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说着,话一出口,林夫人凭空又生出了底气来,语气倒像是一桩恩赐。
她眸光一转,笑得愈发慈爱,“但若是沈小姐,你嫁予晏儿做了正妻,你们感情这么好,想必一定是妻妾相得,后院和睦,不会彼此妒恨。”
沈庭玉目光幽沉,面上却笑了起来,“一妻一妾,这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我就不必与姐姐分离,真是为我们二人长远考虑了。三人在一处,将来林晏在,林晏便与姐姐相亲。林晏不在,我也可以与姐姐作伴。姐姐与我生了孩子,唤着他叫父亲,这场景想一想都让人向往。姐姐,你说是不是?”
林夫人本还有些心中打鼓,见到沈庭玉这般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简直喜上眉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南乐听着沈庭玉的笑声,却从他话里听出一股跟林夫人所理解的截然相反的意思。
整个人僵得慌,喉咙一阵阵的发紧。
沈庭玉笑得忍不住咳嗽,“这是林晏的意思?”
“自是如此。我瞧得出来他心中是有你们二人的。唉,这孩子多情,却是深情。二位各有各的好,他难以抉择出一个轻重罢了。”
第六十八章
“林家的确门第高贵, 姐姐不可为妻。夫人为何这般高看我一眼。竟愿意以我为正妻?”
沈庭玉看着南乐,微微一笑, “姐姐都配不上的门第, 我恐怕也是配不上的。”
南乐也觉得奇怪。
林夫人这般傲慢之人,却从第一次见到沈庭玉起,待他的态度与待自己的态度就大不相同。
林夫人见沈庭玉盈盈含笑的模样, 神色怔忪,心间一时多出许多苦痛与哀伤。
“你说你母亲早已亡故?”
沈庭玉点头,他见林夫人第一次见到他就总是盯着他的脸, 忍不住问道:“的确。我母亲早亡。夫人是将我错认成什么故人了吗?”
林夫人摇头,“不会是错认。你与你母亲当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怎么会是错认。”
沈庭玉面上的笑淡了下去。
他的面貌的确肖母,这一点他自己是不确定的, 或许是因为时间太过久远, 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母亲的面容在他记忆中都只留下一个浅淡而模糊的印象。
但见过他母亲的人都这样对他说。
林夫人看着眼前倾国倾城,颜色依旧的佳人,对上他陌生又含着几分冷漠的目光, 想起的却是年少之时的欢声笑语。
林夫人勉力微笑, “当年我与你母亲是手帕交。我长她三岁,我出阁之时, 她尚且年幼, 却已经很是美貌动京城, 不知多少人都等着她及笄。我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抚着着我的肚子与我笑言,将来她出嫁生子, 我们要做儿女亲家。”
那时大抵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刚刚出嫁的新妇, 年少颜色好,正是跟夫君蜜里调油的时候,第一次怀孕,合家欢喜。
旧都的宅子比新京的宅邸又胜过多少,仅仅是她的闺房,便是屏风十二扇,画障三五张,梳妆台要是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打出来的莲花起镜台,堂中连珠帐都得是大小相同的上乘明珠。
手帕交再见,是一同闲来在花荫之下赏花喝春茶。
这般的豪奢与闲适,自南渡之后却是再未曾有过了。
“那一胎我生下来的是个儿子。只是南渡之时未曾保住,现在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若是活着便也跟林晏一般的年岁。但若没有她,莫说那孩子,就是今日的我,我的女儿也早该死在叛军之手了。”
“我不知你母亲是否与你说过。当初旧都沦陷叛贼之手,官吏皆走,都人争抢盈库财宝,城中乱作一片。你母家本也是关中士族,你的外祖父有雅望,素为帝所倚爱,时任京兆尹,他伪使你舅父见福王,诈降献城。得授官,斩贼数十,虽使都城大定,却是引得天下痛愤,士议哗沸。
福王使武威将军入城,那贼人四处搜罗财宝,见宗室权贵便欺而杀之。我与夫君带着孩子逃出家中,半路被贼兵所劫。多亏你母亲乘车而过,将我救下带回了钟府。”
“我入了钟府才知道我并非你母亲唯一救的人。你母亲与舅父已四处救下许多人,他们劝阻父亲不得,便自己将知交故旧救回,又一一赠与盘缠,将人秘密放出城去。”
“便是如此,我才得了一条生路,得以与族人团聚,南渡过江。”
“后来我过江之后才得知,钟老本就是先帝的托孤重臣,为了保护太子出城,八位重臣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投降献城,获得福王的信任,承受天下人的辱骂,秘密送太子与王公出城。为了将这个秘密瞒得更长,让太子走得更远。这人必须留下来承受事后福王的怒火。”
“我听闻钟家被夷灭三族,钟老是受尽折磨,被凌迟而死。”
“那年一别,你母亲……”林夫人泣不成声,“也就是你这般大。”
当初她踏上南渡之路,只觉得前途未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羡慕好友。钟老虽为天下人切齿辱骂,但钟家投降了福王,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才二十出头的她根本不懂朝局诡谲,更不明留下是比远走更危险的事情,又哪里能够想到当年这一走,就是死生不复相见。
再见到故人的面容,却是从故人的孩子口中得知好友的死讯。
十几二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一晃而过,曾经并肩同游的年少挚友却是跟流逝的光阴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有关于旧都的童年,青春年少,最美好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
至忠至诚的忠臣到死都蒙受冤屈,海内公卿,凋落殆尽。
出生长大的家乡再不可能回去,敬重的父亲早已亡故,手足兄弟也英年早逝,许嫁的夫君未能见白首,自己诞下的孩子不知生死,这样的一生回想起来竟只剩下悲凉。
“我有愧于你的母亲,我们林氏一族都有愧于钟家。若你能为我林氏妇,该是林晏配不上的。”
沈庭玉面无波澜,心中却生出一股烦躁。
旧朝的那些权贵,他并不十分熟悉,但关中钟氏的门望却也曾听闻过一二。
这样的世家权贵之女,怎么可能会是他的母亲?
