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听完小宫人的回话,眉头才松了些,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走了几步,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扬扬下巴,如出一辙得傲气。
“未婚妻的名声也能用来做要挟,首辅大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媏媏与本宫投契,过些时日再来相见。”
语毕,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管家见这尊大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进门看了一眼杜英:“太子真是命硬。”
杜英将茶盏搁到桌上,发出碰撞的清凌声。
“严三娘子现下在何处?”他道。
管家回答:“翼王刚走。”
*
美人托着腮,收拾着残棋,一束柔光倾泻在她的面上,柔得似水。
“翼王连着几日都一早过来找娘子切磋棋艺,说是切磋,那眼珠子都快要挪不开了。待首辅大人得空了,要好好说说才是。”朱果嘟着嘴唇抱怨。
翠圆已经去找过管事了,谁知只得到一句:大人事忙,小人也不知晓大人现下在何处。
这也就打发了,再去找,便是连同管事也见不着了。
院中除了个脑回路与朱果差不多的,整日里头傻乎乎乐呵呵的春芽,其余的人像是带着面.具一般,怎么问都不说话。
严暮自的指头刚刚染了粉色蔻丹,葱白一般细细的指.尖透着嫩.嫩的红,看上去让人心痒痒.
拣一枚黑子,纤葱一般的指头摩.挲着微凉的棋子,动作温柔。
当啷。
刚才还被轻柔抚摸的棋子被毫不留情丢到棋奁之中,发出刺耳之声。
朱果知晓这是自家娘子发气了,且不说那个赵秀的眼神,她可是都看见了,好几次都想着上手去了。
若非自家娘子醒目,怕是都被占了便宜了。
朱果啐道:“着实不成体统。”
严暮自秀眉微扬:“找谁都没用,杜英知晓。倒霉,连着被两只鹰啄了眼。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过些时日找机会开溜也就罢了。”
本就是心下有过成算的,若是杜英不可靠,那便溜之大吉。
上京这么大,她们三个滑不留手,谁能困得住。
杜英可不像是赵玉,赵玉到底有储君的身份压着。如今政治清明,当今陛下是个难得的明君,可不是什么臣子都能胡作非为的时代了。
“啊……本以为杜英还算个依仗,现在看来,也不是个东西。”朱果的小脑袋瓜子总算想明白,原来这些日子的事情都是杜英有意为之的,也不张口闭口“首辅大人、杜大人”了,直呼其名气鼓鼓道。
“什么依仗都不如自己来得实在。”严暮自叹口气。
上京的人真是与她八字相冲,看来是时候筹划时间远离这个倒霉的地方了。
*
安帝知晓太子醒来的消息之后,总算是心定了一点。
虽然后续太子仍有昏睡的情况,但是按照老御医的话来说,太子已经脱离险境,这是身子虚空了,需要将养才缺的觉。认真调理一段时间,便能保无虞。
得了这个准话,安帝这一颗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又开始全心全意扑在政事之上。
这一.夜,安帝又是批阅奏折到了深夜。
这些年来他宵衣旰食,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强度。甚至于看完奏折,还有精力再看看北疆的沙盘,思考日后如何完全收复。
他身边的大太监急急从外头走了进来,不等大太监禀报,安帝便询道:“怎么了?太子现下如何了?”
大太监摇摇头:“不是东宫。皇后娘娘派人来请陛下过去。”
安帝沉默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去中宫的?连他自己都忘了。
不过,既然深夜遣人过来,想来也是真的有事的。他的皇后是个贤后,虽然现在才发现她在教育东宫之事上仿佛有些偏差,但是并不妨碍她整体是个十分贤德的皇后。
安帝过去之后,发现偌大的中宫只有红姑和崔皇后二人,红姑正在服侍崔慈元喝汤药。
安帝看了一眼床.榻之上的崔慈元,大惊失色。
“御医不是说梓童有所好转吗?怎会如此严重?”安帝急急道。
没有几日的光景,崔皇后已经形如槁木,面色青白。
安帝这些时日一心扑在东宫上,是不曾见过中宫去探望太子,但是他只以为是皇后的气还没有消。
今日看见皇后这般,才知原不是气不气的缘故,皇后的身体倒像是……
红姑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崔皇后,并不敢开腔,只是放下药碗,汤勺碰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还是崔皇后开口道:“你先下去。”
红姑应了,转身下去,待厚厚的门牗再次隔住了外头的月光,崔皇后才把呆滞的目光投向了安帝。
“我身子大不好了。”崔皇后幽幽道,平静得仿佛是在说别人之事,“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梓童可是为了太子忧心?放心,如今太子已经脱离了险境。”
