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四个袋子,都装得鼓鼓囊囊。
“这些都是。”陆敏撑伞走过来,苏浩先是吃惊,见她想提,立即伸手拦住她,“不用,嫂子,我自己来。”
陆敏没争,后退一步让开路,顺便捡起他搁在一边的雨伞。
苏浩一手两袋,摊开手指,“好了,嫂子,你把后备箱关上就行。那个,能把伞挂我手指上吗?”
陆敏举高胳膊,用伞罩住他,“我送你回去。”
苏浩个头跟杭敬承差不多,陆敏需要用力举高手臂,风吹过来推着伞面,她手掌攥得发白,微微颤抖。
很冷静的一张脸,肤色在昏暗灯光下像某种岫玉,没什么表情,说话温声细语的,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居高临下。
苏浩受宠若惊。
陆敏就这么一路撑伞将苏浩送回旅馆。
老板娘的两个小家伙帮忙推开门,苏浩局促地回头说:“那个,到了,嫂子,你回去吧。”
陆敏只道了句再见,转身折回雨幕,外套后背在灯光下隐隐反光,像是有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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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敏收伞回车上,没着急系安全带,按开头顶的灯,推开扶手箱翻东西,“来得匆忙,没找到温度计,只带了点药,你吃药了吗?”
杭敬承抱着外套,懒懒靠在椅背上,“没。”
“觉得冷吗?”
“有点。”
“你前面抽屉里有保温杯,里面有热水。”陆敏拿出退烧药,拆开包装盒。
杭敬承伸手去接,陆敏却顿住,抬眼看他,紧接着杭敬承额前多了份温凉的触感。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眼底是没来得及反应的茫然。
陆敏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垂下眼睛,眼睫很长,像歇了只漂亮的蝶,清冷却也温柔。
她收回捂在他额头的手,又试了试自己的额温。
杭敬承眼里浮现散漫笑意,手臂撑住扶手,哑着嗓子问,“烫吗?”
陆敏迟疑片刻,诚实回答:“感觉好像差不多。”
可是刚才他的手臂很烫。
“是么。”杭敬承喃喃,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另只手覆上她的额。
陆敏呼吸一滞,没敢动弹。
他的掌心确实很烫,比她额头的温度要高,指尖却微凉。
也许因为疲劳,杭敬承用手支着脑袋,闭上眼睛,眼窝深邃,薄挺的鼻梁骨旁落下浅浅的阴影,他呼吸均匀,好像就这么睡着了。
陆敏还半扭着身子,就这么愣愣地看着他,渐渐适应了额前的温度,想到了窗外疏斜的雨幕,想到了某段蒙蒙的迷雾,想到应该早些动身返程,却没想到去叫醒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杭敬承倏然睁眼,陆敏跟着回神,稍稍后仰,躲开他的手,回头扯安全带。
“还是吃点药吧。”杭敬承低哑嗓音泛着笑意,俯身找水杯。
陆敏不愿回想刚才奇怪的氛围,启动车子,提醒他系安全带。
杭敬承不紧不慢吃药,又喝了两口温水,拧上盖子,懒得放回去原位,就搁在怀里了。
“这几天学校忙么?”他随口问。
陆敏说:“刚考完期中考试,要开各种会复盘,要讲卷子,还得讲新课,比平常忙一些。”
“嗯。”杭敬承点头,“我也有点。”
“这几天手里头好几个项目赶一起了。到处跑。”他仰头,按了按颈椎,“好歹瞰景结束了。”
陆敏随手打开旋钮,直视前方道路,“总不能忙起来就不顾身体。”
语气并不激烈,多少带些嗔怪的意味。
空调暖风吹出来,杭敬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是啊,怎么这么不小心。折腾人大半夜跑一趟。”懒洋洋拖着尾音。
陆敏瞥了眼内视镜,“我没怪你。”
“怕给你添麻烦。”
“这点小事,不算麻烦。”
杭敬承嗤声笑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声让陆敏噎了一下,齿尖无意识咬唇。
如果今晚病的是她,大概不会选择麻烦他。可她知道如果他不要她帮忙,她估计会担心一整夜。
杭敬承歪着脑袋看窗外,护栏上的反光条在细雨中模糊闪烁。
也许是因为地处偏远,这段路上几乎看不到并行的车,远光灯照不透白蒙蒙的雾,只剩空寂的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发动机微微的轰鸣声。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问那句,一个人怕不怕。
“今晚吃了什么?”陆敏温声问。
杭敬承慢悠悠撩开眼皮,“老板娘给炒了两个菜,下了份葱花面。”
“吃饱了吗?”
“没,我们有六个人,老板娘只有半袋挂面。”
“啊。”陆敏微讶,“车上已经没有饭了,等会儿下高速吧,去看看有没有开着的馆子。”
杭敬承一直知道她很有耐心,第一次发现她对病人格外温柔,勾唇笑说:“家里还有饭么?”
