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石——伏渊【完结】
时间:2023-04-04 15:10:24

  羽绒被很轻薄,沙发又是四人座的,足够大,放上去不算夸张,给宋修筠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等客厅只剩荧幕散发出的微光,唐岫抱着莫奈盘腿坐好,宋修筠也把小猫从猫屋里抱出来了,跨年夜让她一块儿热闹一下。
  纪录片的节奏很慢,早期荧幕的画面比例是4:3,落在投影屏上,左右便留出两段空白的黑色。英文旁白的情绪很平和,女声的娓娓低语作为线索,串联起两位火山学家留下的影像资料,让人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屏幕外的两个人平常都不是活泼的性格,安静下来更甚。唐岫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她和莫奈一大一小两颗脑袋。宋修筠的姿势相较她要舒展一些,后颈枕着沙发,侧脸被冷色调的光映得雪白,深邃的瞳仁上的光芒随着画面的变化而跃动。
  透过窗帘,窗外的夜色灿灿的,大概也只有他们家把灯全都熄了,黑暗中只剩这抹柔和的旁白,以及莫奈伸腿在羽绒被上拨动的“沙拉沙拉”声。
  画面开始时的色调饱和度很低,从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到黑白画面的访谈和老照片,讲述了莫里斯和卡蒂娅的初识与相爱的多个版本的猜测与可能,斯人已逝,这段经历已经无法考证。
  但最终的结果是肯定的,他们在阿尔萨斯举行婚礼,在圣托里尼的火山岛上度过蜜月,并且从那之后,“人生只会有火山、火山和火山”。
  画面逐渐变得明媚,意大利的盛夏,圣托里尼的落日,沸腾的火山,与在赤红的深渊边共舞的一对爱人。
  唐岫之前没怎么接触过地质学相关的内容,随着叙事的推进,不由为屏幕上的画面所震撼。经由故事主人公的眼睛与相机镜头,她第一次如此接近地凝视石头的纹理、水泉的呼吸、地表的张裂与空气中的热浪。
  在人类之外,地球本身便构筑出了无限的意义。
  岩浆上涌,将要突破地表时,火山口喷出大量白色气体,在风的推动下沿着山体拉长,飘动,像无数招展的旌旗。
  在阴沉的灰蓝色的雪天,被深色的火山灰和岩石所覆盖的寂静世界中,某一刻,终于迎来这场盛大的爆发。
  光和火焰喷涌而出,有了声音,色彩和温度,世界的意义随之诞生。
  红火山的喷发拥有无数种姿态,岩浆沸腾,在某一刻大量喷溅,映着天幕,像一树炽红的枫叶,或是漫天花雨。
  黑色的玄武岩像棉纱一样被撕裂,在沸腾的岩浆中漂浮起来,随着地势一边融化一边流动。将要入海时,它们成为烧得极柔软和通透的橙红色琉璃,从岩石中滴落,不断滴落在疏松多孔的礁石上,随着浪潮的翻涌,在“嗤嗤”的轻响中逐渐膨胀熄灭成为石头。
  至于岩浆炽热流淌过的河床,这些流动的姿态会在日后凝固,成为闪闪发光的玄武岩,在太阳的照射下静静等待地球的下一次脉动。
  唐岫看到这里,已经完全为眼前的画面所俘虏。即便浑身上下都困得蜷缩起来,眼睛也酸涩得直打架,大脑依旧是清醒的,甚至在不着调地思考,岩浆闻起来会是什么味道的。
  她当然知道那应该是硫化物的气味,并不好闻,可画面上的喷发的熔岩像一束盛放的玫瑰,让人忍不住去想象某种火热的芳香。
  只是她怀里的小狗无法分辨红色,荧幕里的画面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在唐岫出神的档口,偷偷伸手去刨被窝,羽绒被窸窣作响,最后成功从她怀里钻出来,转头便拿湿漉漉的鼻子去拱隔壁的梅干。
  梅干看莫奈靠近,下意识抬爪去挡,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
  宋修筠感觉到一猫一狗的动静,低头看了眼,伸手揉揉莫奈的脑袋,不着痕迹地往唐岫那头坐了坐。
  唐岫察觉到什么,慢半拍地转过头来,顿了顿,问他:“你说岩浆能像琉璃一样吹成花瓶吗?”
