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何明鸾没感觉到他身上的灵力波动!
此时此刻的程昭躺在那里,仿佛一个毫无根骨的凡人!
何明鸾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何意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你凭什么这么说?!”
玉辟寒嘿然冷笑:“就凭我每十年都会来此地献血割肉!就凭如今的天柱内含历代妖皇的血与肉!就凭,当初重铸天柱时,妖族明明出了大力气,甚至献身了一名妖皇,我们的功绩却被抹去,至今无人知晓!”
仿佛有一道无形惊雷在头顶上方炸裂。
何意后退半步,身体微微颤抖。
踟蹰片刻后,他看向易风行:“剑尊大人,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易风行负手而立,面无表情:“他拒绝为这世间献身。”
易风行的视线落在何意身上,让后者再次连连倒退三步。
易风行却没放过他,继续道:“既然他拒绝了责任,就不该享有责任对应的荣耀。”
这一次,何意久久没能说出话。
何明鸾在后面惊得同样说不出话。
程师弟他居然……
虽然早就知道程昭桀骜不驯,内有傲骨,但何明鸾没想到程昭已经桀骜到这种程度。
想要享受剑尊的尊荣,却不愿付出吗?
话虽如此,何明鸾确实从没想过,原来成为剑尊,是要付出整个人生的。
那历代剑尊都是……
何明鸾不愿再想下去。
她想起了业已坍塌的锁妖塔,突然有种呼吸不畅的错觉。
更让她心漏半拍的是,方才妖皇说邪魔已经被解决,并且他跟剑尊都嫌弃程昭不愿出力,剑尊又在此处,那到底是谁解决的?谁顶替了程昭的位置,履行了他不愿履行的职责?
答案在舌尖呼之欲出。
何明鸾再次看向程昭,想起之前在崇天大典上,有几个内门弟子替他打抱不平,认为一个合欢宗女修,就算真有实力,也不该临时顶替程昭的继承人位置。
现在,何明鸾只觉应该将那几名弟子拉过来,让他们自己亲眼看看,要成为剑尊继承人,到底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想到此处,何明鸾出声询问:“请问剑尊大人,妖皇陛下,柳道友她现在怎么样了?是消耗过大,还在殿内修养吗?”
话一出口,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太对。
妖皇脸上冷笑扩大,剑尊垂下眼帘,半阖着眼,仿佛彻底化身一尊无悲无喜、无情无绪的神像。
何明鸾心悸一瞬,嘴巴张开,却没能发出声音。
最后,还是站在她身旁的柳依依开口:“柳道友,她是牺牲了吗?”
还是没人回答。
许久之后,就连妖皇脸上的笑容都彻底消失了,才有一句轻飘之语:
“谁知道呢。”
柳棉消失了。
当法阵彻底熄灭、亮光消退以后,丹炉中空空如也。
无论是先前由邪魔本体凝结的墨丹,还是柳棉本人,皆无影无踪。
一时间,玉辟寒和易风行两人都不知她到底是偷偷离开了,还是真的死去。
只是玉辟寒发现,他跟柳棉之间的灵契断了——
他被从那片广袤识海中彻底踢出,再也看不到遮天蔽日的巨大黑龙,也看不见如正午阳光般耀眼夺目的人形魂体。
她履行了她的承诺。
在玉辟寒替她在紧要关头拦住易风行后,还给了他自由。
玉辟寒本该欣喜若狂,并在解除契约的瞬间就施以报复,但当他看到柳棉纵身跳入丹炉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纵使后面回过了神,心里依然空落落的,就像那个打开以后,空无一物的炉腔。
她真的死去了吗?