但对方言辞凿凿,实在不像是谎话。
若这是真话……
林夫人拭了拭脸上的泪水,“我失态了。沈小姐,此事你再多思量思量。”
提起旧事,她心中感伤,也没了再纠缠南乐非要让对方去伺候林晏的心思,匆匆离开。
南乐见沈庭玉失魂落魄的坐着。
她走到他的身边,想开口问,但想了想还是没开口,只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
沈庭玉说他母亲早亡,林夫人方才那些话一定是触动到他的心事了。
沈庭玉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拽着坐在了他的身上。
他恹恹的趴在南乐的肩头,环抱住她,“我不知道我母亲的姓名,他们都唤她玉奴。据说她是被权贵献给我父亲的家伎。”
“你要知道关中林氏在旧朝是很风光的,能与林家的女儿做手帕交,一定也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女子,不可能是没名没姓的家伎。”
若他母亲当真是林夫人口中的钟家之女,他父亲可曾知道?
沈庭玉想到这个问题,马上便自己给出了答案,那老匹夫就是知道又能怎样,反正他没有半分放手之意,更没有替他母亲找过家人。
再者说……
“旧都与北靖隔了千山万水的远,她们怎么可能会是一个人呢?”
听到这里的南乐心中忽然感觉到一阵难过,替沈庭玉也替他的母亲,为人子女,却对自己的父母一点了解都没有,听到陌生的过往也无法分辨真假。
故事中的女子若真是沈庭玉的母亲,从长在旧都的世家小姐,到千里之外权贵家中的家伎,这样的境遇沦落想必遇到了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之事,受尽了欺辱。
女子在这世间已是不易,生逢乱世,有出众的美貌,更是怀璧其罪了。
她能够理解沈庭玉的心情。
一个人若生来如她这般卑贱,如石子一般在尘泥之中打滚,因为没有见过玉石是怎样被人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供养,便不觉得自己身在尘泥之中有何不好。
若生来是完美无瑕的碧玉,一直让人养在清水之中,一夕落地,势必是要痛苦得多的。
他为人子,不愿想这两人是一个人,只是难以接受母亲受过的苦。
再者说林夫人一面之词,未必就可信。
南乐轻轻抚摸着他的长发,“你不是要走了吗?不如你回去找一找那当初献出你母亲的权贵,找一找过去认识你母亲的人,问清楚你母亲的过往。便是家伎也应当是有父有母,水过留痕。不论如何,你母亲只你这一个孩子,在天有灵见你这样惦念着她,肯定十分感喟。”
沈庭玉抿紧了唇角,“我舍不得离开姐姐。”
因为舍不得即将到来的分别,这几日他加倍的粘人,围着南乐寸步不离。
还没有分别,但光是这样看着南乐的面容,他都已经感觉心中塞满了思念与患得患失。
真想将人就这样抱走,给她与自己系上一条传说中的红绳绑在一处,让他时时刻刻只要一抬眼便能看见她。
南乐捏了捏他的耳朵,虽然因为分别也有些许不舍,但见沈庭玉这般依恋的模样,却是让她心中生出许多温暖以及幸福。
她扬起一个笑容,“我们终会再见的。我会在家中等着你来求亲的。你可要快些来。”
知道南乐回到卫博陵的身边,同样等待着与他的再相见。
他们的再见便是求婚,成婚,做了夫妻便再也不必分别。
沈庭玉心中生出无限的柔情,偏过头去亲吻她。
南乐被亲的唇瓣都发麻,她想用沾着药膏的手抵住他,却又怕脏了衣服,只好手足无措的柔声道:“别闹,我还没有洗手呢。”
沈庭玉将人一把抱起,压在了床榻之上,贴在她耳畔低笑一声,嗓音低沉,“没事,不用姐姐动手。”
才穿上不久的衣服,一件件落在地毯之上。
他动作轻缓,这一次极尽温柔。
·
林晏对着镜子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又一遍的脸。
几日的时间,他脸上的青紫消了下去,镜中的眉眼恢复得一如往昔。
林夫人见他捧着一块铜镜久久不放,眉心紧皱,“别照镜子了。再照也照不出花来。”
林晏懒散的扣下手中的镜面,不耐的推开林夫人递过来的碗,起身披上衣袍。
林夫人,“你这是要去哪里?”
