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收呀。我愿意折价一半,您按着平时的一半给就行,就二十枚大钱。”
少女嗓音清甜,一双水润的明眸中含着几分无措的恳求。
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南乐,见她年岁尚轻却已出落的容色娇美。
这样的美人孤身一人出来卖鱼,身边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足见生活艰难。
美人落难不免让人心软。
他拿出六枚大钱,“这样吧。这一桶鱼,我给您这么多。多了再没有了。”
南乐稍有犹豫,但能换到一点钱,总好过一点钱都换不到。
她硬着头皮接过这六枚大钱,留下鱼,向商人道了谢,提着空桶离开,赶去米铺。
往日一斗米二十文,这六枚钱虽不能换一斗米,但她身上还带了五文的积蓄,加上那五文钱,至少能换半斗。
半斗米她一个人省一些去吃,也能吃上大半月。
让人出乎意料的是米铺前已经是人山人海。
伙计高声道:“大家不要挤,今日米不多。总共也就三石。全是上好的荆湖米。大家也都知道,如今南边断了商路,不许粮草北运资敌。这三石米是我们掌柜的千辛万苦央着船帮求来的最后一点存货,船帮的老爷们心善,怜惜城中百姓,这三石米比寻常贵一些。但也就六十文一斗。要米的排好队,一个个来。”
话音一落,拥挤的人群顿时散去了一半,就是没走的也面露难色。
“六十文一斗?这米也太贵了!”
“简直就是抢钱,一下翻了三倍,有没有天理了。”
南乐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
阿豚在她身边小声说道:“不知怎么回事,前两日城中的客商全一窝蜂的跑了,东西都变得贵的不得了。”
伙计噗嗤一笑,“嫌贵的您慢走不送。卖完这三石米,我们吴记米铺也关门了。以后别说六十文一斗,哼,您就是六百文也别想买到米!”
一个年轻的娘子最先上前,她抱着孩子,将钱袋小心翼翼的递给伙计,“我买米,六十文。麻烦您给我一斗。”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们面色愁苦的上前,一个接着一个从伙计手里接过这高价买来的米。
南乐将十一枚铜板在手中数了又数,咬了咬牙,上前全给了伙计。
这般才换来一点宝贝米,她珍惜的全抱进怀中。
天色已经不早,寒风呜呜的吹起地上的枯黄落叶,远远近近,像是号哭。
这路越走越暗,南乐身上的麻衣太薄,早已经冻透了,她吸着鼻子,步伐越发艰难,只紧紧攥着手心的米袋。
忽然前方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哭喊。
南乐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她瞪大眼睛往前看去。
可街道的深处太昏暗,实在看不清,只窥见几道模糊的长影。
阿豚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角。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南乐的喉咙发紧,冷汗从颈后冒了出来,“阿豚,我数一二三。数完咱们一起跑。”
“一,二,三。”
话音未落,南乐已看见了一双双幽绿的眼睛,极冷极沉,像是饿极了野兽,凶狠的瞪着她,简直不像是人眼。
她拼了命的跑,却发现身后也没有去路。
一条长街的两头都是人,这一次南乐总算看清了。
苍白的脸,高高的鼻,瘦瘦高高的一道道人影,赤黄的发在肩头打着卷,一应皆是年轻人。
她们已成了瓮中的鳖,案上的肉。
南乐不知道哪里来的蛮力,一头冲着前撞去。堵在路口的男人大抵是没有想过她有这样的胆量,被她撞倒,同时又抱住她,两个在地上打着滚厮打,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
一片混乱的黑暗里,阿豚闷头往前跑,不敢回头。
南乐又一次被击中腹部,她吃痛被男人甩下,在地上翻滚着一头撞上沿街的树,惊的树上的鸟雀一哄而起,簌簌乱飞。
阴森尖利的鸟鸣久久回荡在头顶。
阿豚跑到巷口,忍不住回头,看见南乐被人揪着头发拽进了昏暗的长街尽头。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脚下发软,一气没了命的跑,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得救南乐。
他得去找南乐的丈夫。
那个顶顶聪明的读书人。
读书人总是聪明的,总是会有办法的。
傍晚,刘府灯火通明。
刘老爷今日设宴款待一位贵客,府中四位少爷一起做陪。
席上香酥鸡,焖羊肉,过油肉,糖醋鱼,小酥肉,炒羊排,什锦丸子,烧豆腐,一应皆是好菜。
贵客端坐上首,面对这一桌的好菜好酒却是兴味寥寥,一共也没有动几筷子。
年纪最小的四少爷刘旺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们府上准备的饭菜不合大人口味?”
