样子？
完全想象不出。
能比掌门师父还厉害的人，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程昭依然垂着头，保持之前的行礼姿势不敢妄动，大脑则在飞速转动。
他会死吗？
柳棉会死吗？
对了。
都怪柳棉。
师叔如果生气了，一定是因为有外人擅闯天山！
要是师叔要处死柳棉，自己该求情吗？
自己和她……
“剑尊。”
程昭万万没想到，在这么紧张危机的时刻，柳棉居然能若无其事开口！
她甚至在称呼小师叔时，都没用上敬称！！！
程昭眼前一片花白，耳边少女甜脆的嗓音似乎也离他远去，缥缈得犹如云端泻下的靡音，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天山道旁有妖魔尸首……”
程昭骤然回神！
抬头大叫：“是我做的！”
柳棉的讲述声戛然而止，和慢慢恢复清明的剑尊一同低头。
她们这般整齐划一的动作，看得程昭有些牙疼。
尤其是柳棉作为一合欢宗女修都站得这么笔直，师叔还没说什么，这就显得自己有点蠢了。
程昭试探性直起膝盖，发现师叔果然没说什么，顿时放下心来。
有了底气以后，回话的嗓音都不再飘了：“回禀师叔，那些妖魔是我在上山途中偶然撞见的。不敢劳烦您老人家，我便顺手将它们斩杀。”
不想刚才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人突然皱起眉：“几只？”
“啊？”
“一共十四只。”
没等程昭反应过来，一旁的柳棉居然抢答了！
程昭暗悔，正要重整旗鼓，打算时刻绷紧神经，冲在回答师叔问题的第一线，师叔已经迈动步伐……朝自己走来？！
一时间，程昭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直到那道白色身影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才陡然松了口气，不知是该庆幸还是遗憾：
师叔他老人家眼中压根没自己……
程昭不敢叫住当代剑尊，更不敢出声询问对方要去哪儿，只能跟同样目送人离开的柳棉搭话：“你怎么在这里？”
想到之前这女子的回答，他格外板起脸：“我没跟你开玩笑。从山门到这里，一共要经过三道阵法，你是怎么通过的？”
柳棉眨眨眼，想了想，回答道：“追随你的步伐？”
程昭一愣，脸色一阵赤白变化。
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居然跟踪我？！”
柳棉：“……”
这傻X居然信了？？？
柳棉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干脆把注意力转到那位已经离开的剑尊身上，神识告诉她，对方已进入地宫。
柳棉放下心来，再转回来，程昭已经皱紧眉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你就算再怎么想我，也不能做出这种事！你是如何跟踪我的？还是上次双修时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算了，不管怎么样，你不能在不跟我说的情况下跟着我！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趁师叔现在不在，你先快把你的手段解除了！”
可她压根没动什么手段啊。
柳棉有些为难，可程昭的眼神太过灼灼，她是个心软的人，不好意思叫人失望，只得随便抬手冲他挥了挥：“行了行了，给你把追踪咒解开了。”
程昭摸了摸浑身上下，面露狐疑：“真的吗？我怎么没感觉？”
你有感觉才怪了！
柳棉翻了个白眼，正要嘲讽他“实力太弱感觉不到很正常”，突然发现他的衣领下方透出一丝熟悉的乌光。
“你……”
“你干什么！”
柳棉伸出的手腕被抓住。
程昭就着握住她手的姿势，倒退半步，另一只手压平自己衣领，浓眉倒竖，痛心疾首：“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能乱来的吗？！”
啊这……
他不会以为她想在这里，跟他幕天席地双修吧？
柳棉嘴角抽搐，难得在同一个人身上二次词穷。
忽而心念一动，表情一变，神情慌张无措：“你……你不要这样……快放手……”
“啊？”
再一次地，程昭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道死亡之音幽幽飘来：“你在做什么？”
“刷”地一下！
好不容易停止的冷汗再次蹭蹭冒出！
程昭猛地抬头，不远处，剑尊师叔不知何时去又复返，正面无表情看着他。
