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明白, 干脆就不想了吧, 再想下去就要长脑子了。
许知南轻叹口气, 然后挺着肚子朝着厨房走了过去:“给我倒杯水。”地暖太干, 一觉醒来, 无论是双唇还是喉咙里面都有种水分蒸发枯竭的干涩感。
林嘉年立即从杯架上取下了一个玻璃杯, 给许知南倒了杯温水。
许知南咕嘟咕嘟地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然后,舒心地吁了一口气:“还有多久开饭?我想去冲个澡。”
林嘉年:“二十分左右, 包子才刚蒸上。”
“哦,那我还是先去冲澡吧。”许知南将空了的玻璃杯放到了外侧的操作台上,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了句, “你今天忙么?”
林嘉年:“不忙!”
许知南却再度困惑了起来:“你今年怎么这么轻松?还有闲功夫天天跑来给我送饭做饭, 之前哪年不是忙到大年三十才回家?”
林嘉年听出了许知南话语间的埋怨和委屈, 这些年来他也真是亏欠她不少,开口说话时, 温煦的语气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歉意:“我想好好地照顾你, 公司那边的事情就先交给孟逸磊了。”
许知南更诧异了:“孟逸磊那个周扒皮竟然也同意?”遥想几个月前, 她和林嘉年刚离婚的时候, 林嘉年都颓废成那样了, 孟逸磊还着急催着林嘉年回公司上班呢,哪怕是拉磨盘的驴也不至于逼得那么紧。
林嘉年解释说:“几个大项目基本都结束了,公司最近不太忙,我也把你怀孕的事情告诉他了。”
许知南还是啧啧咂舌:“他自己老婆怀孕的时候他还天天在外面花天酒地呢,怎么到你老婆这里他就开始善解人意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男女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之前林嘉年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现在听许知南这么一提,他也开始纳闷了。
许知南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手撑后腰一手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我看他八成是心里有鬼,肯定是干了什么亏心事,觉得自己欠了你的,所以才开始当好人了。”
林嘉年微微蹙眉:“应该,不至于吧?”合作好几年了,他对孟逸磊这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是个纸醉金迷的花花公子,但并不是一个轻浮奸滑的小人。
许知南哂笑一声:“你见这个世界上谁干了亏心事儿之后会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干了亏心事?”又斩钉截铁地说,“孟逸磊绝对是心里有鬼,没鬼的话我许知南生吞不锈钢盆儿!”
林嘉年一脸认真:“那我、打电话问问他到底有没有鬼?”
许知南一愣,瞪着他:“林、嘉、年?”
林嘉年突然笑了,许知南也跟着笑了,也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林嘉年是故意逗她玩呢。
“不理你了。”许知南小嘴一撅,转身走人,回卧室洗澡。
站在花洒下冲澡的时候,许知南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说正事儿呢,刚才光顾着讨论孟逸磊了。
冲完澡,她套上了一条新的睡裙,散着头发去了餐厅。
林嘉年已经摆好了早饭,餐桌上有一笼包子,一锅皮蛋瘦肉粥,还有两盘凉拌小菜和两颗煮鸡蛋。
很常见的家常便饭,如同过往的那好多年,他们俩就是芸芸众生中的普普通通的一对小夫妻,在随处可见的人间烟火中随波逐流地度过一年四季,一日三餐。
最牵扯人心的永远不是惊天动地的爱情,而是在徐徐的岁月长河中凝聚起来的羁绊。
许知南望着桌上的早餐,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就找到了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原则、无法彻底和林嘉年一刀两断的答案:该死的习惯。
爱情都已经是次要的了,主要还是六年间点滴不断的陪伴,是刮风下雨时互相担忧对方有没有带伞;是气温变化时彼此之间的关心和叮嘱;是生病住院时的贴心照顾和不离不弃;是数不清的一日三餐和相拥而眠,以及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和缠绵。
即便是离了婚,那该死的习惯也不是说戒就能戒掉的。
而且,她直到现在都没敢跟自己爸妈说离婚的事儿……
那就先这样吧,大过年的,还要走亲访友,天大的事儿也得往后挪一挪,更别说“离婚”这种能被七大姑八大姨的吐沫星子喷死的罪过了。
许知南满心都是疲倦和无奈,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缺德的庆幸:幸好我没有公公婆婆,不然事儿更多。
坐下后,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同时询问坐在她对面的林嘉年:“我等会儿要去拜访我的国画启蒙老师,你能送我去么?”其实她每年都会去拜访顾老师,但这是她第一次要求林嘉年送她去,往年都是她独自一人,谁都不说,尤其不能让母亲知道。
林嘉年不假思索:“当然可以。”
许知南沉默着犹豫了片刻:“我没也和爸妈说咱们俩离婚的事儿,过年的时候咱俩肯定还要一起回家拜年,倒时候千万不要跟我爸妈提有关顾老师的事儿,尤其是我妈。”
