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林江以前也住村里,但初中的时候他家就在镇上买了房子。
村里还住着的,陈乙的同龄人,并不多。因为陈乙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缘故,能和他成为朋友的——也就李棠稚了。
李棠稚的家就在陈家老屋隔壁。
她母亲早逝,是爸爸独自抚养她长大。
陈乙推三轮车出去,路过隔壁屋子院门口。
李家的房子和陈家老屋造型相似,都是两层楼加个院子。李棠稚的父亲李成华正坐在院子里,就着大灯在编竹筐。
陈乙在院门口停住脚,犹豫了两秒。章林江已经探头进去,大声:“李叔晚上好啊!”
李成华听到声音,抬头向他们看过来——看了半天,他似乎还是没有看清楚,伸手在自己上衣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老花镜来戴上。
李成华笑着对二人摆了摆手:“晚上好啊,你们又放暑假啦?”
章林江:“对啊,放暑假了就回来玩几天。”
李成华道:“放暑假了也不能松懈,高二的知识可比高一难很多,要好好温习功课……”
章林江打断提醒:“李叔,我和陈乙都高中毕业了,不是高中生了。”
李成华愣住。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措的呆滞来。片刻后,李成华有些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都高中毕业了……真快啊,都是大学生了。”
陈乙骑着三轮车送章林江回镇子上。
天色已然全黑,林下县还没有发达到村边的大公路也给安路灯的地步,只有道路两边时不时冒出来的几户人家亮着的院灯可以充当照明。
陈乙也打开了三轮车的车灯。虽然没有驾照,但开三轮车本身就不需要驾照,而且陈乙开得还很稳。
章林江有些内疚:“我刚刚是不是不该提醒李叔的啊?”
陈乙在认真开车,没反应过来,反问:“什么?”
“就是刚刚李叔说我们才上高一的事情啊!”章林江纠结道,“李叔肯定是因为自己女儿高一的时候意外去世——李棠稚又和我们是同龄人,李叔下意识的还以为……”
陈乙反应过来,终于明白章林江的意思。
但他不怎么会安慰人,沉默半晌,憋出一句:“说都说了。”
章林江对陈乙的情商叹为观止,道:“你以后如果出去参加联谊,千万不要说话。”
陈乙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
章林江:“因为你这个情商,会变成女生宿舍半夜开会吐槽的对象。”
“啧啧啧,就是会找不到女朋友的意思嘛!”
轻快的女声紧随其后,陈乙感觉到有人坐到了自己旁边。
他侧目往自己身边看了一眼——改装后的三轮车,驾驶座位置变大了许多,旁边多出来的位置原本是他奶奶用来放背篓的。
但现在却坐着李棠稚。
她仍旧和陈乙白天看见的李棠稚一样,穿着蓝白间色的夏季校服,及肩黑发扎成高马尾,额前留着齐刘海和一些碎发。
她坐得离陈乙很近,校服上散发出薰衣草洗衣粉的味道,风从三轮车窗口灌进来,吹得她头发都翻飞起来,洗发露和香皂混杂的气味,温和又柔软的融进陈乙呼吸里。
太真实了,真实得好像她是确实存在的。
李棠稚单手托着自己的半边脸颊,昏暗灯光映她眼底,掠过她发丝,照得她脸头发丝都好像在发光。
但在陈乙眼里,李棠稚确实无时无刻不在发光。
她耀眼如天上烈阳,温暖又灿烂。
陈乙移开目光,认真开车,看路。
李棠稚道:“你高中的时候没有去参加过联谊吗?那可是省内的高中耶!”
陈乙:“高中课业很多,课余时间要去少年宫。”
李棠稚:“哇!你的成绩还要去少年宫补课吗?那省内高中确实竞争挺激烈的。”
“不是补课。”陈乙眼神漂浮,有些羞涩,低声,“我是觉得,少年宫人比较多,我去参加里面的兴趣班,说不定能交到聊得来的新朋友。”
“这个想法很好耶!真聪明!”
李棠稚笑眯眯夸着陈乙——陈乙感觉自己脸上都有些发热,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李棠稚兴冲冲的追问:“那你交到了几个新朋友啊?”
“……”
“一个也没有。”陈乙垂眼压眉,神色郁郁。
李棠稚怜悯的拍了拍他肩膀。
分明是陈乙比她大许多,但李棠稚宽慰人的样子明显比陈乙更像个大人。
“没事,至少你在少年宫学到了东西嘛!而且你很快就要上大学了——上大学了就可以去参加很多社团,还会有联谊,肯定能交到新朋友的!”
陈乙觉得李棠稚说得有道理,心中郁气终于散去。
这时候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于是问李棠稚:“我放在外套口袋里的雏菊,是你拿走了吗?”
