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声音有股说不出的矜贵优雅，夏明山听在耳中，又回想起先前钱氏那次回来后说的话。
“早知道她能有现在的造化，当初怎么都得好好供养着，现在好了，她心里对我们怨气大着呢。”
当时夏明山还没放在心上，他这个大女儿性格懦弱，耳根子软，便是心里有怨，他好声好气说几句便无事了。
可现在，这人着实变了太多，一句“夏大人”，叫他早先想好的措辞都梗在了嗓子眼。
萧云峥将他语塞的表情全数看在眼里，藏着冷笑：“二弟出了这样的事，着实是令人痛心，可现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都无力回天，夏大人还是节哀顺变吧。”
“诶，诶……”夏明山连连点头，又在秋儿的搀扶下坐回了椅子。
“微臣此番进宫，是想求娘娘两件事。”
他话音刚落，萧云峥便看到珠帘后人影晃动，夏颜莫五官俊朗但布满阴鸷的脸出现在后面，显然是按捺不住想打人的心。
他朝那边摇了摇脑袋，示意稍安勿躁，又对夏明山道：“你且说说。”
夏明山便道：“一来，是娘娘您和辛瑜关系一向不错，辛瑜出了这等祸事，微臣想请您跟他好好道个别……”
“二来，便是千雪的事了。”
或许是知道眼前人和夏千雪的恩恩怨怨，夏明山在说这话时，底气尤为不足。
“微臣膝下一下子就没了两个孩子，实在是心痛不已，想将千雪接回去养在身边，以作慰抚。”
“这样啊……”萧云峥喃喃，似乎很是认真的思忖了片刻后，才说：“本宫现在身子不同往日，出宫之事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至于千雪，她现在在皇宫待的正是开心，也没说过出宫的事，再者说府上现在乱成一团，就让千雪这么回去，本宫也不放心啊……”
夏家现在有多乱，萧云峥不挑明，夏明山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那……”夏明山面露为难。
他知道面前人并不想放人，但夏千雪现在对他有用，他必须得将人带走……
“这事本宫和千雪商量再做决定吧，虽说千雪是本宫的妹妹，进来也是为着伺候本宫的，但若是不过问便将她赶出去了，总有些说不过去。”萧云峥说着，又佯装疲惫的打了个哈欠。
夏明山便知这是逐客的意思，无奈告退。
等人一走，夏颜莫便掀开珠帘走了出来，挖苦道：“这是想让你给夏家抬身价呢。”
夏家进京已久，夏贵妃从不曾召见，还将庶妹扣在宫中不放出去，京城内外但凡消息灵通一点的，都能猜到二者之间许是阋墙已久。
夏家当然知道夏贵妃心含怨怼，故而有多远躲多远，不上前找晦气。
但此一时彼一时，再不找贵妃撑场子，夏家的虚弱疲态怕是遮盖不住了。
萧云峥哼哼笑了一声，不屑的很：“你说我要不要去？”
夏颜莫翻了个白眼，“去个屁，给他脸了。”
她少有爆粗口的时候，但面对夏明山，她实在是素质不起来。
萧云峥微微一笑，又问夏千雪要怎么安排。
夏颜莫摆了摆手，“由着你吧，我怕我会手下留情。”
她不是圣母，不会无限制的包容原谅一个人，但她能想到的手段不多，还不如全权交给萧云峥。
她知道，萧云峥会给她彻彻底底的出一口恶气。
萧云峥颔首，派隐龙卫下去打探起了夏家的消息。
——
夏明山进宫的消息萧云峥并没有隐瞒，很快夏千雪就知道父亲进宫了。
她咬着下唇，问白蜜：“父亲可曾托人来跟我说了什么？”
白蜜摇头，“没有，老爷跟大小姐说了几句后就走了。”
夏千雪顿时失望不已，有些烦躁的扣了下桌子。
“不过我问了下当时伺候的宫女，老爷说了想带您回府的事。”
“她怎么说？”夏千雪眼睛一亮，话里的她是谁，不言而喻。
白蜜道：“大小姐说要跟您先商量商量。”
夏千雪不免有些丧气，“说是跟我商量，到头来还不是她一言堂。”
“小姐别这么说，总归是有点可能了。”白蜜安慰道。
夏千雪漫不经心的哦了一声，“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说是两手准备，实际上她压根没把指望放在夏贵妃身上，只问白蜜，那边是个什么意思。
白蜜朝外边看了一眼，她们住的偏僻，大部分时间都没人过来，不过出于警惕，她还是不怕麻烦的出去转了一圈。
见确实无人，她这才回来，将门关上，又压着嗓子说。
“那位说了，那天您直接去就行，天牢那边早就打点好了，当天大部分人都回家过年了，剩下的几个不会拦您，您只要从那个常蓉蓉嘴里把该套的话套到了，那位自会保着您出宫。”
白蜜说完，夏千雪便长叹一声，又是如释重负，又是烦闷不堪。
“就算出宫了，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把我抓回来。”
