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谌道:“是谁有眼无珠?”
下属口头如捣蒜:“是仆,是仆有眼无珠。”
裴谌:“既然你知错了, 那这次就饶了你……”
不等那下属庆幸, 他话锋一转:“只消留下你一颗眼珠, 剩一颗给你, 好好伺候将功补过。”
下属冷汗直流, 但违拗他只会换来更严重的后果,只好心一横,自己用剑刺瞎了左眼,痛得直抽冷气,却不敢呻.吟一声,捂着鲜血直流的眼睛膝行退下。
那人刚退下,一道身穿黑袍的颀长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裴谌眼角余光瞥见,皱了皱眉。
来人看了看地上的血迹,淡声道:“主上这几日又吸纳了阵主令的功力?阵主令虽能助长修为,但若是冒进,难免反噬,还请主上多加小心。”
裴谌不耐烦道:“我知道,用不着你多说。”
自从他得到阵主令的秘密传承,开始修炼天极斩邪剑法和内功心法,修为便一日千里。只是每次有所突破,便有一段时间的压抑烦躁、戾气横生。
随着他修为越来越高,这种感觉便越强烈,持续的时间也越长,以前还能靠闭关打坐、服用清心养神丹药来调理克制,可近来靠这些手段已经很难压制住。
渐渐的,只有鲜血和施暴才能平息这种狂躁。
黑袍人通常点到即止,但眼下面具里的眼睛透出隐隐忧色:“主上近来杀的人太多了。”
裴谌轻描淡写道:“我杀的那些人都是自己该死,何尝杀过无辜之人?再说我毫无根基,不用雷霆手段震慑下面人怎么让他们老老实实听话?”
他顿了顿,轻蔑地一笑:“难道阁下也相信‘以德服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莫说我,赤炎山那人难道手段不比我狠?”
黑袍人单膝跪地,低头抱拳:“主上天降大任,不必事事与无关紧要之人比较。总之,属下恳请主上暂时停止修习天极斩邪剑法。”
裴谌视野中陡然一片猩红,他现在就想杀了这只聒噪的黑乌鸦,但理智尚存,知道面前之人不是蝼蚁般的歌伎、家奴,而是天极阵的十一护法之一,与其说是听令于他,毋宁说是听令于阵法。
他强压怒火,和颜悦色道:“阁下快请起,我知道阁下顾虑,但诚如阁下所言,祁夜天性狡诈,修为高深莫测,我如今只有炼虚期,连赤炎山的宵小也能欺凌到我头上,我若是不抓紧修炼,如何能担当起诛杀祁夜的重任?”
顿了顿:“我心意已决,阁下不必再劝。杀几个不听话的下属、嚼舌根的贱人,根本无关大局。”
黑袍人知道劝不住,便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戾气满身的年轻人。
每有祁夜天邪出世,斩邪阵便会相应选择一位阵主与之相抗,维护天地安宁。三年前他已经看出此人生性的偏激狭隘,不知为何天极阵选择这样一位阵主,然而天道玄远,自有其道理。
可是三年来他冷眼旁观,斩邪剑法逐渐侵蚀他本来就不坚定的心智,不禁越来越心惊,有时候他会忍不住生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天道为了对付一个邪魔,好像在制造另一个邪魔。
这样的天道……
他不敢再往下想。
“对了,”裴谌问道,“阁下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新消息?”
黑袍人:“回禀主上,斩邪阵阵柱所在地陆续有异动,邪气溢出,侵染附近禽兽草木,各地都有小妖精怪为邪气所感,化成妖邪为祸百姓,时有伤亡,还请恳请阵主动用阵主令,召集各方护法共商对策,及早派人前去处置,昨日珠洲传来消息……”
裴谌压根不耐烦听这些,捏了捏眉心:“阁下是成大事之人,为何着眼于此等细务?待我将斩天极邪剑法和心法练至登峰造极,便能将祁夜邪魔诛杀,到时候自然天清地宁。到时候困杀邪魔还要各位护法鼎力相助,眼下正是你们养精蓄锐的时候,怎能将实力消耗在此等细务上。”
“对了,”他扯开话题,“北溟的情势如何了?”
黑袍人道:“前日叛军已经攻到了天鹅礁附近,鲛皇亲自领兵迎战,被叛军斩杀,皇族群龙无首,为了争权夺位自相残杀,无人主持大局,看来覆国就在须臾之间了。属下已遣人去与新君接洽。”
裴谌想起一个仇人,眼中浮现出阴鸷之色:“我总觉得汤元门那鲛奴身份不简单,他当真和祁夜无关?”
黑袍人目光动了动:“属下一直暗中留心着,此人修为平平,且是铁尾,举止亦并无异常,应当与祁夜没什么关联。”
他顿了顿:“五域各地有鲛人数万,并不鲜见,私以为主上不必草木皆兵。”
裴谌厌烦地挥挥手:“管他是不是,反正都是一个死,待我把……”
他收住话头:“对了,阁下神通广大,裴某有一事相求,不知阁下可愿相助?”