  她刚才看到纪录片中的一个片段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了,不论是光泽还是质感,这两种物质都很相似。
  宋修筠闻言,微怔了怔,不由弯起唇角。她的想法和他几分钟前闪现的念头不谋而合,他也习惯性地思考了答案:“我想是可以的,琉璃最常用的原料是石英砂,和岩浆一样,主要成分都是硅酸盐,流动状态下的温度接近,现有的琉璃制作工艺完全可以应用在岩浆上,只是原料的保存要求很严苛。”
  唐岫本来只是随口抛出这个无厘头的问题,还以为他会说“我也不知道”或是“你怎么想到问这个”,完全没料到他不仅回答了,还认真考虑了可能性。错愕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片刻后,被他的话逗笑了:“是很苛刻,琉璃师傅得站在火山口取现成的,加上岩浆里的杂质太多,塑形冷却之后表面应该会很粗糙,颜色也不漂亮。”
  火焰在她脸上晃动出柔和的暖色,他们就这样顺着这个奇怪的念头往下想,唐岫甚至提出:“但是肯定很特别,如果有像莫里斯一样的火山学家兼艺术家,说不定会创作出火山制品,连名字都是现成的,比如……埃特纳的花瓶。”
  “的确。”宋修筠笑着点头赞同。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坐下来欣赏纪录片,本来是习惯安静的两个人,却因为这个怪问题打开了话匣,随着影片的推展漫无边际地聊起了天,声音低低的,在闪着微光的夜色中交织在一起。
  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羽绒被让莫奈踩散了,唐岫也没整理,就这样散开来,留出一道可供进出的通道。于是以此为媒介,他们不知不觉坐近了,可以让莫奈把头枕在被子上,两条短腿踩在宋修筠身上。
  梅干连着打了好多哈欠,很快窝在他的臂弯里睡着,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偶尔被莫奈蹬到,会不耐地甩一下尾巴。
  纪录片的时间轴过半后,关于死亡的话题开始被反复提及,似乎在为两位火山学家的结局作注。卡蒂娅认为自己“并非玩弄死神,只是在那一刻,我完全不在乎安危”。莫里斯谈到尼采,“傻子是一无所有仅剩理智的人”,“我想过着短暂而精彩的一生,胜过漫长却无趣的人生,愿意为了火山之美舍身。”
  唐岫看到这儿,轻声评价:“他们似乎有在火山中自毁的倾向,觉得那样的死亡才是死得其所。”
  她的困意在此刻被酝酿得浓稠,咬字也倦懒起来,含糊地泛着细微的哑,像煮熟的红豆加糖后炒出了沙,尝起来甜而细腻。
  随后补充:“不过可以理解……感受过火山爆发那一刻热浪的人,的确想不到第二种死亡方式了,火山之外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太平庸,让他们为了远离危险而远离火山,在人群中老死,才是无法可想的吧。”
  “这种自毁倾向换一个角度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献身。人类在世界面前太渺小,生命就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对这样壮美的世界,人类能奉上的最高的崇敬就是生命。”宋修筠道。
  “但宗教献身听起来总觉得像单相思,拟人化地来说,被火山吞噬,何尝不是一种被爱的方式。”
  “被爱?”宋修筠微讶,低头看向她,“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理解爱。”
  唐岫的爱情观其实是流动的,会随着她看过的书和电影而发生改变,并且只存在于虚构作品当中。对于现实世界而言,她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从小就在单相思,一切理论和观念放在他身上都不成立,他太油盐不进了。
  顿了顿,索性反过来问他:“那你是怎么理解的?”
