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伏在雪中一动不动,漆黑的长发之间缠着几串红色珊瑚圆珠,露出雪堆的手背白皙修长,指尖和关节处都冻得已有些红肿,身体大半仍在雪中。
瞧着……倒像是个女子。
南乐心中略有些怪异。
这样把珊瑚圆珠缠在头发间做装饰的做派,南乐只在异族女人身上见过。
眼下城中蛮族到处掳人,南乐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上前先将女人手边的雪扫开,拉着对方的手一个用力想将人拔出来。
不曾料想,这一拽,人没有拽出来,却将对方的小臂从雪中拽出了些许,露出一只套在腕上的金镯。
南乐看着那只沉甸甸的金镯怔了一瞬,脸色大变,俯下身便不管不顾的去将雪一个劲的刨开。
“沈玉!是你吗?沈玉。”
费劲了力气将沈庭玉身上的雪全部扫掉,南乐将他的上半身抱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一只鞋从沈庭玉怀中滚了出来。
南乐捡起这只干干净净的由她亲手送出去的鞋,禁不住落了泪。
此时沈玉身上的打扮早已不是先前离开她时的打扮了。
精致得如同娃娃般的少女头上包着一条红色的帕子,帕子的边缘还镶嵌着细细的银流苏,白玉般秀美的鼻尖在阳光下冻得微微发红。
他的发间坠着一串一串珊瑚红和青石绿的珠子,眉骨与下巴处都有明显的擦伤,脸上隐隐还有巴掌印,只剩下一口细若游丝的气息。
这么冷的冬日,这人身上只披了一件左衽的洒海刺番红袍子,内里穿着白色的羊毛织物,跑的丢了一只鞋,脚上只有罗袜,光看罗袜都磨得又是血又灰,也不知走了多久,这一路又有多慌乱。
都跑的丢了鞋,他宁愿将她为他做的鞋珍之重之的藏在怀里也不拿出来穿。
这傻孩子。
真是傻孩子,只觉得南乐眼睛酸涩胀痛。
这件洒海刺的袍子让南乐马上想起了浮屠塔那一夜。
那人为她披上的衣物是相似的款式质地。
想到这里,南乐的心愈发揪紧了。
光看沈庭玉脸上的伤,南乐便知道沈庭玉落到蛮子手中绝没有遇到什么好事。
也是,蛮子连她这样的都不放过。
这孩子比她漂亮了不知道多少,那些抢红眼的坏蛋又怎么会放过。
冷风在空旷之地呼啸声中混杂着鸟鸣嘶哑的鸣叫。
南乐抱紧了怀里的小姑娘,心底又酸又软,满眼自责,“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下船。都是我的错。”
若是她当初没有赶着沈玉下船,这生来金尊玉贵的女孩就不会遭此厄运。
南乐红着眼睛,用温热的手贴着沈庭玉的脸,搓掉他脸上的残雪,声音逐渐多了哽咽的哭音,“沈玉。你快醒醒。”
怀里的人眉心微动,挂着雪珠的长睫微颤了几下,缓缓的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好似下雪的冬日,雾蒙蒙的,一片死寂,却在触及南乐的面容时瞬间亮了起来,苍白又楚楚可怜的美丽面容上绽放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姐姐,”他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像是意外坠落鸟巢的幼鸟在最彷徨之际望见了亲鸟,神态中有种极度无助的依恋,“我是在做梦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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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三
南韵十五岁初及笄,便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
人人都道这桩婚事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
南韵见过几次太子,那是个温润君子,她心中十分欢喜。
却没想到一朝宫变,竟是少有贤名的六皇子贺昭弑兄弑父,屠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抢了皇位还不够,还要抢她这未过门的太子妃入宫。
一夜东风吹落梦巫山,红帷帐中,少女雪肤冰貌,粉香弱处态伶仃,盈盈落泪,无处不可怜。
贺昭挑起她的下巴,含笑问她,“怎么,跟了朕难道你不开心吗?”
美人眸中噙泪,却只能笑着应声,“妾心甚喜。”
·
贺昭以为南韵已经认了命,却未曾想过她有胆量在他得胜归朝时自城墙上一跃而下。
南韵看着贺昭在城下目眦欲裂,赤红着眼咆哮,“你敢!南韵,你怎么敢死?!”
她快意的笑了。
怕水又怕痛的皇后死在了阳江最汹涌的六月,尸骨无存。
从此再没有什么皇后南韵,只有一个早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胡氏。
这一次是她赢了他。
·
所有人都知道皇后死在圣人大败娑丹的那一年,也是自那一年起圣人便发了狂。
他连着砍了十位上书劝谏该为皇后发丧的重臣,满天下的寻人,非要说皇后仍活着。
这一找就是三年。
再见面,贺昭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咬牙切齿,“我告诉过你什么?南韵,你永远别想摆脱我!”