白蜜道：“好歹是出去了，您有了喘息的时间，实在不行，您就赶紧嫁到别处去，保准大小姐不会再召您进宫。”
换做以往，夏千雪心比天高，怎么都不会愿意离开京城再去那穷乡僻壤，但现在，她只想离开这炼狱一样的皇宫。
“只求着这事过后，我能逃出生天吧。”夏千雪轻声道。
白蜜亦是满脸向往。
——
因着夏颜莫的强烈反对，萧云峥终究没有去夏家，只派了康福去好好譬解一番，也算是给了几分面子。
夏明山心里虽有怨言，但却不敢表露出来，听着康福那句“不能叫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沾了晦气”这句话，更是气的内伤。
但康福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嫌弃夏家晦气，那他们夏家也只能认下。
康福虽然应付着夏明山，眼睛却是一刻不停的观察着夏家上下，看到金氏面容憔悴的跪在灵堂前时，更是同情的连摇头。
像是感慨，又像是撺捣：“当真是飞来横祸啊。”
金氏本就煞白的脸上豆大的泪珠倏然滚落。
可不就是飞来横祸吗，她什么都没做，好好的儿子就没了。
要不是那该死的钱氏，她又何至于遭受这生死离别！
钱氏，钱氏！
金氏咬牙切齿，心里恨意滔天。
康福从夏家回来后，直接就去了钟秀宫。
夏家的事闹得着实不小，不说萧云峥夏颜莫，便是从来都很少关心外事的周妃都被惊动了，康福到时，周妃恰巧在跟萧云峥讨论着自己听到的消息。
夏颜莫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话本子。
见康福来了，她才抬头，问康福都看到了什么。
康福便将夏家的情况说了一遍，提到金氏时，着重多说了两句。
萧云峥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夏家后宅怕是要改姓了。”
周妃不明觉厉，又好奇：“那钱夫人如今怎样了？”
康福道：“还在柴房关着呢。”
周妃也不意外，金氏儿子的丧事办的隐晦，许多人都不知道跟钱氏有关，若是真把钱氏扭送去官府，那不就做实了夏家后宅混乱恶浊的名声了吗？
放在朝廷上，可是要被其余大臣抨弹的。
周妃摇头，对萧云峥道：“也难怪你懒得搭理她们，这一个个的，都不正常得很。”
萧云峥瞅了夏颜莫一眼，但笑不语。
夏颜莫心下讪讪，又问起了别的情况。
康福也只跟夏明山说了几句话后就回来了，具体的也不清楚，只说那灵堂之上除了侧室和奴才，小姐少爷们一个都没来。
“许是怕了，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萧云峥猜道。
夏颜莫觉得也是这样，轻轻冷哼了一声。
夏家的事终归只是个小插曲，便是夏家人都死绝了，也阻碍不了皇宫除夕家宴的到来。
大年三十当天一早，萧云峥便被秋儿喊了起来，他是今天家宴的主角，要做的准备也少不了。
而夏颜莫，天还没亮就去了祖祠。
虽说前几日因为夏家的事，钟秀宫上下有些低迷，但到了年前最后一天，众人的心情又雀跃不少，小太监们张罗着挂灯笼，宫女们则贴起了窗花。
萧云峥越过窗户看过去，一个个脸上都是轻松愉悦的笑。
秋儿道：“今儿天气好，主子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这些天一直待在屋子里，都快发霉了。”
这几日连着下雨，萧云峥一直闷在殿内，确实有些无聊，听到秋儿这么说，顿时心动。
主仆二人出了内殿，也没有走远，只在前院转了转，随后又让小厨房做了点心，放到外面，让萧云峥边晒太阳边填肚子。
夏颜莫回来就看到这番惬意模样，不免失笑，“你倒是悠闲，我前前后后都快忙死了。”
萧云峥招呼人坐过来，又懒懒散散打了个哈欠，“我正好有事找你商量。”
“嗯？”
“夏明山准备把夏千雪送给王家七公子做妾。”
夏颜莫没想到是这么一件事，不免有些诧异，“王家七公子？”
萧云峥道：“吏部王侍郎的儿子，虽然是庶子，但还算得上受宠吧。”
“他是谁不要紧，最重要的不是做妾么？”夏颜莫意外的点在这儿。
夏千雪可是贵妃的妹妹啊，便是做不到世家嫡子的正妻，一个庶子的正妻也是应该的吧？
夏明山先前还指望着让夏千雪进宫当娘娘呢，怎么一下子期望就放这么低了？
“也不看看夏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再不找个靠山，便是有个贵妃都撑不住了。”萧云峥看的更明白些，解释道：“虽然是个庶子，但他爹好歹是吏部官员，手里有实权，这交情自然是能攀上就攀上点。”
“话虽是这么说……”夏颜莫摇头，“一个妾而已，又能卖得了多少面子。”