李棠稚眨了眨眼,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问这个?”
陈乙:“因为原本应该躺在我口袋里的东西却不见了,让我感觉有点不安……如果是你拿走了的话,我就安心了。”
“那东西对你有什么用处吗?”
李棠稚:“没有用处我就不能拿了吗?”
陈乙默然,片刻后,他摇头。
李棠稚弯弯眼眸,笑容得意:“那不就得了。”
陈乙仍旧疑惑,但想不出个因为所以然来。总不能……李棠稚喜欢不太新鲜的花?
……好怪。
“但你如果不张嘴的话,说不定还能靠着这张脸骗到几个天真无知的女孩子。”章林江发出这般定论。
陈乙吸了吸鼻子,只嗅到夏夜湿热的空气,还有章林江身上面条的味道。
驾驶座旁边只有奶奶的背篓,已经没有了李棠稚的踪迹。
他开口:“你吃面的时候到底放了多少蒜?”
章林江:“……活该你找不到女朋友!”
骑电动三轮车把章林江送回家后,陈乙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三轮车转道去了镇上的警察局。
林下县警察局人不多,门面也小。
陈乙刚把车开过去,附近巡逻的警察便走过来大声提醒:“这边不让停车哈!你……小陈啊?”
巡逻的警察看着陈乙,露出迟疑的表情——陈乙打开电动三轮的车门,下车:“六叔,是我。”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六叔露出诧异的表情,目光一瞥陈乙骑过来的电动三轮,笑出声,“天色太暗了,我都没认出来,这不是二姨的三轮车嘛。”
陈乙不擅长应对这种亲戚之间的寒暄,有些局促的站在那等六叔噼里啪啦一顿关心结束,他才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两部手机——分别是杨大力和西装女的手机。
“我来是想把这个给你,今天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捡到的,也不知道是谁掉的手机。”
作者有话说:
陈乙,一款社恐,内向,害羞,不善言辞,一拳打爆邪/教/徒脑壳的主角。
第6章
六叔接过手机看了两眼,目光很快锁定在杨大力的手机上,有些诧异:“这手机牌子很老了啊,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人用。”
陈乙:“六叔认识?”
六叔轻笑:“那是我们年轻那会儿用的手机了,和小灵通差不多的一款杂牌机。后面这不是出来了智能手机吗?这玩意儿就淘汰了。”
“我还要巡逻,你有没有时间?有空的话,你自己把东西拿进去,给失物招领处的人就行了。”
“嗯。”
陈乙轻轻颔首,再度从六叔手中接过那两部手机,往警察厅内部走去。
林下县的警察厅在三年前翻修过一次,但布局没有大改。陈乙熟练的穿过前厅,和值夜班的警察打了招呼——对方很快认出陈乙,热情的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算要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只要聊天对象的话变多,那么相对应的,陈乙的话就会变少。
章林江曾经戏谑的将此称之为质量守恒定律,陈乙独家版。
比如此刻,在熟人热情的问话下,陈乙抿了抿唇,紧张得身上肌肉都绷紧了;但只要陈乙自己知道他很紧张,在其他人看来,面前过分高大沉默的男生只是皱了下眉。
值夜班的警察从陈乙脸色上读到了些许错误的气氛,干咳一声连忙说起正题:“你来办什么手续吗?”
陈乙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将那两部手机放到台子上:“我今天在路上捡到了两部手机,但是不知道失主是谁,就先送过来放失物招领处了。”
值班警察:“哦哦,那我先给拿去失物招领那边,回头喊他们贴个条子出去。”
陈乙:“如果有失主找上门的话,能先通知我一声吗?”
值班警察点头:“当然啊,东西是你找到的嘛,有失主上门我肯定会和你说一声的——你电话号码留一个吧,到时候我们电话联系。”
他撕下一张便利贴,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支黑笔递给陈乙。
趁着陈乙写电话号码的时候,值班警察拿起那两部手机,往厅后的失物招领处走去。
陈乙写完电话号码时值班警察还没有回来,他将写着自己电话号码的便利贴贴到值班警察前台上,又看了看后台墙壁上贴着的值班表,起身熟门熟路往警察厅内部走去。
很快就到了档案室面前,门是锁着的——陈乙在脑子里大概回忆了一下墙壁上那张值班表,很快就在心里推测出今天晚上看档案室的警察,转身往另外一间休息室走去。
警察休息室大门刚推开,扑面而来一股很重的泡面味道。
在热开水升腾的白气和夏夜的闷热中,几个警察回头看向陈乙。正对大门方向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提到了星符市近两年的规划——市长身穿严谨黑色西装,表情严肃的望着镜头侃侃而谈。
其中一个警察认出了陈乙,笑着站起来和他打招呼:“小乙回来玩啊?刚好,电视正放到陈市长呢,你要不要来看看?”