林嘉年没有多问,直接答应了:“嗯。”
许知南抬眸望了他一眼,就像是她很了解林嘉年一样,林嘉年也很了解她,完全能够通过她的反应和语气判断出自己应该当一位什么样的倾听者,从来不会催促或者逼迫她开口。
世界上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如此契合她的脾气了。
许知南低头咬了一口包子,细嚼慢咽,不得不承认林嘉年是对的,新鲜出炉的饭菜就是比装在保温饭盒里面带来的更好吃。
不慌不忙地吃完一个肉包子之后,许知南才又开了口,没有任何铺垫:“顾老师是我妈的初恋,也是我妈最爱的男人。”
林嘉年愣住了,俊朗的眉宇间流露出了难掩的惊讶。
许知南得意地扬起了唇角:“没想到吧?是不是很劲爆?”但她的眼神和语气中却透露着悲哀与无奈,“我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也没人告诉过我,我也不敢问,我只知道他们俩是大学校友,我妈是学金融的,顾老师学美术,顾老师还比我妈大一届。大学毕业之后,顾老师就去美院当老师了,就是杨记豆腐脑对面的那个美院……大学老师这个职业呢,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一份梦想中的差事了,既有社会地位又有十足的稳定性,但我妈那种人是不会满足于普通人的生活的。”
这也是许知南第一次和林嘉年提起自己的母亲和顾老师之间的过往。
“我姥姥姥爷有五个孩子,我妈是最中间的那一个女儿,虽说她从小也是锦衣玉食地长大,但她确实是最不受宠的那个孩子,上有两个哥哥下有两个妹妹,她卡在中间没有任何优势,总是被父母忽略,我姥姥姥爷记得住全家所有孩子的衣服号码和鞋码,唯独记不住我妈的,所以我妈从小就比别人有野心,她想要翻身,想要话语权,想要让我姥姥姥爷看得起她,但是顾老师完全无法满足她的野心,也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放弃了自己的爱情,选择了我爸。”
其实不用许知南多说,林嘉年也能感觉出来方桦和许翰生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许知南苦笑了一下:“虽说那是我亲爸,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爸并不是一位好丈夫。我爸起初选择我妈,也只是因为家族联姻,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相爱。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我爸都有很多情人,直到现在年纪大了才开始收心,不过我妈也不在乎爱情,我妈只想要地位和权利,只要我爸的那些小情人们不会危及到她的利益,她就可以视而不见。
说白了,我妈最在乎的是她家里人的态度,她想让她的家里人把她当回事儿,想让我姥姥姥爷高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她现在成功了没有,但好像没有,因为我能感觉到我姥姥姥爷更偏爱的还是我舅舅和小姨们的孩子,我和弟弟每次去姥姥姥爷家都是摆件一般的存在。而且,我妈也一直没能忘记顾老师,可她又不敢去见顾老师,怕打扰到他的生活,所以就把我送到了他那里去上课,想通过我间接地了解顾老师现在的生活。”
许知南无奈地叹了口气:“这课一上呀,就是十年,从我四岁半开始,到十四岁半初中毕业,在这期间,我替我妈见证了她这一生最爱的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见证了他们的大女儿出生,又见证了他们的小儿子出生,见证了他和他的妻子相敬如宾团圆美满,我每次把顾老师送给我的喜糖拿到我妈面前的时候,都能特别清楚地感受到我妈感情上的波动……我觉得我妈应该是后悔过的,但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林嘉年一直在认真地聆听着许知南的讲述,直至她讲完,他才温声开口:“顾老师知不知道你的妈妈是谁?”
许知南沉默片刻,缓缓启唇:“因为妈从来不敢直接跟顾老师见面,每次都只是把我送到美院家属院门口,让我自己去顾老师家,她坐在车里等我,就算是逼不得已必须见面交流我的情况,我妈也是让我家阿姨代替她出席,所以我一直以为顾老师不知道我妈是谁,直到我上完十年间的最后一节课。
那天晚上,下课之后,顾老师给了我一幅画,什么都没说,只是托我转交给我妈,下楼的时候,我偷偷打开那副画看了眼,感觉画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几座青山和一条夹在山间的蜿蜒长河,河面上飘着一只孤舟。后来回到车上后,我就把画给了我妈,说是顾老师送给她的礼物,我妈迫不及待地展开了那副画,一直盯着看,看着看着就哭了,眼泪落在了画上,一滴滴地把墨汁晕开了。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不懂画的意思,后来才明白,顾老师其实是在对我妈说:阿桦,别留恋了,往前走吧,轻舟已过万重山……所以,顾老师一直都知道我妈是谁,一直都知道,他只是放下了而已,早就放下了,只有我妈一个人还停留在原地。”
她觉得,自己的母亲是可悲的、可怜的,却又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不是在咎由自取?
也正是因为见证了母亲的婚姻与爱情的悲剧,所以她才会坚定不移地要逃脱那条父母早已为她规划好的路线,因为她害怕自己变成第二个“阿桦”。
紧接着,许知南又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嫁给林嘉年,而是按照父母的要求嫁了人,谁又会成为她的顾老师?是林嘉年还是齐路扬?