不知为何,听她这般说话,安帝只觉得心头一跳,有种说不出来的慌乱,下意识就以为她是为了太子的事情才忧思过重。
他对上崔慈元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太子在鬼门关走了一趟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之人。
崔皇后喃喃道:“也罢,日后他就有劳你了。”
安帝的心跳得更快:“什么有劳,他是你我的孩儿……”
“原来你也知道,他是你我的孩儿。”崔皇后无神的眼转向安帝,眸光却没有焦距,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没有。
安帝见多了崔慈元端庄典雅的模样,这般的情状还是头一次,刚要开口,崔皇后就抬手打.断了他:“听我说吧,没有什么力气与你辩驳了。”
她甚至连对皇帝的尊称都没有了,从来规矩森严的东宫,竟以你我来与帝王相称。
“连着几日梦到父亲了,他在梦中骂我无能,当不好这个皇后,看顾不好凌官。”崔皇后呵嗤着靠在软枕之上,声音细细,气若游丝,“我骂回去了。”
“按照父亲给铺好的路,教习所传授的知识,我算是当好了这个皇后的。之所以在梦中骂了父亲,是因为我有错,他又算是完全做对了吗?我自从生下来就是被父亲当成皇后来教养,可他从未教过如何做自己,如何为人母。所以,我不是作为皇后无能看顾不好凌官,而是做不好一个母亲。甚至为着自己的心魔,差些打杀了自己的孩儿。”崔皇后说了一大串的话,精神有所不济,声音也低了下来,“今日叫你来,是怕之后没有机会说了。父亲总说诞下储君就好了……”
“可是,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从生下凌官的那一刻之后的每一日,都是不快乐的。真是可悲啊,阿夙。我快要死了,才看清楚自己从未有一日做过自己。”
安帝听着她说的话,只觉得五雷轰顶:“梓童……”
崔皇后并不在意安帝的瞠目结舌,摆摆手道:“妾没有力气了,劳烦陛下知会一声红姑,妾要睡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崔皇后说了一通大不敬的话,也不怕他秋后算账,憔悴地闭上眸子。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在熬夜通宵码字……其实已经在收尾了,感觉得了完结综合症……
第58章 五十八场梦
赵玉自然没有能如自己所愿, 拖着气若游丝的身子骨去什么湖州。
崔国舅派去湖州的人早就回来了,得知湖州人去楼空的消息也不敢告诉赵玉,只是瞒着, 说是早就将人安顿好了, 让他好好将养身子。
赵玉怕舅父因着自己生病就骗自己, 直接越过崔国舅问在一旁的寿阳大长公主:“姑母,是真的吗?”
寿阳大长公主这个知道实情的, 可看着赵玉那毫无血色的嘴唇,也不敢在此时袒露真相。生怕自己这个侄子一时想不开,拖着病体就要杀去杜英府上。
她只想着,人到底也就只能在杜英府上, 儿孙自有儿孙福,于是便也半真半假点头了。
赵玉这才松下口气, 心中的挂虑少了, 便也就放心地昏沉睡了过去。
*
在严暮自与赵秀虚与委蛇的推拉中, 花灯节前日总算是到了。
许久未见人影的杜英总算是又出现在严暮自的面前。
满府都是杜英的人, 他进来自然也不声不响,没有人通传。
他仍旧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面上带着儒雅的笑意,仿佛对赵秀这些时日的叨扰并不知情。
“明日花灯会,小姑娘家总要穿得喜气些。这些日子劳烦娘子等我了, 看看这个喜欢不喜欢。”
杜英一摆手, 管家便十分醒水地将一套更加精美的红色衣裙捧上,谄笑道:“从未见郎君对哪位小娘子这般上心的。”
严暮自放下正在上口脂的手,双眸水汽盈盈, 似是感动得说不出话。
她心中却只冷笑, 是, 上心,上心得要将皇亲国戚往她的院中去塞。
真是不知道是不是她与上京犯冲,一个二个皆是如此,真是晦气,如此想着,口上带了嗔意:“大人这般大张旗鼓带奴出去,会不会不好?难免言不正言不顺。若是别人问起奴与大人是什么关系,该怎么回答是好?”
她问出这句话纯粹是想膈应一下杜英,别什么都想要,既然要用她来换前程,那便大大方方说,既要又要最是倒人胃口。
哪知道杜英却像是毫不在意,眉间舒朗清俊:“严娘子自然是某珍之重之,未过门的妻子。”
严暮自倒是未曾料到杜英如此之不要脸,噎了一下,只一瞬便调整过来,眼泪似坠未坠,模样楚楚可怜巴巴:“大人真要娶我?”
“这是自然,心许娘子已久。”
不知是不是严暮自的耳朵出了问题,总觉得杜英说到后面二字,有些缱.绻研磨之意。
她心下却是觉得不屑,什么心许已久,不就是见色起意嘛。不过一想,男人嘛,一切就能够完全说得通了。
严暮自看着杜英那张清隽的脸,心道可惜,本以为是个好拿捏的,没想到也是个油盐不进还脸皮厚的小子。
“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心与奴是一样的。”严暮自的眼皮飞狭一道魅人的弧度,眸光清澈,像是闲聊随口问道,“不知大人打算定下婚期没有。”
她心下哼哼,让你小子比我还假惺惺。
杜英却没有一丝心虚的停顿,望向她时目光诚恳:“某想越早越好,娘子意下如何?”