  宋修筠闻言,一时语塞,才意识到他其实也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脑海里存在一个模糊的概念,所以下意识认为献身的爱不算爱。
  沉默片刻后,他回忆了自己想象中和她在一起的场景,他们可能会做的事,会说的话,最后回答:“激情,亲密,理解。”
  “唔……”唐岫轻应了声,赞同他的说法。就像纪录片里提到的,“Understanding is love\'s other name”,理解是爱的重要组成,是金字塔最尖端的一部分,再往下是亲密,最后才是激情。
  只是等她慢半拍地思考到这一个词时,才意识到不对,失语地咬了一下唇。
  她没想过宋修筠看起来这么性冷淡的人,居然会考虑到激情这个成分,她还以为他是彻头彻尾的柏拉图主义。
  那她之前梦到他……做这种事,也不算太冒犯吧?
  唐岫想得出神,冬天的暖气太干燥,咬唇的动作无意识地变成舔舐,舌尖湿润过下唇后又含住,直到嘴唇在暗色中变得亮亮的。
  宋修筠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态,视线下移,注意力因为她的动作而卷入,也跟着抿了抿唇,喉间顷刻便收紧了,强迫自己移开,仰头去看影片。
  两人的话题最终停留在“爱”上,羽绒被让体温和暖气烘得热热的。
  唐岫的眼帘耷拉下来,深色睫毛把视野拢得有些模糊,原先还能拧成一股的思绪不知不觉就散开了,耳边的低语逐渐变成遥远的鸣响,跳动的音节像层层拍打的海浪,让人无法分辨其中的意义。
  她抵不过困意,终于闭上眼睛,不再试图理解大脑里涌现的想法,垂下脑袋,虚虚枕着被子睡着了。
  呼吸很匀,拉得很长,是渡过压力后终于放松下来的睡眠。
  等宋修筠摒除杂念,从电影里回过神时,才发现身边的一猫一狗一人全都睡着了,纪录片的节奏的确容易让人产生睡意,却没料到对宠物也一样有效。
  但让人庆幸的是,这样一来,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转头看她了,不用担心看得太久,她会觉得不自在。
  唐岫睡着的样子很漂亮,尽管光线太暗,只有翘立的鼻尖和唇瓣映出淡淡微光,但他能想象出她的眉眼,以及完整的神情。
  看到最后,他的喉结动了动,发掘出一早就产生的,想亲吻她的冲动。
  耳边由轻到重地响起跳动的鼓点,作为夜色中唯一清晰可闻的声音,高低紧凑的电子音效催得人的心跳为此加速,他忍不住深深吸气,尝试平复快要破土而出的欲望。
  好在随后响起竖琴的音色,流水一般绕着鼓点摇曳起来,相互并不交融,但缓和了许多紧张的气氛。
  炽热的火山弹从山口喷发,在夜色中沿着山体滚落,溅出许多更细小的火星,像以另一种姿态坠落的流星。
  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刻的背景音乐就叫《Katia and Maurice》,难怪会和心跳同频共振。
  只是心跳无法控制,欲望却不得不控制,她睡着了,偷吻是不道德的。
  他眼下的处境同样不道德,一个理直气壮的插足者。
  宋修筠习惯反思,然而思绪蔓延到最后,久违的逆反心理作祟,伸手抱起隔在他们中间的莫奈,坐得更近了一些,轻轻伸手揽住她,让她枕上自己的肩膀。
  唐岫原先的睡姿的确不算舒适,所有的重量都靠脖子支撑,眼下找到新的支点,从鼻间软哼了声,满意地靠了上来。
  宋修筠的唇角因此翘起,正准备收回的手顿了顿,覆上她的发顶,间有柔软的发丝穿过他的指隙,触感是温热的。
  良久后才松开,看着这样舒缓的影片,居然觉得有些焦躁。
  他有点等不及了,等不及唐岫跟那个小男生分手。
  再这样拖下去,他不确定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有悖伦常的事。
  纪录片只有九十分钟,宋修筠三心二意地看着,等到总算静下心来,影片却已然来到结尾,屏幕上滚动出现演职员表,耳边响起电吉他的音色,情绪相较正片要激昂许多。
  唐岫看电影经常睡着,睡得格外香,但同时又有在电影结尾准时苏醒的能力,不知道是因为察觉到明暗还是音乐的变化。
  电吉他奏到一半时,宋修筠没叫醒她,是她自己醒的,低头在他肩上轻蹭了蹭,努力把眼皮睁开一条缝来,打着哈欠问:“……结束了?”