程昭：“……”
柳棉：“道友！不要啊道友！请你自重！”
程昭：“…………”
作者有话说：
【程昭：我真是栓q了】
——————
感谢热心市民的支持~
第14章
“师、师叔，你听我解释！”程昭心惊胆战，连忙道，“是她先动手的！不是我！”
剑尊师叔仍然没什么表情，眼神直勾勾盯着程昭的手。
后者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松开。
柳棉不慌不忙收回胳膊，揉了揉手腕，瞥了眼满脸慌张的青年，勾唇一笑：“真是的，你把人家捏痛啦~”
程昭：“……”
剑尊：“……”
程昭：“师叔，真的不是你看到的这样！”
程昭脸上的惊慌已经转变成痛苦。
然而，剑尊不置可否，已经挪开了目光：“没有异样。”
“但是天山道旁的妖魔确实存在。”
“嗯。”
“你是剑尊。”
“……”
岩岩若独立孤松的男人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而柳棉也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瞧。
在场的人中，唯有程昭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真的有在交流吗？
为什么在场三个人里，感觉只有我是多余的？？？
明明我才是该和师叔谈笑风生的那个人才对啊！
程昭尝试开口：“那个，”
话一出口，另外两人齐刷刷看向他。
程昭：“……”
突然有些后悔。
可声音像泼出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
“妖魔已经被我尽数斩杀了。”
“……”
“……”
“…………”
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啊！
为什么都沉默了！
他说的话，有这么让人无语吗？！
师叔也就算了，为什么柳棉你也用这种看傻子的眼神看我？？？
你不是合欢宗的吗？！
合欢宗的，掺和到我们玄元宗的事宜里，还表现得比我这个掌门真传更了解情况真的好吗！！！
程昭快要绷不住了。
这时候，柳棉终于开口：“要不，一起去看看？”
“？！”
程昭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更叫他难以置信的是，剑尊居然答应了！
“好。”男人声音平淡地应下，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程昭再多的驳斥只得咽下，委屈巴巴跟上他们。
沿着青华殿主殿一处不起眼的台阶拾级而下，能逐渐深入一处天然形成的洞窟。
洞窟四周山壁上刻满封印灵力的符咒，符咒旁，沿山壁造出的石阶螺旋向下。
随着石阶的向下深入，空气越发阴冷潮湿，光线也越来越暗。
直到最底层，凹凸不平的山壁上已挂满水珠，手指摸上去，寒意刺骨疼。
石阶尽头设有两盏鲛油灯照明，此后每隔数米远，都有相同的两盏幽灯。
虽有光，但这些光是游魂似的蓝色。
没有带来半分暖意，反而像是吸进过路人身上的最后一点热意。
许久没来这里，柳棉不太习惯。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用的这幅身体，根基太浅，浅薄灵力不能彻底防御住此地不正常的寒气。
柳棉下意识抖了抖肩膀，却突然感到一片温热像一团暖云，轻轻覆盖在她的左臂。
恰到好处的温度，隔绝了一切寒意——
那是一片如云般的宽袖，正贴着她的纱衣。
下一秒，源源不断的灵力从白底灰纹的袖摆上传来。
柳棉侧目望去，正好对上好心人的视线——
“你本不该来这里。”他低声道，“请小心。”
那双漆黑如夜星的眼瞳中，满是认真。
他的灵力也在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输送给她。
这位剑尊分明已快到极限，否则不会一直泡在玉池水中沉眠。
可在这种情况下，还给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输送灵力，真是……
一时间，柳棉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之后，她才在男人的注视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一旁，一直偷偷看向这边的程昭踉跄一步。
宽袍广袖的男人却抿抿唇，转头敛眸，躲开她的笑脸：“是我带你们下来的。”
所以就要保护她们？