她不确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爱上林嘉年的,却很确定刚结婚的时候是没有爱的,可是齐路扬却总是指责她,说她偏心林嘉年;赵西禾也说过,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有林嘉年,然而她自己却始终无法清楚地确定这一点。
她对林嘉年的爱好像稀里糊涂的,只有结果没有根源,就像是站在一条路的终点往回看,却只看到了一片混沌的天空,看不清来路。
如果说是日久生情,那么这份“情”中,到底有几分是爱情她也不清楚。
呆滞了几秒钟后,许知南低下了脑袋,默不作声地吃起了早饭。
林嘉年并没有打破这份安静,从盘子里拿出来了一颗煮鸡蛋,仔细地剥了蛋壳,递给了许知南。
许知南自然而然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就像是过往的那六年间的无数次一样。
饭后,许知南又回到了卧室,脱掉睡裙,换上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和孕妇专用打底裤,搭配了一条红棕色的毛呢长裙,然后坐在了梳妆台前开始化妆。
出门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了。去的路上,许知南叮嘱了林嘉年一句:“等会儿你不要跟着我去见顾老师,坐在车里等我就行,因为之前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坐一会儿就走了,你要是跟着去了,顾老师和师娘肯定要留咱们俩一起吃午饭,大过年的家里都忙,别麻烦人家。”
林嘉年明白许知南的意思,温声回道:“嗯,我就在楼下等你。”
他把车停在了美院家属院的某栋单元楼下,却和许南一起下了车,因为孕妇不能拎重物,所以他帮着许知南把带来的礼物搬上了楼,放到了顾老师家门口,然后就离开了。
许知南独自一人站在狭窄的楼道间,敲响了房门。
顾老师的两个孩子都趁着放寒假出去玩了,开门的是顾老师的妻子,也就是许知南的师娘。
师娘姓周,是美院的图书馆管理员,许知南一直喊她“周老师”。
和母亲方桦比起来,周老师的个头儿娇小,性情温柔,容貌虽算不上出众,却温婉清秀,年轻时的她特别像是民国时穿着蓝衫黑裙的那种女学生。
进门后,许知南先简单地和周老师寒暄了一通,然后奇怪地问了句:“顾老师不在家么?”
老式装修的客厅内干净明亮,唯独缺了人气。
周老师朝着紧闭的书房大门努了努下巴,小声说:“正上课呢。”
许知南怕打扰到顾老师上课,立即压低了嗓音:“大过年的还上课呢?”
周老师轻声说:“年前最后一节课了,也快下课了。”说完,她又牵着许知南的手往沙发领了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给切点水果。”
许知南不想麻烦师娘:“不用不用,我不吃东西,坐着等会儿就行。”
“没事,又不麻烦。”周老师没听她的,直接去了厨房。
周老师总是这么客气。
许知南无奈叹了口气,只好坐在沙发上等着,然而还没等来师娘呢,书房的大门倒是先打开了,齐路扬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知南先是呆滞,满脸都是诧异,几秒钟后,震惊又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里?”
齐路扬却没有那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来,赧然一笑,满含无奈地说:“字太丑了,签合同不好看,只好回炉重造。”
许知南明白了,他是来学书法的,随即,她又想到了那个早已被她丢弃掉的小沙瓶,心说:你确实是该好好练练字了。
那句动人的情话,如果换做一手好字来写,一定会更加炽热耀眼。
不过,那种肆意坦荡的情话,似乎也只有齐路扬这种轻裘白马的张扬少年郎才能够说得出口。
林嘉年从来没有过,即便他很爱她,但却从来没有将这份爱意宣之于口过。
第40章
没过多久, 顾老师也走出了书房。
顾乾章年逾五十,已经生出了皱纹与华发,身姿却依旧清癯挺拔, 眉宇间尽显斯文与儒雅。他的穿着打扮也素来朴实, 身着一件从许知南四岁半第一次来上课时就已经见过的灰色毛衣,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带了好多年的金丝边眼镜。
其实美院大学老师的待遇并不差, 所以许知南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太明白为什么顾老师和周师娘要把日子过得这么节俭, 甚至很不理解她的那个眼中只有利益的冰冷母亲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地一直怀念着这样一个清贫的男人, 直至她和林嘉年结婚。
或者说, 直至她脱离家庭独立生活, 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她才开始成长,才真正理解了生活。
在林嘉年的事业起步之前,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也是清贫且节俭的, 因为他们没有长辈帮衬,凡事只能靠自己。每年双十一来临时,他们俩都要凑在一起拿着笔和本子计算最佳减免组合,那真是比计算高考数学题还复杂,但他们俩每次都是一边开心地说说笑笑一边删删减减做计算, 像是两个小孩在玩过家家的游戏, 只不过他们不是小孩子, 也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认真地过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