  “嗯。”他应了声,垂眸觑着她的一举一动。
  唐岫这一觉睡得太迷糊,甚至没发现他们姿势的变化,等扶着他的手臂坐直,身上的羽绒被滑下来,定睛去看已经完全暗下去的屏幕。
  大脑还没完全开机,懵了半晌后,又泪水涟涟地打了个哈欠,靠回到沙发上,软声问:“后面放了什么?”
  宋修筠从一开始就没仔细看,片子的叙事又是非线性的,顿了顿,不想露馅,捡着他记住的片段在她面前做样子:
  “莫里斯有一个疯狂的计划,想坐船在岩浆流上漂行十五公里,由直升机把他的船投进岩浆,船底由钛合金和隔热砖组成,就这样顺着岩浆一直流到海里。”
  “但卡缇娅拒绝了这个提议,说她会在岸上给莫里斯拍下最后的照片。”
  “然后呢?”唐岫追问。
  “计划没有真正实施,莫里斯和他的朋友从跳蚤市场买了二手的充气艇,划船漂到硫酸池的中心,去检测水里的化学成分。”
  宋修筠的讲述是断裂的,他实在记不清中间的部分,只能给她形容其中一幅他还有印象的画面:
  “硫酸池的颜色是缥碧的,像一块巨大的矿物,风一吹,云气缭绕,他们乘着红色的充气艇漂浮在上面。”
  好在唐岫没睡饱,没察觉他露出的马脚,听到最后,叹了口气:“肯定很美吧……可惜我全都睡过去了,过两天一定要再把这部片的后半段补完。”
  “我陪你一起。”宋修筠下意识道。
  他这段时间主动惯了,唐岫当然也不反对,点头“嗯”了声,打开一侧的落地灯,去找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的莫奈。
  最后在沙发的另一个角落发现了这团棕色毛线,正跟梅干依偎在一起,腿还搭在人家身上,闭着眼睛呼呼大睡。
  唐岫放下心,家里很暖和,就这样让她们睡在沙发上也不怕冻着。从被子下伸出自己盘得发麻的两条腿,抻长让血液流动起来,最后坐起来拖上拖鞋,对身边的人道:“那我先回房间睡了,晚安。”
  宋修筠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在她起身之前,扣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坐回到沙发上。
  “欸?”唐岫没太反应过来,抬头遇上他的视线,有些错愕。
  宋修筠看着她,方才压抑的感受在此刻又不受控地滋长,并不想让她回去,想把她扣留在自己身边。
  眼底的情绪涌动,他漂亮的眸子被暖色的灯拉出纤长的影子,瞳仁尤其黑,浓烈地映上她的唇。
  唐岫在第一时间被他的视线攫住,意识到他视线的落脚点后,慢慢抿住自己微张的唇。
  他,不会是想吻她吧……
  不是说不可以……只是对她来说,情况有些突然。
  她刚睡醒,还不知道电影最后发生了什么。
  是死亡么?一对亲密的爱侣最终长眠在炽热的火山中,的确会让人有想拥抱和亲吻身边的人的欲望。
  但她之前没考虑过,他们可能会做这件事。
  宋修筠,不仅觉得激情是爱的一部分,甚至是渴望激情的么?
  当然不是说不可以……只是,她有点紧张……
  唐岫的大脑在短短几秒间像幻灯片一样掠过很多念头,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意料之外的局促和期待。
  可惜宋修筠到底是自持的人,在某一刻放弃了这个想法,长指携着他略高的体温,紧了紧她的腕,哑声问:“学期快结束了,你……男朋友,还没打算回北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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