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她对比了一下,那个绣花枕头柳夏身高体魄远逊于傅允文,她倒不必担心自己被柳夏逮去,现下只用在这里装成昏了过去,等待傅允文过来就好了。
不想,伏在地上到手都麻了,傅允文还没有动静。
黑暗中,严暮自翻了个白眼,迷路了?太高了,下不来?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终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那二人的声音,她赶紧闭上双眸,还是那副娇柔易碎且倔强的样子。
假山洞内一道脚步声响起,最后停留在她的左手边。
那脚步声停滞片刻,紧接着她就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鼻息之间萦绕着淡淡沉香。
她来时丢了两个石灰袋,又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子,这时落入热气的臂弯,一时间忘记伪装,微乎其微吸了一下鼻子。
她心道:柳夏走了?怎么只有傅允文一个人过来。
本来她觉得傅允文最多只会将自己唤醒,二人相处一番,再回去也就是了。
没想到这个书呆子胆子还挺大,直接就把自己抱起来了。
她向来只是利用男女之间相处来达到目的,再加上她早在梦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心里自然是不如其他小娘子一般娇羞的,一切皆是表象。
更何况,对这种隔着厚厚衣服的触碰,她确实没什么感觉,只有那暖暖淡淡的沉水香确确实实让她闻着很舒服。
她的脑子里胡七八糟想了许多,却也没忘记自己的形象,想着也差不多该“幽幽转醒”了。
她动了动眼皮,长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掀起眼皮露出黑白分明的瞳仁,恰到好处露出惊惶委屈的湿漉漉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兽。
她刚要张口叫人,待抬眼对上那双张扬凤眸时,生生将口中那声“傅表兄”吞了回去,惊慌如小兽的眼神也戛然而止,目光茫然了片刻。
“崔郎君,放我下来吧,不必担心,我没事了。”她摇摇头。
赵玉根本没去听她在说什么,这小娘子摇头的时候发丝也在乱动,擦过他的手时,有些莫名的痒感。
他把严暮自松开,看她站稳,抬起下颌,哼了一声:“你有没有事干我何事?我的鱼线别被你压坏就行。”
严暮自想走近去看,不小心崴了一下脚,疼得钻心,这一崴,走得近了倒是看见那团稻草之上还放乐意团乱糟糟的鱼线。
因为鱼线与稻草颜色相类,所以她方才并没有注意。
她看着那张俊脸上全是倨傲难近,心里叹息,觉得真是可惜一张好脸,长在了这个个只会哼哼,不会用嘴应人的孔雀身上。而且这人怎么好像自带霉运,在毡亭时多看了他两眼就被拖来冰天雪地里赏梅,现在说了两句话又让自己崴了脚。冰天雪地哪里来的鱼,这样愚蠢的举动和傅允文寒天冻地冷得半死也要去看什么梅花倒是相似,愚蠢得相似。
她佯装没听见赵玉的话,看见傅允文和一个高大的劲装男子从假山洞口处走进来,连忙迎了上去,脚上的疼痛让她真情实感地泪意盈盈,总算是娇弱可怜地把刚才对着那张孔雀脸咽了下去的话,说出来了:“傅表兄……”
傅允文手忙脚乱想掏出自己的手巾给她擦泪,却发现找遍全身都没见,应是刚才在外面同柳夏拉扯时丢了。
刚才明明对着自己的时候,可只惊慌了不到一息,还装聋作哑,刚才她崴到脚时对着自己还毫无泪意,现在倒是这幅样子了,赵玉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正当傅允文尴尬之时,赵玉掏出自己的手巾,随手将那细软的巾帕盖在严暮自的头上。
待看那软软的巾帕带着沉水香气,遮住了她泪蒙蒙的眉眼,他才觉得心中舒坦一些。
赵玉难得稍微低下一分自己金贵的下颌,开了金口对傅允文道:“带她去吃点东西吧,饿着还要哭,别累着。”
话毕,也不管傅允文有没有回应,把鱼线和鱼钩丢给风岩,往外走去。
严暮自被遮住的眸子不自觉瞪起,这人刚才在哪里?不会是听到她刚才肚子响了吧!
作者有话说:
媏媏:傅表哥,人家通通……哦,你啊,崔郎君,我没事了。
凌官: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第5章 五场梦
“娘子,到你了。”
严暮自听见朱果的声音这才如梦方醒,暂且将那上京孔雀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的事情抛诸脑后,横抱琵琶走到众人围坐处中心坐下。
她鸦睫轻垂间眸光清凌凌如月霜,螓首蝉鬓,青葱似的玉指在螺钿阮咸琵琶上轮指如飞。
周围渐起附和之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①”
风岩远远看向毡亭,也跟着打着拍子:“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②”看着那湖心亭中风华绝代的美人,啧啧赞叹,“爷,这严娘子真是上京也少有的品貌,先头太后娘娘寿辰,最善琵琶的蒋家五娘子弹得已是上佳,今日听了严娘子的,相较之下竟要比蒋娘子比下去一大截。”
他唠唠叨叨了半晌,没见回应,一抬眼却看见赵玉一瞬不瞬盯着毡亭看,突然福至心灵,爷不会是对严氏女有意吧?