黑袍人不动声色:“主上请吩咐。”
裴谌:“裴某想请戚家小姐来做客。”
黑袍人正欲反驳,裴谌抬手阻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此事非关私欲,我刚得到消息,汤元门赎山,是赤炎山那人暗中出的钱。”
黑袍人亦有些讶然:“是他?不曾听说他与汤元门有何往来。”
裴谌冷嗤了一声:“还不是因为那姓戚的丫头手段高。”
黑袍人:“主上打算……”
“那人既然一出手就是十亿,和那丫头想必已有首尾,他身边从来没有女人,你把那丫头带来,让他孤身来救,看他上不上钩。”裴谌道。
“主上三思……”黑袍人劝道,“戚灵灵是罗浮弟子,又是戚氏新主,如此行事若是被人知晓……”
裴谌一哂:“罗浮?我早晚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放心,罗浮七宗一盘散沙,没人理会汤元门那破落户,戚家又无高手坐镇。此计一箭双雕,等我诱杀赤炎山那鼠辈,再纳了那丫头,霍家堡和戚氏都是我囊中之物。”
不等黑袍人说什么,他抢着道:“我心意已决,阁下若不愿帮这个忙,我就遣别人去办。”
黑袍人挣扎了一下,终究道:“属下明白了,不过此事要掩人耳目,不可操之过急,请容属下准备几日。”
裴谌有些不满,但要神不知鬼不觉把人从罗浮护山阵中带出来,除了他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得道:“自然,阁下看着办便是。”
……
祁夜熵任务只做到一半,解完毒翌日便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罗浮。
戚灵灵松了一口气,把一团乱麻的心思搁置到一边,继续忙正事。
拜大反派所赐,她的修为已经接近化神期,师兄师姐们都对她近来修为突飞猛进感到愕然——小师妹虽然聪明伶俐,但前几年在修道上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天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戚灵灵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一交代缘由难免要牵扯到祁夜熵的真实身份,便一问三不知地糊弄了过去,师兄师姐们便也不再追问,横竖小师妹的灵根正常,修为澄净,没有入魔也没练什么邪功。
一眨眼,大半个月风平浪静地过去,下次毒发的时间越来越近,她派出去寻药的人终于传来好消息——有人在五域之外的一个小医修宗派觅得一丸祖传的百毒丹。
虽说只有一颗,下个月的燃眉之急算是解了。
她立刻传音给祁夜熵,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那我就放心了,”祁夜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对了,我接了个北边的任务,最近也许回不来了。”
刚巧他有事,她就买到了药,真是让人不得不怀疑,但戚灵灵又抓不到证据。
“药已经拿到了?”祁夜熵问道。
药还在域外,不能直接通过传送阵传送,她派去的人得带着药穿过边境,再找传送点传到罗浮,需要三四天时间,怎么都来得及。
戚灵灵便道:“药已经到我的人手上了。”
祁夜熵:“验过真伪么?”
戚灵灵:“当然。”
祁夜熵撂下这话题:“最近外面有些乱,小师姐尽可能别离开宗门。师兄师姐们在么?”
戚灵灵道:“珠洲有妖魔为患,大师兄和二师姐去除妖了,三师姐他们也有事外出。”
“小师姐一个人在家?”
“大师兄和二师姐明日就该回来了,放心,我不离开宗门就是了。”
断开传音,她继续在书架间走来走去,十八层的禁书区已经被她翻了个底朝天,现在她正在十七层的杂书区翻找,看看有没有更多信息。
最近她查遍了能找到的所有与祁夜、天极斩邪阵相关的典籍,渐渐有了个猜测。
假如把这修仙世界看作一个系统,由治而乱大致是个熵增的过程,她被书中剧情误导,以为祁夜熵的出世是导致一切混乱的根源,但也许真相恰恰相反。
是熵增到一定程度,导致了祁夜的降世。她想起曾经读到过关于古犹太教的习俗,人类每年赎罪日,通过宗教仪式,把自身全部罪孽转移到一头公羊身上,然后将它放逐到旷野,由它把全人类之罪带到无人之境。
祁夜熵不是恶的化身,而是天道选中的替罪羊,注定了以一己之身背负所有罪孽。
所以折磨他能够赎罪,带来宁静祥和、国泰民安。
戚灵灵有些不寒而栗,制定这种规则的天道,真的是大道无情的那个“道”吗?