刘老爷拭了拭额上的汗水,瞪了一眼平日最为宝贝的小儿子,向贵客举杯道:“小儿无状,姚大人莫怪。”
姚睢倒是多看了几眼面前眼神灵动的小少年,“令郎灵慧,可曾读书?”
刘老爷听到这话,不禁挺了挺胸口,“大人别看我这四郎年幼,但他已读了不少的书。”
刘老爷祖上世代耕农,到他这里靠着私盐起了家,却也是大字不识一个。
到先头两个大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还一穷二白,自然也顾不上什么读书。第三个儿子生下来,他虽薄有家财,但又整日东躲西藏,也顾不上让儿子坐下来好好读书。
直到小儿子这里,才顾得上请上一个先生好好教一教。
姚睢点头,露出了今夜第一个笑容,“不错。爱其子则择师而教之。这正是天下父母之心。”
旁边的一人噗嗤一笑,“姚兄不知北地荒蛮,金平城本是前朝文帝为抵御漠胡人南下,控制云中与芒山交通所建的军镇之所,此地之民,世代为编户军奴,文帝有令,‘边兵游浮在外,皆以流军杀之。’上无儒生传学,下无游学之自由。此地历来尚武,镇民皆不知书为何物。这小子能读什么书?小人书吗?“
姚睢皱眉,他看着刘老爷问道:“不知令郎如今读了多少书?《春秋》可曾读过?”
刘老爷让那人说的面红耳赤,自己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小儿子真的读了书吗?
他卡了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倒是刘旺不急不缓,朗然道:“读了,先生说‘修春秋,读春秋,千古一春秋’。《春秋》不可不读。”
刚刚说话的人上下打量着刘旺,有几分惊异的‘咿——’了一声。
姚睢捻了捻山羊胡子,“你这夫子说的倒是不错。没想到此等偏僻之地竟然还有儒生。”
刘旺认真的说道:“我的夫子何止是不错,他是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
姚睢还未说话,旁边的人便哈哈大笑,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旺不满的皱起眉头,“我不明白先生在笑什么。”
那人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我笑你一个无知小儿坐井观天。天下第一等的大才子?天下名士如云,第一等的才子怎么会寂寂无名屈居于这小小一个边夷之地!我今日倒要看看什么无耻之徒竟敢在小儿面前这样夸下海口!”
第七章
湘月走上前。
房门半掩着,她知道不该,却又忍不住偷偷向门里瞧。
林晏站在桌边,想是因为在自己屋里,他只穿一件水绿的长衫,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提笔画着什么。
画画的人显然不知,自己此时才更像他人眼中的一副画,连影子都多情得让人心热。
湘月痴痴的看了一会儿,才扣响了房门。
林晏还未停笔,湘月已经推门走了进来,羞红着脸唤了一声,“林夫子。”
林晏对上湘月发亮的眼睛,他略有些诧异,“湘月,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来替老爷传信的。”
湘月想到自己得知的那个消息,不免有些激动,“今日府中来了贵客,听说是两个大人物。他们今晚指名要见林夫子你呢。”
林晏脸上却没有湘月设想中那种惊喜的神情。
他笑着低下头将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慢条斯理的在画上落下最后一笔。
湘月忍不住问道:“现在老爷和贵客都在等着夫子呢,您怎么还在这里画画?”
林晏微笑着打量着自己的画,“因为这幅画比见几个老男人有趣的多。”
湘月赶忙低头去看桌案上那副画。
画上是一匹马,一匹神骏无比的马。
湘月转了转眼睛,忽然道:“今天老爷拿出了好几坛好酒款待客人,有一坛听说是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春平酿。”
她平日里恨不得将林晏点点滴滴都记在心中,自然知道他最是好酒。
果然这话一出,林晏二话不说拿起衣服,起身就大步往外走。
湘月偷偷笑了一声,赶忙跟了上去,帮着林晏系上外袍,整理衣服。
两个人刚出屋子恰巧迎面撞上进院子的另一个人。
那人一进门就嚷道:“林夫子。门外有个叫贺若豚的小子找你,说是有一件跟你的娘子有关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你。”
湘月瞪着这个人,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林晏一把将人推开,大步跨出了院门,“让他等着吧。天大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话音落,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看来那所谓的‘娘子’在林夫子心中的分量还不及一坛春平酿。
湘月松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极好。
她笑着拉住了那个传信的小厮,叮嘱对方,“你赶紧去告诉他,林夫子这会儿正陪老爷喝酒呢,没有空搭理什么阿猫阿狗。”
阿豚站在刘府的大门外,一想到南乐现在仍旧生死未卜就焦急万分。
门房安慰他,“孩子,你别急。马上林夫子就出来了。有什么事情你跟他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南娘子真有什么麻烦事,林夫子肯定不会不管的。”
阿豚点了点头,期待又焦虑地盯着那条传信人去的路,望眼欲穿。
·
南乐被绑住手脚,推搡着赶到了一个角落。
那里已经有数个女人或蹲或坐,南乐睁大眼睛,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
南乐认出其中一人就是之前在米铺见过的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娘子。
她怀中原本抱着的小孩已经不知去了哪里,一个人正哭的伤心。
除了这个人,其他再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容。
南乐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鬼使神差的松了一口气。
想来一开始听到的哭喊声不是别人,就是这个娘子发出的。
南乐扭过头不去看那年轻的娘子,怕看久了自己又忍不住也一起掉了眼泪。
落到这般境地里,掉眼泪又有什么用处呢?