“有。可以留到明天。”
“回家吃,我还不饿。”
“我外套兜里有一袋软糖。”陆敏顿了顿,“你要吃吗?”
杭敬承哈欠打了一半,顿住了,随后眼底漾出笑意,“要啊,为什么不要。”
“怎么拿?”他明知故问。
陆敏抬胳膊,“应该在右边,你摸一下。”
杭敬承拽着安全带,俯身探过去,车里没什么光线,只能凭直觉摸索,她腰间很柔软,然而再想温存也得考虑场所,他喉结滚动,收回手,“拿到了。”
陆敏跟着松了口气。
杭敬承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摆弄小小的包装袋,还真是软糖,旺仔Q.Q糖。
“陆老师喜欢吃这个?”
“偶尔。”陆敏说:“可以把座椅调下去,你先睡会儿。”
杭敬承用指腹摩挲包装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还不困,陪你聊会儿。”
“不用。”
“太晚了,也怕你犯困。”
陆敏微赧。
杭敬承含笑,补充了句:“倒不是不相信你。命在你手里,得小心。”
陆敏没说话,掌心微痒,握方向盘的手指蜷了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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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回折腾四个小时,回到家已经十点多。
进门后,陆敏忙着去找体温计,其实体温计就在医药箱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出门前翻东西没看到。
杭敬承接过体温计测温,顺便打开笼子逗了逗二九。
二九憋了一天,没人玩,飞出来就撒了欢,“杭老板,杭老板,叫杭老板,吃不吃,吃了就叫杭老板,笨蛋,笨蛋,不许再亲她,滚一边去,滚一边去。”
杭敬承伸手指按住鸟头,警告:“学点有用的。”
二九很识眼色:“窝们滴祖国是华园~”
陆敏在热菜,厨房有翻锅铲的动静,杭敬承将二九搁一边,走向厨房。
陆敏站在流理台前洗娃娃菜,注意到他进来,回头说:“马上就好。”
杭敬承意外,“不是做好了么。”
“那些菜太油了明天再吃吧。你测体温了吗,发烧吗?”
“有点,可能退烧药还没见效。”
陆敏点头,“睡前再测一次。”
杭敬承倒了杯水,捧着杯子靠在橱柜旁,看她忙来忙去。
陆敏做饭不算熟练,往锅里放菜时总是站得很远,拿锅盖挡在身前,抓了把葱花,想撒进去,犹豫半天又丢进碗里。
没天赋但在习得中较真,这份较真就显得真诚而可爱。
他想起今晚见她第一眼时那幕——她略显急促地推开门,看见陌生的老板娘就泄了气,弱弱地打招呼,收伞后朝他走过来,蓝色牛仔裤裤脚溅了许多泥点,发梢和外套被打湿,显得狼狈,第一句话是问他好点了吗。
他很少见这样冷淡却也这么温柔的人。
杭敬承抬手抿了口水,眼底不自觉流露温存。
好些年没见过这种情景了,被人惦念,被人事无巨细地照顾。
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某个十七岁的臭小子身上,大概做梦也会笑醒。
晚饭后陆敏去书房处理学生的作业,这份卷子明天要讲,最好今晚批出来。
她握笔,垂眸认真地浏览每一行字,偶尔碎发遮住视线,用手指撩回耳后。
中途脖子酸僵,她放下笔伸懒腰。
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陆敏手臂悬在空中,顿住。
杭敬承披了个毯子,坐在另一侧桌前,用手支着下巴瞧她,见她看过来,懒洋洋地眨眨眼,算是打招呼。
“怎么了?”陆敏慢慢放下胳膊,温吞地问。
“想脱敏。”
作者有话说:
流氓
(来晚了)(擦汗)(鞠躬道歉)
第31章
“脱什么敏?”陆敏一时没反应过来。
杭敬承没接话, 视线下落,单薄眼皮耷拉着,眼梢泛起笑意。
陆敏向来温吞, 看他这幅模样, 忽然想起前段时间的某句话。
心跳骤然慢了两拍,脸颊烧热,她别开脸,回身看卷子。
“我还要批作业。”
“你忙你的。”杭敬承随手拿起张放在一旁的卷子。
陆敏重新拾起笔,看了两行字,忍不住看向时钟, “时间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杭敬承盯着卷子, “没事。我在等电话, 看明天还要不要开工。”
陆敏惊讶地看向他, “生病了也要去吗?不是说看景结束了?”
“嗯......是这样。”他不知道看到什么,挑了下眉毛, “还有别的工作。”
虽然早就步入社会, 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可能是废话, 陆敏还是开口, 小声喃喃:“总不能连身体健康都不管。”
杭敬承笑了, “睡一觉就好了,耽误工期损失太大, 歇不起。”
陆敏握着红笔打对钩, 换下一张卷子,闲聊道:“电影这行风险这么大吗?”