玉辟寒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今往后,他真的、彻底地自由了。
不仅是从与柳棉的灵契中解脱出来,更是不用每隔十年前来贡献血与肉。
玉辟寒看向同样解脱的易风行,同样未在后者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解脱的轻松笑意。
他自己也一样。
明明解脱了,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甚至只觉天地之大,空旷无极,令人生畏胆寒。
玉辟寒最后望了一眼躺在地上,废人一个的程昭,拧身化为原型,长啸而去。
所有仍在天山的修士便看到,一头黑龙发出一声悠长龙吟,钻入上空云层。
龙身巨大,其上的鳞片却是斑驳不堪,接近心口的部分鳞片甚至还未彻底长好,血迹斑斑。
明明龙鳞是这世间至坚至硬之物,除了黑龙自己的龙爪,其他器物很难将他伤成这般。
可要说是黑龙自己自残造成,又说不通。
大部分人想破头也想不通个中缘由,但他们终其一生,也未在见过那头黑龙。
少数几名知情人知道,自那日离开天山后,妖皇玉辟寒便回归了妖族群聚地聚窟洲,而且自那以后闭门不出,再也未曾在世间出现。
与之相反的是剑尊易风行,他离开了固守多年的天山,倒也没回玄元宗,取而代之的是游历四方。
有人说在极北之地的万雪城看到过他,也有人说他曾于西方极渊处现身,还有人说看到他漫步在元洲某俗世国都中,甚至还有人声称于香火鼎盛的庙宇中碰到过这位无上剑尊。
准确的说,是前剑尊易风行。
易风行离开天呓桦山前,曾当众发布过一篇声明。大意是说因为剑尊继承人柳棉的牺牲,天柱稳固,隐患已除,这世间从此再不需要剑尊。
且不说内容如何引起整个修真界的哗然,随后玄元宗甚至是妖族,都证实了易风行真人所言不虚。
大家也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道惊慌失措再到慢慢接受,他们同样也接受了那尊屹立在天宫前的铜像。
据说这就是那位成功救世的柳姓修士。
她曾是人人殷羡的无为剑骨,却因小人作祟而未入玄元,反而流落在合欢宗。幸而合欢宗掌门慧眼识珠,一眼认出她的不凡,想办法在小人手中护住了她。
而后这位柳姓修士默默积蓄力量,终有朝一日一鸣惊人,扬名天下,不仅成为剑尊继承人,还在一秘境中解救了众多门派的精英弟子,最后甚至牺牲了自己,成全了整个世界。
“这段话到底是谁写的?这么肉麻?”
无人寂静的天山上,一个人站在铜像前,负手而立。
他身旁有一道常人无法看到的虚影,正对着铜像嫌弃不已:“这人像又是谁立的?又是祥云又是霞光的,好花里胡哨。”
“……是我。”负手而立的人静默半晌,还是老实承认。
虚影跟着沉默片刻,最后“噗嗤”一下笑出声:“好吧,那没事了。挺好看的。我很满意。”
易风行侧过脸,透过虚影脸上的笑容,看到正日渐蒙尘暗淡的天宫,又似乎越过了天宫看向了更远的地方:“您的情魄会落在哪儿呢?”
“谁知道呢。”柳棉伸了个懒腰,轻松惬意的样子,仿佛丢了一魄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反正多找找,总能找到的。”
“一回生,二回熟嘛!”
望着那抹半透明的笑,易风行也微翘了一下嘴角。
而后紧接着,他就被身边人催促着:“行了!赶紧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下一站去哪儿?”
“唔,聚窟洲?”
“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去南边吧。听说百花岛上的花海四季不败,常年盛开,我要看那个。”
“好。”
应诺的男声尾音还飘荡在半空中,原本的位置已空无一人,只余那尊持剑铜像,依然静静屹立在天山巅,并且似乎会这样永远屹立下去,永不衰败。
一道神光划过天际,像一颗流星,从天际北端划向南,在浓墨重彩的瑰彩晚霞中,划出一道空白的尾印。
程昭仰着头,怔怔盯着那道神光,想起了很多事。
比如,他也曾能这样,穿过云层,御剑飞行。
而如今,他再说起这些往事,只会被村里的人当成又一次茶余饭后的闲聊,是他的又一场白日梦。
是啊。
确实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不想承担责任,又怎么能获得与之对应的荣光。
程昭苦笑一声,坐在村口的大树下,静静闭上眼。
梦中,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挥剑斩浮云,牵剑引星辰的仙人。
现实中,他却已苍苍老矣。
梧桐老树一场梦,白头须翁话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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