严暮自这下子算是发觉自己这次是棋逢对手了,对面这位可不是赵玉那种好骗的人……
不对,她为什么要想到那个混球?
她下意识在脑中刹住车,熟练地做出好看的情态与杜英你来我往。
“嘤嘤嘤,郎君真是疼我。”
“嫁给郎君,死也无悔了,呜呜呜。”
杜英被她扑在胸膛的时候,明知是这个小娘子一贯的技法,心仍然是忍不住狂跳了几瞬。
心被自己强大的意志力给安抚下去,手却未经思索就微颤着抚上她的头。
如同安慰小孩似的摸摸。
管家极有眼色将屋内的人都赶跑,屋内只剩二人。
严暮自伏在他的怀中,见他久久不曾出声,便主动扬起脸,眸光潋滟带着水.意:“阿英待我真好。”
她的脸极小,却不是瘦得惊人的小,雪腮含情,双颊饱满软白,下巴尖尖小巧,略一歪头时像极了狐狸。
杜英被她蛊住,眼神跟着她一张一合翕动的朱唇。
严暮自心中翻个白眼,为了放松杜英的警惕,好让自己日后溜之大吉更加方便而铺路,扬起唇就要贴上去。
杜英心.猿.意.马,攥了攥手,清醒过来。
他现在还不能。
等她如同他一般,看透了赵家人的虚伪,如他一般彻底在污泥之中翻滚过了,到时候他再如此,才不算亵.渎。
门被打开,朱果和翠圆走了进来,朱果看着杜英离去的身影,小声问道:“娘子真要和他成婚啊?”
虽然如今的朱果也知道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依旧是心有不甘。
娘子这般的人物,这些丑男人伪君子怎么配?
严暮自呆愣愣看着门外,摸摸自己的脸,颤声问:“是不是因为最近赵秀总来找我下棋,费的脑子多了,我变丑了?”
朱果认认真真看了一眼,摇头道:“没有啊!”
翠圆也道:“美.艳惊人。”
严暮自扶额:“他瞎。”
不是瞎怎么会推开自己?连赵玉……
打住打住,赵什么赵,看来真是这段时间赵秀常来,勾得她也心神不宁的。
朱果狗腿地给严暮自捶肩膀,重复了一下她的上一个问题,严暮自严肃道:“成什么亲啊成,这人看起来比……那个谁还要不对头,谁敢嫁,咱们花灯节找个机会就开溜。”
“哪个谁啊?”朱果傻乎乎道。
翠圆看了一眼严暮自,叹息着杵了杵朱果,让她闭嘴。
*
赵玉是在花灯节这一日能起身的,本就要赶去湖州,硬是被寿阳大长公主截住:“去灯会散散心。”
太子殿下哪里肯,这么多日都不曾入梦,他不曾得见那个小骗子……
寿阳大长公主看清他面上的不情不愿:“都说了你就算千里奔袭去了也是无用功,还会把刚好些的身子骨弄散架了。到时候别说要什么短短,长长人家都不要你。强壮的体魄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太子殿下一听,心下真是开始动摇了。
没错,既然舅父说无碍,那定然是无碍的。
而且姑母说得有理,那个小狐狸应该不会喜欢那种病恹恹的瘦弱鬼,比如傅允文就被她毫不留情踹掉了。
他脑海里自动将自己威逼利诱她踹掉傅允文的事。
寿阳大长公主乘胜追击:“城阳郡公在愚园巷开求福宴呢,你还可以去给媏媏求个平安福。两全其美。”
太子殿下被完全打动了。
太子殿下走路还不利索,便坐在轮椅上任由风岩推到愚园巷。他心下挂着那人,总觉得想让自己与她贴近些,便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
本就生得俊美,面上带着些病气也是好看得惊人。美人越素越夺目,一路上不知道惊艳了多少人的眼。
赵玉对于这些目光都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他们都没有什么眼界,这般大惊小怪都是因为没见过媏媏,那才叫……
事实证明,原来是见过的。
风岩刹住往前走的步子,轮椅停留在拱桥之上,遥遥垂视愚园巷的场景,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刚刚还扬起的下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低下,阴冷沉鸷地看向愚园巷中并肩而立的两道熟悉身影。
花灯暖光融融,映得二人好似一双璧人。女子面若桃李,穿着一袭红裙,是他不曾见过的夺目与艳丽。
气得太子殿下病都好了,倏地起身朝桥下走去,风岩看得目瞪口呆,只惊叹于情情爱爱的神奇,推着轮椅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