“能卖一点是一点。”萧云峥捻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又喝了一口温水，这才继续道：“我让隐龙卫查过了，那王家七公子不是个好的，年纪轻轻就折磨死了好几个妾室和丫鬟。”
说完王家七公子的情况，他又偷偷去看夏颜莫的脸色，见她依旧神色淡淡，像是没听到一样，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道。
“夏千雪这人，我也想好了，她愿意留在皇宫，那就留着，一辈子见不到外边的太阳，要是不想留，那就让她跟夏家绑在一条船上，死生不论。”
而夏家未来会是个什么下场，他们都心知肚明。
说来说去，就是坏与更坏的区别。
夏颜莫微微蜷了下手指，到底还是没让自己心里那点诡异的同情心作了祟，沉闷的嗯了一声。
萧云峥便笑，“那行，这事儿明天再跟她说，眼下先把除夕过去了再说。”
夏颜莫自然赞同。
两人坐在一起晒了会太阳，又用了午膳，而后怀有身孕的萧云峥午休，夏颜莫则去紫宸宫给太后和几位太妃请安。
等到萧云峥再睡醒，便是周妃和甄韵一起来喊了。
“今儿除夕，你还睡到大下午，一会儿衣服都来不及穿。”周妃笑他。
萧云峥脑子晕乎乎的，张嘴道：“皇上说了，我迟些没关系，睡足最重要。”
“行了行了，一次睡不饱没事的，快起来吧，你总不能把我和王妃都带迟了吧。”周妃催促。
而今萧云峥身为贵妃，是外戚入宫越不过的人物，若不是夏颜莫特意嘱咐，现在还指不定有多少王妃世子妃在这边呢。
萧云峥眯着眼睛又缓了一会儿，这才让秋儿给自己梳洗打扮。
周妃两人在一边等着，无事便问道：“你那妹妹可去？”
萧云峥摇头，“不去，差人去问过，说是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怕慌了手脚丢了我的面子。”
甄韵笑了下，“三小姐倒是实诚。”
换做旁人，怕是还要找个身子不舒坦的由头。
萧云峥没放在心上，只说：“她不去便不去吧，随着她在宫里折腾。”
他不在，这人估计还能松一口气。
钟秀宫的宫女手脚麻利，虽然衣服头饰繁复且多，但还是很快就给穿戴收拾好了。
再一站起，萧云峥一身朱红色苏绣襦裙，上面用金丝绣着孔雀牡丹，熠熠生辉，同他发鬓间的金钗钿合遥相呼应，更是玉树琼枝富贵非凡。
周妃看着，不知怎么的也有些激动，笑道：“一年前还是个脑袋上插不起珠花的小答应呢。”
而今转头一看，混得比她好就算了，还被皇上宠着爱着，连孩子都有了。
她固然羡慕，但更多的，却是与荣有焉。
对此，后面才跟几人走近的甄韵并不能理解，她看向萧云峥那张略施粉黛便秀色堪餐的脸。
“走吧，再不动身，怕是真要迟了。”
几人各自乘辇离开。
白蜜在角落见几人背影渐远，这才找到夏千雪，“主子，快去吧！”
夏千雪心里虽然害怕，但也不敢犹豫，披了件黑色的大氅便出去了。
到了御花园，便有事先安排好的大太监在那边候着，将夏千雪领到了刑部。
就如那位贵人所说的一般，刑部上下都被打点过，夏千雪异常顺遂的见到了常蓉蓉。
看到蜷缩在角落的黑影，夏千雪顿时如释重负。
“常小姐。”她喊道。
第127章
夜幕初上, 偌大的皇宫内一片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如梦似幻，遥遥望去, 灯烛辉煌连明彻夜。
下辇后周妃环顾一圈, 笑道：“今儿这年过的可比去年要热闹多了。”
萧云峥闻声也张望了一遭，倒没看出什么不同，只是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确实要比之前多上许多，似乎确实下了不少心思。
“谁让咱宫里多了一位小皇子呢。”周妃促狭的调笑了一番，又跟甄韵一左一右的将萧云峥护着进了披泽殿。
披泽殿是皇室冬日专门用来宴请的宫殿，外部结构大气磅礴, 内部装潢雅致精美，朱红的柱子上雕刻着龙飞凤舞祥云缠绕的图样, 除开主坐上的一缕明黄, 其余位置上都是暗红的布置, 沉稳中又透着几分喜气。
现在宴席还未开始，几人作为女眷, 自然是去了女子们聚集的偏殿。
一进殿, 就发现许多熟人都在。
冯氏, 徐氏, 孙氏, 甚至还有宋宛白。
见萧云峥打量自己，宋宛白脸上讪讪, 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就扭头走开了。
周妃就站在萧云峥背后, 自然也看到了她的表情，一时也是无语非常。
“她到底是脑子不好还是单纯的不想活了？”
宫宴上对贵妃翻白眼, 嫌命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