“不确定因素比较多。高回报的项目风险相对都要大一些。”
陆敏用笔杆戳脸, 脸颊凹陷出一个柔软的笑窝, “你也失败过?”
“失败过不少。”杭敬承坦诚, “最狼狈的一次在朋友家里住了三个月。”
能被大众看到的自然是成功的,只是屈指可数,其他没有留下名字的要么过程中流产,要么最终反响不尽如人意。
“那你现在还在这一行并且乐此不疲,本身就是一种英雄主义了。”
杭敬承一怔,抬起头来。
陆敏还在批卷子,手速飞快,眉眼沉静认真。
两张桌子距离很近,他能嗅到她身上浅淡的香味,冷感的皂香夹杂白花味道,却让人想起清甜的水仙。
其实今天在车里就闻到了,那些不属于他的温柔的甜香味道。
“陆老师不也坚持教书育人么。”
陆敏拿笔的手微顿,“教书,算不上育人。我选这条路,动机算不上多高尚。”
杭敬承挑眉,慢悠悠吐出一句:“好的坏的都是教,主动被动都是育。”
陆敏怔忡,思考这句话的意思。
杭敬承手指按着卷子,含笑问:“这学生怎么做到的,问土地制度的演变答新航路开辟,问新航路的答工业革命。”
“嗯?”陆敏扭头看过去,“应该是抄答案抄串了。这个学生最近状态不太好,几次作业都糊弄。”
杭敬承惊讶,“你不是带五个班么?”
陆敏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点头说是。
“这么多学生,还能记得每个人的作业?”
原来是吃惊这个。
“也不是全记得,大体记得一些,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特点。”
“啊。”杭敬承若有所思,“你那些学生该去娘娘庙里拜拜。”
“嗯?”
他抬眼,笑说:“运气挺好,遇见你。”
陆敏耳根子有点热,低头继续批卷子。
她拿了两个班七八十份作业回来,中途杭敬承接了个电话,回来后说想洗个澡。
“你简单擦一下吧,容易着凉。”陆敏嘱咐。
杭敬承应了声,走出去。
手底下的卷子越来越薄,陆敏拿走眼前这张,底下只剩浅白桌面,她伸了懒腰,揉酸胀的颈椎。
做这行很容易落下点职业病。
她回卧室准备换身睡衣,隐约听见浴室有声音传出来,走近了听出是杭敬承叫她帮忙拿睡衣。
陆敏应着,进了衣帽间,拉开自己这侧的橱柜换睡裙。
衣柜里好像还有几件明显不属于她的衣服,灰色蓝色的衬衫,混在她春秋天的薄单衣里,又比她的衣服宽大许多。
大概是他不小心放错了。
陆敏将几件衣服取出来,放回杭敬承的衣柜,顺便给他找了套睡衣。
出门前脚步顿住,犹豫片刻,又折回去,从抽屉里随便找了条平角裤,迅速推上抽屉。
浴室里没什么动静,她敲了敲门。
“进。”
陆敏推门,溽热雾气扑面而来。
杭敬承坐在浴缸外侧,正低头解衬衫扣子。
陆敏挪开视线,“衣服,衣服给你放架子上了。”
转身要离开。
“等下。”杭敬承叫住她,“我擦不到后背。”
总不能。
叫她。
来吧。
“陆老师接受不了就算了,我多花点时间也能解决。”
杭敬承将衣服丢到一边,两腿一曲一伸搭在池边,撩开眼皮看她,下颌线冷硬,清隽眉眼乌沉沉,映着深海的暗涌波纹。
陆敏觉得自己该离开。
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他身边。
杭敬承勾唇笑,将毛巾放她手里,“辛苦陆老师。”
陆敏将毛巾放浴缸里打湿,眼神移到他的后背。
杭敬承低着头,脖颈下侧棘突清瘦,肩宽却大她一圈,肌肉线条硬朗明显,窄腰的腰窝消隐在浴巾底下。
不小心瞄到自己肥嘟嘟的脚丫,陆敏在心里叹了口气,虽说皮囊不重要,难免还是被社会灌输审美价值观。
她摇头,甩开思绪,秉气将毛巾按到杭敬承后背。
陆敏擦得仔细,下手也不重,杭敬承蜷腿,手肘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聊。
“你手臂上......”她以为那只是纹身,可擦过触感凹凸不平,有些奇怪。
“嗯。是个疤。”杭敬承说,偏头看过去,白色水仙开得秾丽,那道疤在吉他琴码中隐藏得很好。
“之前出过车祸,别的伤口愈合都很快,只有这一个,反反复复,一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