仔细想想,今日的确有些一反常态,爷先是在影壁门后的拐角处听了许久人家主仆说话,又在假山后头听了许久,还让自己去打发柳夏……
反常!太反常了!
“刚才属下去打听了,这位严娘子出身并不高,是宗学严教授的幼女。在湖州城内甚有才名,人长得也极好,若是爷喜欢,不如告诉娘娘……”
风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玉一个眼风来打住了,立马噤声。
赵玉微眯好看的眸子:“你敢多嘴试试。”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收住了话头。
“殿下金安。”
赵玉转过身来。
只见两个男子英英而立,并肩相站。
一个身披吉祥福纹白色披风,领口一圈狐毛领子,衬得他冠发乌黑,双眸如墨,深不见底;另一个披一件雨过天青色大氅,眉眼与赵玉有五六分相似,虽不如他郎艳独绝,站在那里也如松如竹,挺拔俊秀。
首辅杜英先是朝他一礼,翼王赵秀慢了一步,行揖礼:“皇兄金安。”
赵玉双手环抱于胸-前,见那个被围在人群中的身影一曲终了,放下琵琶,这才慢慢悠悠收回目光,顿了半晌,目光直接从二人之间穿过,应了声:“嗯。”
他也不在乎这二人回应不回应,只径自带着风岩往外走去。
风岩在赵玉身侧低声道:“翼王殿下也来了。”
赵玉去摸自己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哦,这不稀奇,父皇喜欢制衡,有孤的地方什么时候少过他。”
“杜英寒门出身,向来自诩清流,怎么也跟赵秀一起了。爷,要不要查查?”风岩问道。
赵玉唇角勾起弧度:“现在查?现在查的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
赵秀双眉微蹙,将目光从走远的二人身上收回,再看向杜英之时目光十分不满:“首辅大人,今日是不是太过莽撞了?若早知赵玉在此,你我见面不该如此大喇喇吧。”
杜英不置可否:“他外家崔氏耳目通天,我与殿下相交若是难以隐藏,不若放到明面之上。”
赵秀颇为不赞同:“可是你看他刚才对你的态度。”
从前在上京,因为杜英首辅的身份,赵玉好歹还跟他点个头,今日连看都没多看一眼。
杜英挑眉:“这倒是殿下多虑了,太子殿下不是因为我和你站在一起就无视我,他一向是公平地无视所有人。这个不足为虑,不过……”
倏忽间,他旋身直走到将才赵玉站立的位置,遥遥看向那处丝竹和诗的热闹之处。
“殿下难道不想派人查查那个抱着琵琶的娘子?不知是哪家的?”
赵秀冷冷道:“大局当前,大人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杜英回首望向赵秀,挑眉道:“我远远看着太子殿下往那边看了许久。”
赵秀闻言也将目光投向毡亭,只看到一个抱着琵琶的娘子被围过来的人挡住了身形,收回目光时不置可否:“当初连第一名妓玉淼淼投怀送抱都能被赵玉一脚踹进荷花池,他眼里只有自己。”
杜英极有兴味地扬唇:“可不是,太子殿下眼里可是向来只有自己。”
赵秀恍然,眸光一缩,看向杜秀,点头:“我让人去查。”
*
一曲作罢,严暮自她将手里头的阮咸琵琶交给朱果抱着,有人围过来跟她说话,她便矜持笑着点头回应,没人说话时她就与温舒在一旁吃着茶点果子。
本来,因她常来常往温府,已在湖州城内小有名气,今日杨大娘子举办的诗会来的除了湖州城内有头脸家的郎君娘子,临近州府有头脸的人家,也皆在其列。
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过,大家都会知道湖州宗学教授严家三娘子除了容貌,更善琵琶,通诗书。
柳夏看着被众星拱月的严暮自,那颗下流的心只觉得痒痒,远远见她身边有大家出身的郎君献殷勤,气得牙根也痒痒。他鬼鬼祟祟避开杨氏的耳目,走到柳氏身边低声道:“表姑母,今日让她出了这般风头,怕是眼界就高起来了。按我说,何不将刚才的事情闹开,看那些殷勤的张家李家王家郎君还会不会这般殷勤。”
柳氏面上带着一团和气的笑,不应他的话头,只对自己身边的丫头吩咐道:“樱桃,表少爷喝醉了,快带他先回家中安歇。”
柳夏本还想再往下说,眼睛却被樱桃那双前来指引的白生生嫩光光的手给晃花了,心下更是荡漾,当下把事情都抛诸脑后,跟在樱桃身后往外去了。
柳氏身边的吴妈妈低声啐了一口:“可让咱们二娘子离得远些,见到女人便像抽了筋的细蛇。”
柳氏也觉得这柳夏愚蠢。
闹出来?这不是给着她这个继女机会说自己刻薄?