世道这样乱,家家的孩子都听过一箩筐大人拿来吓唬小孩的‘蛮子掳人’的故事。
但南乐不同,打小爷爷就一句那些有关于蛮族的危险故事都不与她提,也不许旁人在她面前说那些个可怕的事情。
爷爷倒也不是一句有关塞外的话都没有向南乐提过。
在爷爷口中,塞外是一个牛羊漫山遍野,齐膝的野草弥漫着草木的香气,乳酪香甜,白马在草场中奔驰就如同流动的白云一般奇妙而美丽的地方。
爷爷未曾与她说过的,更广为人知的也更为残忍的是。
当塞外的人骑着白云一样的马翻过芒山到达汉土,他们马蹄踏过的土地上的一切活物都会不复存在,男人就地杀死,高高的尸骨积累成山。
女人变成奴隶遭受难以想象的欺凌,若是一夜过后仍有幸留住一条性命,她们会被驱赶着如同牲畜一样作为战利品被带回大漠,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若是爷爷还活着,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仍旧处处都是安全美丽的。
因为她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里,哪怕是身处最可怕的噩梦中,爷爷都一定会寻到她,拼了一把老命将她救走,将所有的危险与可怕的事情都阻挡在他苍老的身躯之后。
但爷爷走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两个年轻的少女被男人们揪着头发拖了回来。
南乐在这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里浑身一颤,面色煞白。
她慌乱的移开目光,却又不知道该将目光放在哪里,这里所有的女人好像都在哭,都一样痛苦绝望。
她只好仰起头,木然的看着漆黑的夜空,浑身却控制不住的颤抖。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阿豚没有被他们抓住。
苏娘子并不是只有阿豚一个孩子,她曾经还有个更大一些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跟着他的父亲消失在了山野,只留下年幼的尚在襁褓的阿豚。
阿豚是苏娘子的命根子,他是机灵又聪明的孩子,回去会知道怎样宽慰苏娘子。
苏娘子会如何?
苏娘子大抵会告诉其他的船家主人她遇到了什么事情,想必很快延水上所有人都会知道了。
说不定苏娘子还会去找林晏。
这种时候,南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大脑中冒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的头仰不住了,低低的折下来,两只手臂抱住曲起的腿,用额头抵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林晏知道她丢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又再一次从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幕,几个美丽的女子依偎在林晏身上,喂着他喝酒。
在一片混乱的哭声里,南乐闭上眼,泪珠滚了下来。
这一刻她只希望苏娘子千千万万不要去再找林晏。
她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那个曾被她撞倒过的男子正抚摸着脖子上的牙印,用一双幽绿的眼睛阴沉地盯着她。
他看了她许久,起身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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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道观里,一口黄铜大鼎被烧得通红,七八个身穿道袍的男人在滚烫的沸水中上下浮动,发出惨厉的叫声。
“此声甚妙,道长为什么不唱一曲合之以助我兴?”沈庭玉转头看着胡须雪白的老道。
这是他今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番红的月衣下裙摆曳地,殊丽的面貌开口却是个男声。
“神得一以灵,神无以灵,将恐歇。施主在我道家清净之地如此无礼,难道不怕将来遭受果报。”
沈庭玉目不转睛的盯着老道看了一会儿,不由得笑了起来,似乎是在嘲笑他居然有脸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这老道杀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吃过的童子心不知多少。你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老道悚然一惊,他后退了一步,“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青马观的道士做法事最是灵验,仙丹千金难求是众所周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