第十九章
南乐,“不是做梦。沈玉,你为什么在这里,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不回家?”
沈庭玉排了这么一出好戏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听到这话他身体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栗着,朱唇冻得惨白,一张口先吐出半口白雾。
他眸光愈深,语声却极为虚弱,“我没有家了。不知道……”
沈庭玉顿了顿,眼睛慢慢暗了下去,长睫低垂,恰到好处的将眼底的暗色全部掩住。
他的嗓音感伤又低柔,“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家人都已亡故。”
说这话时,这面容尚带稚气的美人又岂是一个楚楚可怜可以形容。
南乐从那双黯淡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另一个自己。
没有家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没有家人。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时之间,一种强烈的悲伤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她异常的伤心,心口隐隐作痛。
沈庭玉就这么看着一颗泪水在那双乌亮的眼睛里瞬息凝聚成型,转了一转,完完整整的滚了出来,坠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事成了,他为了这一刻所做的一切准备都没有白费,这两个时辰的冻每一刻都是值得的。
南乐将脸贴在他冰凉的面颊上,紧紧将他拥住,“没有关系。玉儿妹妹,没有关系。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你有家人了。我就是你的家人。”
怀中的人一怔,沈庭玉需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将戏演下去,而不是在目的彻底达成的时候之前笑场。
可他真是开心,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这样开心。
他克制着喜意,慢慢抬起眼,但一双眼里满是惊喜,继而才是不可置信,手指微动牵住南乐一点衣服。
沈庭玉脸色苍白如纸,小心翼翼的问道:“姐姐,这话可当……”
话还未说完,那双漆黑的眸子便不受控制的合上,视野中最后残存的景象是少女焦急的面容,还有少女略带哽咽的声音,“当真。玉儿,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无边冰冷的黑暗中,只剩这一句话久久的徘徊在耳畔。
沈庭玉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一刻昏过去,或者说,按照他的设想,他应该再多说几句,套出少女绝不会抛弃他的承诺再适时的‘昏’过去。
只是这具多日处在饥寒之中的身体再又一次长达两个时辰的卧雪虐待之后,显然已经变得不太爱听他的使唤。
那句动听的有关于家人的承诺逐渐消失,他的意识被拖拽进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幽幽的歌声在远方回荡着,他循着歌声的方向去寻找,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注1
数个美人身披着白纱,她们神色迷离,手牵着手,以同一种舞步,一边跳一边唱,异口同声,歌声婉转悠然,“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
这婉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金殿中引发回响,一遍遍的盘旋重复,四角上悬挂的黄金烛台上染着一团团血红的焰火,火光如同流动的血,将一切都蒙上昏红的色彩。
女人们的最中心,一个男人背对着沈庭玉的视野盘腿坐在古锦软褥上,他赤着上身,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魁梧健壮的身躯就像是一座山。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男人膝上放着一柄血迹斑斑的环首刀,那把刀的边缘还带着些许肉沫。
男人身下的软褥溅上了血,血迹使金色的花纹变得模糊不清,并且血色的污渍还在不断变大,像是从他看不见的角度,有更多的血浇了上去。
跪伏在男人面前的道士低声似乎在对坐在软褥上的男人说着什么,而一旁的番僧则闭目捻着手中的人骨念珠,口中念念有词。
沈庭玉死死的盯着那张软褥上越来越大的血迹,发了疯的想要往前冲。
他想要去到那张软褥旁,他想要看清那个只给了他一个背影的男人,他不顾一切的嘶吼着想要看清那张软褥,看清那柄刀。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个男人,也是他第一次梦到……他的母亲。
梦见这段他曾拼命想要记住,但无论怎么回想都无法再想起的回忆。
忽然那个番僧睁开了眼睛,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的向他看过来。
伴随着一声孩子尖锐的啼哭声,沈庭玉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棂中投下,少女担忧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问道:“玉儿,你梦见什么了?为什么哭了?”