陈乙垂眼,声音平静:“叔,我想借一下档案室的钥匙行不行?”
“档案室?你去档案室干什么?档案室可不是给你们小孩子玩的地方,不能随便进去的。”被陈乙喊‘叔’的警察没有立刻答应,反而有些疑惑的看着陈乙。
陈乙回答:“老师给留的暑假作业,让我们收集家乡优秀公务人员事例做社会考察作文——我刚刚来这边送东西,就想刚好可以从近几年已经破了的案子里面抓案例写进去。”
“我不会乱动其他东西的,就翻几个今年已经结了的案子看一下,叔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跟着我。”
他说了谎话,但脸并不红,心跳也没有因此而加快,更没有因为自己骗了人就感到丝毫的愧疚。
陈乙看向那几个警察的双眼仍旧干净澄澈,看不出一丝一毫说谎的成分。
警察站起身,从墙壁上摘下一串钥匙:“这样啊,那行,我去给你开门。”
“看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啊,别损坏了。”
陈乙嗯了一声,跟在对方身后走向档案室——虽然管对方叫‘叔’,但实际上陈乙和他并没有很亲近的血缘关系。
只不过林下县的本地人基本上都是从林下村起家,往上追溯个三四代,总能扯上点姻亲关系。
很快两人就走到了档案室门口,拿钥匙的警察开门,按灯,昏暗的档案室登时一片明亮。
他靠着门框站定,指了指靠大门最近的两架铁柜:“最近几年有立案的事件都在这两架柜子上了。我们林下的治安还算不错,有案子也都是些鸡皮蒜末的小事,很少有闹出人命的。”
“再往前其他档案,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了,负责人退休的退休,调走的调走,还有些高升了,你肯定也不好写进作文里。”
陈乙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走入铁柜之间查找自己需要的档案。
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心,陈乙装模作样也翻了几本前面的档案,然后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脚步逐渐向着三年前的那行柜子偏移过去。
很快,陈乙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档案:女初三生沼泽溺死案。
他伸手将那份蓝色硬壳文件夹的档案取下,深呼吸,缓缓打开那份档案。
报案人:严育金
性别:男
出生日期:不详
职业:守林人
工作单位:林下县林业管理局
现住址:无
联系电话:3422-XXXXXXXXX
报警时间:1232年7月12日 接警人:董全昆
案件类别:意外死亡案
……
发案地点:林下县林下山群制片厂交接处的自然沼泽地。
……
后面是简要案情和一些口供记录,还附有现场拍下的照片。李棠稚尸体被发现时是第二天,据说被打捞上来时已经被污泥淹得不成样子。
陈乙没看见——那时候他已经坐上了离开林下县的车,随母亲工作调动而转学到市中心。
照片拍得不是很好,至少陈乙没有在照片上看见李棠稚的正脸,只能隐约辨认出她身上的校服。
蓝白间色的夏季校服,脏兮兮印着污泥的颜色,和周围的沼泽地融为一体。
忽然间,陈乙的目光停留在一张现场照片上。
那是一张物证照片,照片旁边备注着这是在尸体的脖颈上挂着的东西。
一枚包着‘岁岁平安,年年相见’祈愿红纸的三角平安符。
陈乙在这份档案上停留的时间太久,守在门口的警察不禁多看了他几眼,随即目光落到那份档案上:“那份档案怎么了吗?你看了好久。”
陈乙合上档案,将它放回原处:“……这个案件的当事人,是我以前的同学。”
警察闻言,自觉失言,有些尴尬的略过了这个话题,同时又对自己的嘴快感到几分懊恼。
陈乙却好像并不在意似的。
他继续抽出下一份档案,若无其事的问:“叔,我们镇上的护林员还是原来那个吗?”
警察:“没,早换了——差不多也是三年前吧,原先的护林员辞职回老家结婚去了。”
陈乙转过身,看着警察:“那叔你知道董全昆这个人吗?”
“董全昆……老董啊……”警察皱着眉,陷入回忆,“我好像是有点印象。”
“老董以前是我们局里的,经常值夜班,去年的时候被调走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了?”
陈乙:“刚刚在我同学的那个档案上看见他名字了,觉得陌生,就问问。”
“哈哈哈,你对他没印象很正常——老董这个人本来就性子怪。以前大家都不愿意值夜班,就老董一个人,主动去值夜班,有时候排到了白班,还会和别人换成夜班,你说他怪不怪?”
警察提及性格古怪的前同事,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估计是他夜班值太多了,你那时候又只有白天来这里玩,所以就对他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