柳氏啜饮一口花露饮子,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这样的人,与安秋有什么相干,与那些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才是顶配。”
*
杨氏听了傅允文的回禀,便知道这次相看是皆大欢喜,于是便叫了严暮自也坐过来,看这二人金童玉女一般相谈甚欢,心下也高兴。
杨氏在上首,微微噙笑:“明日梅花观设坛斋醮,这群猢狲也想要同去,除了吃素斋和小住,你也正好去给你母亲上柱香。”
严暮自闻言眼眶倒是真心红了一下,低声应是:“大娘子好意,莫有不从。这些日子,我特地纳了几双厚厚的鞋底给大娘子、阿舒与嫂嫂,是极松软暖和的,明日拿来你们换上,进山里也不至于太过寒凉。”
温舒一听,也不管自己塞了蛮腮帮子的糕点果子,咧开嘴笑,歪到严暮自身上:“严姐姐的手艺最好了。”
严暮自帮她拢拢脖颈的兔毛领子,觉得心下有些柔软。
“大娘子真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柳氏银盘一般的脸上扯出一抹和气的笑意,扬声道,“我早有打算带着媏媏与安秋去上香,一则为了祭奠惜奴亡母,二则她们弟弟今日身子多有不适,今日还在家中休养着,带去观中静修几日,也对身子骨有好处。此番便觍着脸与大娘子一同去了,大娘子觉得可好?”
她说得和气,凡语必带三分笑,又将事情往自家孩儿身上安康身上去扯。
虽然,杨氏也知晓严暮自这位继母惯会做表面文章,只严暮自开始就没将柳夏的事情和盘托出,只说了自己在婚事上的难处,杨氏并不知晓柳夏这块狗皮膏药的存在。再就是傅允文得了严暮自的叮嘱,对柳夏之事守口如瓶,她也并不知道这位柳大娘子竟敢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弄鬼。
杨氏正要答应,就被一道带着冷意的男声打断了:“不好。”
严暮自本来心下想着完了,看来那个下流又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来了。
她心下本有些躁意起来了,如今听得这声音,循声望去,只见那孔雀长身鹤立站在毡亭口,颀长的身姿挡住外头明晃晃雪亮亮的光,浮光在他的红衣之上暗镀上耀眼的光边。
赵玉走进来,扫了一眼,在严暮自上首的空几上坐下,风岩给他沏上一杯青梅酒,他二指执杯,挑眉看向柳氏:“你不去。”
柳氏见这人形貌昳丽,双眸冷冷射寒星,通身具是不凡的气派。且他进来之后,并未向杨氏行礼,便大喇喇坐下,杨氏居然毫无被冒犯之意,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他的身份。
“这位郎君是……”她软声看向杨氏。
杨氏微微颔首:“这位是上京来的贵人。贵人既是这样说,那边照办吧。媏媏亡母祭拜一事我会上心,过后等我们走了,柳大娘子再带着一双儿女去小住,也不无不可。”
柳氏向来长袖善舞,哪里被当众这样下过台子,一时间面皮微微发红,灌了一杯冷茶才缓了过来,又望向赵玉:“不知是何处得罪过贵人?”
赵玉喝下一口酒,余光看见身侧的严暮自看着自己,只作不觉,挑眉看向柳氏,惜字如金:“你,碍眼。”
这下那口冷茶也掩不住面上的红晕了,柳氏心下如同被认生生灌下一大瓮雪水,心下一时寒浸浸的,面上一时又发出难掩的难堪的红晕。
她见杨氏并未出声,知道这人是自己惹不起的,生生又仰头喝了一盏冷茶,这才按下要发作的严安秋,借口更衣直接回府了。
待她们走后,蒋氏又打圆场,刚才凝滞的气氛又开始热络起来。
严暮自走到赵玉的案几前,举杯轻声对赵玉致谢:“谢过贵人了。”
赵玉看着她的眸光亮盈盈看着自己,喉头一动。
他刚要僵硬地试着扯出一笑意,就见傅允文也从严暮自身后冒头,走到她的身侧,手里头也是一个酒盏。
“贵人,今日之事万望三缄其口。”傅允文一脸郑重。
赵玉笑意一冻,往上的唇角向下耷拉,莫名觉得胸口生出一团躁意,灌了一口冷掉的酒。
他看向傅允文,扬起下颌冷哼一声,拔步往外走去,风岩觑了一眼傅允文,而后对严暮自善意一笑,抬步也跟了上去。
傅允文看着二人背影,道:“这位崔郎君是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严暮自不以为然:“这位崔郎君好似从见面起,就一直不太高兴的样子,想来性格如此。”
作者有话说:
凌官:嘿嘿嘿老婆我帮你出头哦嘿嘿嘿
傅表兄:贵人,你要帮我们保守秘密嗷
凌官:丨
媏媏: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凌官:……
①②出自:选自《列子》,《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
第6章 六场梦
风岩没走几步路,见蒋氏在一旁朝自己挥了挥手,脚下一慢,没有马上跟上赵玉。
杨氏刚才拿不准赵玉的意思,看着像是明日也要跟着去道观,但是又没有准话,这位的身份极其尊贵,杨氏也不敢随意安排,所以派了蒋氏来探探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