漂亮得不像话的脸蛋上布满泪痕,眼角眉梢还带着些许初醒的懵懂慵懒。
他孩子气的从被子中伸出双臂,袖子从他的手臂上落下来,露出一双玉臂。
他的神色让人想起婴儿张开双臂,期待大人拥抱的模样,这副模样让南乐隐约觉得,她必须给他抱一抱。
侧坐在床边的南乐慢慢俯下身,一只手撑在沈庭玉枕边,将自己的脖子送进了沈庭玉的双臂之中,顺着他的力量让他抱着,却不曾提防沈庭玉猛地一用力。
南乐全无准备,一下跌在了他的身上,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一起,撞得南乐胸口发痛。
她这才发觉身下的人虽有一张带着稚气的脸,身量却已经足以跟成人比量。
沈庭玉紧紧的抱着她,抱着她温热的具实存在的躯体,感受到了一种安全,像是走在悬崖栈道上,一脚踏空天旋地转坠入白云,却发现那云跟棉花一样柔软结实,可以完完全全的托住他,不让他完全坠入山崖,撞上崖底冰冷的山石。
他闭上眼,鼻尖抵着南乐的肩膀,神色缓缓松弛下来。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
“姐姐,”他轻声呢喃道:“我梦见了很坏的事情。幸好只是梦。”
南乐忍俊不禁,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塌下去,侧过头亲了亲身下人的面颊,“梦是反的。傻孩子。”
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姑娘像是让她亲的懵住了,睁着一双纯净的眸子怔怔的注视着她。
半响,他才带着点撒娇的天真神态问道:“姐姐,你会跟我永远在一起对不对?”
他看起来实在太乖,太漂亮,像个精致的娃娃。
南乐忍不住笑着又亲了他一口。
那双长而柔丽的眸子轻轻眨动了两下,白玉般的面颊上飞起一层淡淡的绯红,愈发显出人比花娇,可怜可爱。
他无所适从的移开眼,耳根红的厉害。
南乐看着他发红的耳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撑起身子,咳嗽了一声。
“这可不一定,等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姐姐把你嫁出去,我们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庭玉眼底划过一抹冷色,口气却仍旧是那种亲昵又天真的口吻,“我不会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南乐摸了摸他的头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尽说傻话,我给你煮了些羊羹,快起来尝尝吧,这东西最暖身子。”
·
林晏不知道南乐去了哪里。
但他笃信她会在日落之前回来。
寻常女子跟丈夫吵了架,离丈夫的家还能回娘家。
但南乐没有任何亲人,她没有娘家可以投奔。
金平城已乱,城中的旅店商贾早都一窝蜂赶在河彻底冻上之前该南逃的南逃,该北逃的北逃。
没有一间客栈在这种时候还会开张,也没有一间客房可以让南乐容身。
南乐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她根本无处可去,她只能依靠他。
林晏下意识的忽略掉那个凶狠,粗野的,南乐那个所谓的船帮叔叔。
就算那个所谓的叔叔能够收留南乐,林晏也不觉得南乐会离开他。
他回想着一次又一次他推开门,南乐那双在他回来时骤然亮起来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南乐未经人事,她这份未经人事当然有他故意的成分,但也正是这份未经人事让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好满足。
她是最寻常不过的妇人,丈夫就是这样寻常妇人的天,就是她们的一切。
她们所做的只有付出,辛劳的付出,这个屋子现在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这样的妇人怎么可能会离开丈夫?南乐没有那样的胆量,她喜欢他就一定会老老实实的等着他,像条温驯又忠诚的狗。
狗听不懂主人的话,更不懂主人的心事,自然全无烦恼。
寻常妇人的喜欢就是这么简单,这么愚蠢。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林晏耐着性子等到了天黑却是也没有等到人回来,玩闹般不以为意的心情悄悄开始发生转变。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等她,等得这么傻。从来只有女人等他,他什么时候等过女人?
炉火中的干柴烧尽时,林晏的耐心也彻底用尽了,与冷风一同灌进来的是饥饿,失望与莫大的恼怒,等不到人的感觉实在不算太好。
他坐在这间又冷又黑的房子里,失望与饥饿感混在一起,在某个瞬间如同煮沸的水升到极点,一把将桌子上摆的整整齐齐的东西扫到了地上。
在屋子里砸了一通之后,他披上衣服大步离开了这间空屋子。
林晏不想再待在这里,经由屋中一片狼藉来提醒他南乐的离去,她这难得的一次大胆。
那个女人无足轻重,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值得他生气。
他告诉自己,根本不必为此动气,不值当。
林晏离开刘府,照常来到了酒楼,要了一坛老酒。
他一坐下,酒楼大堂就静了静,仅有的几桌酒客都若有若无的朝这边投来视线。
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男人英俊的眉眼间,他支着下巴坐在窗边一杯又一杯的往下灌酒,有种颓废又懒散的风流矜贵。
众人不自觉的也学着他的姿态喝酒。
店小二上前请他,“您常一起来的那位爷在二楼包厢请您上去。”
林晏拎着酒坛子吊儿郎当的跟在店小二身后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