整个大营之中能让林晏惦念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答案并不难猜。
林晏已经在床榻上消沉了数日,不知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女人,亦或者两者皆有。
对着这样一个消沉的林晏是极其难熬的事情,有时候林夫人自己都从心里盼着要是能弄来点酒水就好了,只要给林晏几坛子酒,让他把自己灌醉。
与不太清醒的林晏相处,总是要比与清醒的林晏相处容易一些。
眼见着他总算愿意起身,林夫人不自觉眉开眼笑,“我知道了,你想去看看沈玉?”
林晏不咸不淡的抬眸扫了她一眼。
林夫人面上的笑容一僵,“还是说你还惦记着那个南姑娘?”
她怒道:“我跟你讲了多少次,你跟她是没可能的。门不当户不对,你要去也是见沈玉才对。别总惦记着那个南乐。论容貌,论性子,她哪一点比得上沈玉?”
“你得好好的待沈玉,这孩子为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去见她,不许将一点心思花在旁人身上!”
林晏穿好最后一件大袄,掀开帐子,阔步走了出去。
林夫人恨恨的锤了两下自己的腿,却也知道多半是管不了的。
没费多大的劲,林晏就寻到了正在与几个人并肩走在松树下的南乐。
他驻足了一瞬,最终并未上前,只是跟在他们身后。
南乐正在与光曜告别。
沈庭玉已经动身回了北靖,他的离去带走了赵小虎和一部分人手,但仍留下大队人马在此等着卫博陵来将她接走。
马上林晏也会踏上回程之路,光曜自是会跟林晏一起走。
他们此生可能都不太可能有机会再见。
过往她受了船帮不少照顾,自觉与光曜经过生死,也算是难得的朋友了,分别总该好好道一次别。
另外还有一事压在她的心上。
“将军庙那一日,你我获救,收敛了辰隐与吴大哥他们的尸骨,为他们分别立了坟。只是济流跟着林晏,到现在也不知所踪。另外,光曜,你有王叔与崔姨的消息吗?他们现在如何了?”
贺晨连将军庙都没放过,南乐总觉得王叔与崔姨他们留在城中,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
关于船帮到底在做什么事情,为何惹了贺晨如此动怒,谁也不曾告诉她。
但南乐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爷爷瞒了她很多事情,人人都有父母,但独独她没有。
小时候她不是没有问过,但爷爷总是左右而言。渐渐的,她便也不问了。
若卫博陵真的是她的父亲,那她的祖父自然也是姓卫的。
十几年的相处,并非就没有蹊跷之处,只是那些蹊跷之处便如一瓢珍珠之中混进几粒沙子。
她那时年纪还小,并不曾深想,可此时再回想,那些早已经沉进记忆深处的沙子浮上来,一样样的足够她捏出个囫囵的泥人。
沈庭玉对自己故去母亲的过去一无所知,她呢?其实也是同样。
父母长辈本是孩子最亲近的人,待这孩子长大却总会发现,父母的确了解孩子,孩子却未必真的了解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究竟年轻时曾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什么样的人。
但不论如何,爷爷抚养她这么多年总是真的,这十几年的宠爱也不是作假。
光曜低声道:“王管事与崔姨娘,他们二位已经身故。”
意料之中的答案,南乐得了这样一个答案,却仍好似心口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巨石。
她一双明眸刹那间便红了眼圈,泪睫低垂,想起的尽是往事。
半响,她才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他们二位的尸骨在何处呢?”
光曜站住脚步,低眸瞧着南乐,神色中生出一丝不忍。
“金平城外十里,若南姑娘能寻到一颗枝丫上缠了黑绳的松树,那树旁的几个坟堆中便有两位是他们了。”
旁边的人笑道:“南姑娘也别伤心,咱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刀口舔血,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能死在敌人刀下,其实算是善终啦。”
“可不是吗,别的不说,能有个全尸,能被捡回尸骨安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要是死在水上,尸体找都找不回来。”
竟连一个葬礼,一个墓碑都没有吗?
活生生的两个人,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两个光秃秃的坟堆,还是在几个坟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