还有这个世界,她从刚穿越的时候就隐隐感到有些违和,现在这种违和感越发强烈。
她冥思苦想了一阵,突然恍然大悟,是世界观。
她没看过多少仙侠剧和网络小说,但办公室有两个小实习生是个重度爱好者,她时不时地听一耳朵,也就有了一些大致概念。
这是一篇狗血虐文,但是世界观却并不是狗血虐文的世界观,比如这个修仙界有黄牛,有网红教授,有签售会,有耽美小h书,封面上甚至还画着双开门冰箱,这些分明是沙雕文才会出现的元素。
还有女主的锦鲤身份,通常出现在团宠甜爽文里,作为虐文女主总是有些违和。
各种元素杂糅,这样生硬地拼凑在一起,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或是听到过……
戚灵灵抓了抓头发,像是要从脑海深处把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抓出来看一看。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戚灵灵以为是哪个师兄师姐提前回来了,抬起头往楼梯一看,一个人缓缓走上楼梯。
是北宸道君,那人还和平常一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桃花眼里的轻佻荡然无存,目光深沉审慎得像是换了个人。
一股寒意爬上戚灵灵的脊背,汤元门有自己的护山阵法,他是如何悄无声息突破护山阵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戚灵灵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 后背撞到书架,激起一阵扬尘。
她竭力稳住心神,挤出个微笑:“北宸道君怎么突然大驾光临, 是来找我大师兄么?他去珠洲除妖了, 过几日才回来。”
林秀川处理日常宗门事务,和北宸道君不时有些来往。
北宸道君也露出与平日一般无二的轻佻笑容, 笑意却不达眼底:“在下并非来找林道君, 是专程来找你的。”
戚灵灵心脏狂跳, 一边盘算着有什么办法脱身, 一边应付:“哦?不知道君有何赐教?”
北宸道君往前走了两步:“灵灵别怕, 我不会伤害你, 只是想请你随我走一趟。”
戚灵灵:“是去哪里?”
一边悄悄把灵气顺着经脉往左手引,然而这点小伎俩压根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运气到一半, 她的手腕经脉忽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汇聚的灵气顷刻散去。
“灵灵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么做徒劳无益。”北宸道君道。
戚灵灵干脆摊开手:“行,但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北宸一笑:“我怎么会要你的命。”
就在这时,只听“叮”一声响, 那个沉寂快一年的任务系统忽然诈尸:“新任务提醒。”
眼前光屏上弹出了这次的任务:【请宿主协助男主裴谌诱捕反派祁夜熵】。
戚灵灵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可是这系统只会机械地发布任务, 不像客服病毒系统那么智能,对她的愤怒无动于衷:“请宿主在十日内完成任务, 否则意识将被抹杀。”
紧接着右上角就跳出了久违的倒计时。
不过如此一来, 她就知道北宸是替谁办事的了, 她不禁有些惊讶, 北宸道君明面上的身份就是堂堂两仪门左长老, 隐藏身份可能更牛逼,他怎么会受裴谌的差遣?
戚灵灵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或者换个问法,你主子是谁?”
北宸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没什么愠色:“总之我不会让人伤害你,请你相信我。”
戚灵灵一哂:“说什么相不相信的,我有得选?”
北宸道君没理会她的嘲讽,温柔道:“我们该出发了。”
戚灵灵爽快地跟了上去,自觉得不像个肉票。
两人走下楼梯,步出藏书塔,北宸道君从衣袖里取出一只纸船,抖了抖向空中一抛,纸船“噗”一声变成了一艘画舫,悬在两人面前,离地一两尺。
戚灵灵见了这纸船,彻底绝了半路逃跑的念头,一般修士也就能化个纸鹤纸马,这么大规模的东西要耗费更多法力和念力,戚灵灵已经接近化神期,自问连变艘小舢板都困难。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船。
画舫只有一个船舱,不过里面很宽敞,几榻精洁,香炉、茶釜、琴几、画案俱全,置身其中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小姐的香闺。
北宸道君做了个“请”的动作:“里面有些简陋,还请灵灵多担待。”
戚灵灵笑道:“这不是挺好,没想到被绑架还有这么好的待遇。”
两人面对面坐定,画舫拔地而起,很快飞上了云端,在云海中起起伏伏,当真像是漂浮在海上。
窗前画帘半卷,时不时有飞鸟从窗前掠过。
北宸道君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堆攒盒、提篮,打开把碗碟一样样摆出来,有茶果有零嘴,戚灵灵一看就是醉月楼的手艺,还都是她爱吃的,北宸道君又掏出小瓷瓶一瓶瓶封好的果酒香露摆在一边:“灵灵想喝什么,自己挑。”
戚灵灵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是被绑架,倒像是和朋友一起去春游。
北宸道君的确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哪怕知道他是绑匪也很难发自内心地讨厌他。
“船上施了特殊的咒法,没人能看见我们。”北宸道君像是解释又像是提醒。
戚灵灵:“放心,我没想着逃。”
“我没看错,”北宸道君道,“灵灵不但聪明,遇事还沉着冷静,甚是难得。”
“是吗?”戚灵灵淡淡地一笑,“不过我倒是看错了道君你。”
北宸道君提起茶铫子,拿出一对白玉茶杯,给两人各斟了一杯:“你没想到我是坏人?”
“那倒不是,”戚灵灵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我以为你就算是坏人也坏得有点格调,没想到你会当裴谌那种人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