甚至要确保她不受寒气侵体？
柳棉咂舌。
换作是她，才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如果是在她状态良好、心情尚佳的情况下，或许会看人顺眼，才搭把手。
如今他已自身难保，还这么乐善好施……
这届修真界真是捡到宝了。
找了这么一个老好人当剑尊。
“这、这是……”
程昭微颤的声音打断柳棉的凝视。
她朝前看去，眼角余光却瞥见刚刚撇开脸的剑尊似乎松了口气？
这人……有点可爱诶。
柳棉压下上翘的嘴角，望向程昭，目不斜视，故作疑惑问道：“道友，怎么了？”
程昭本该斥责她到现在还在假装，但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竟叫他大脑一片空白。
巨大的柱状体矗立在洞窟深处，顶天立地，犹如一颗撑起天穹的参天巨树。
和树木不同的是，眼前的柱状体，其材质上更近玉石，通体呈半透明状，表面嶙峋起伏，整体形状似剑非剑、似龙非龙。
有及腰粗的铁链捆锁在柱身上，层层盘旋，似是吸血藤蔓死死攀附着古木，用尽全部力气在绞杀。
泠泠蓝光从柱体深处透出，比之前的鲛灯更加明亮，也更加冰冷。
程昭的脸也被这蓝光照亮。
透过隐隐绰绰的柱体表面，他似乎看到光线深处有黑影在游走……
不！
不是错觉！
真的有东西在里面动！
而且给人感觉很不舒服！
修道之人最重自己的直觉。
这份直观上的邪恶，让程昭锁紧眉头：“里面有什么东西……”
“上古邪魔。”剑尊走到他身侧，面无表情的脸同样被蓝光照亮，“不死不灭，从一万多年前，就被封印在此地。”
在剑尊的示意下，程昭这才发现柱体底部地面上遍布封印咒印，铁链上也用阴文纂刻的形式雕满整条链身。
其数量和复杂程度，远高于刚才在山壁上看到的那些。
巨大柱体，幽冷蓝光，蓝光中游走的黑影，纵横交错于柱体表面的铁链。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程昭感到一丝异样的熟悉。
但进一步深究下去，又发现，自己确实从未见过此等奇景。
程昭陷入愣神状态的时候，柳棉已经将剑柱及剑柱上的封印粗略扫过一遍。
她确实没有发现封印破损的痕迹，再加上与封□□神相连的剑尊本人也表示毫无异状，柳棉想了想，不打算深究了。
说到底，她已经卸任了。
发现异样后提醒一句，已是仁至义尽。
不然就算这个世界毁灭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柳棉对朝她看来的现任剑尊璀然一笑：“好大好壮观哦！”
剑尊：“……”
程昭：“……”
这就演得有点假了。
妹子。你不能区别对待啊。
按照程昭的想法，地宫已经看过了，也确定被封印的邪魔没有出逃，那他们就该撤了，不能总是打扰师叔他老人家的清修。
结果他这番话一出口，柳棉又用那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最过分的是，她扭头就冲师叔喊：“剑尊大人，我想在这里暂住一晚可以吗？天黑了，我一个姑娘家下山不太安全。”
开什么玩笑！
你好歹也是个修道之人，好意思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吗？！
更何况还有自己在她身边，就算真的有漏网妖魔，也会被他第一时间处理掉，她哪里会不安全！
程昭两眼冒火，正要大声指出她不怀好意，就听他那始终淡漠平静的师叔回了个字：
“好。”
程昭：“……咳咳咳！”
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呛死他！
相比他的狼狈，柳棉嘻嘻一笑，怎么看怎么春风得意：“谢谢师叔，师叔您慢走泡好哈。”
她竟然也跟着他喊师叔？！！！
就连剑尊走向玉池的脚步都顿了一下！
好在剑尊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男人甚至都没回头，重新举步后，依然维持了原本慢吞吞的速度，缓缓走进满池清水中。
待男人高大的身影没入池水，彻底消失不见，程昭才大大松了口气。
他其实不明白身为剑尊的师叔为何没事就去泡水，也不敢多问，抓住柳棉就往外拖。
这次，她总算没再作妖，反而乖乖顺着他的力道，离开了庭院。
程昭在进一步放松之余，竟有几分动容：
太好了。
她总算听话了。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感动什么，他又脸色一黑，甩开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