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咬着手指,险些崩溃。
直到那窄窄的井口,少年探头来看。
他的眼神如何,姜秉儿早就忘了。只记得自己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委屈涌上心头,难堪地落了一滴泪。
十七岁的少年低头确定她在,手一撑井口,利落地跳进井里。
哗啦一声水花溅起,姜秉儿的位置被挤压,她不愿挨着井壁,就只能牢牢贴着云溪奉。
“都怪你!”姜秉儿几乎是立刻就能咬牙切齿的发出声来,虽然因为寒冷声音还在颤抖,可她到底是趾高气昂地抬起满是泥泞的鞋子踢了云溪奉一脚。
也因此没站稳险些跌倒。
比起不知什么虫蚁在爬的井壁,姜秉儿慌忙抱紧云溪奉的胳膊,她还是觉着少年的身体更干净些。
当时叫做阿云的奴隶少年不过是瞥了她一眼,任由她抱着。
“你下来做什么,叫人来救我啊!”
姜秉儿明明很依赖他,死死抱着他却嘴上说着嫌弃的话。
云溪奉抿唇没说话,看见她就直接跳下来,忘了其他。
没有绳子,井口没有别人,这下好了,从困住一个人,变成困住两个人。
姜秉儿还是嫌冷。她穿的春衫,薄薄的一层,浸水后贴在身上,难受。
和她不同的是,云溪奉的身体是暖和的。
她眼珠一转,颐指气使地吩咐:“把我抱起来。”
井水这么冷,她才不要继续泡着。
云溪奉似乎才想起来她一直泡在水中,双手掐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将姜秉儿从泥泞中拔了起来。
抱起来后,姜秉儿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被少年抵在井壁上。
后背骤然一凉,飕飕潮湿侵染了她。刺激地她浑身一颤。
攥着云溪奉肩头的手也跟着用力。
“你做什么呀!”
云溪奉懒得回答,握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几乎是举到姜秉儿与他视线同平。
“脚,爬上来。”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有些沙哑。
姜秉儿立刻反应过来。抱着的话,他似乎很难在窄小的井中将她横抱起来。毕竟此处太窄,只是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就几乎填满了井中空间。
他是要竖着抱她。
可是,腿……爬上来,指的是爬到云溪奉的身上吗?
姜秉儿悄咪咪低头看了眼。
云溪奉个子高,井水不过淹没到他的大腿,腰部以上都是干净的。有些潮,也都是被她弄湿的。
姜秉儿的想法很简单,她弄脏云溪奉,她就不吃亏了。
立刻抬起双脚,牢牢盘在少年的腰上。
云溪奉提起她的腰搂在她身后,将她抱紧在自己怀中。
她盘在云溪奉的怀中,脚下沾不到水。但是后背凉。
“我不要贴着井壁。”
姜秉儿有了云溪奉就有了底气,立刻抗议这个姿势。
云溪奉转身自己靠着井壁。
姜秉儿这下高兴了,刚想得意地哼唧一声,又发现自己的脸在云溪奉肩膀旁,一眼就能看见井壁上的青苔和虫子。
她立刻皱起脸,再次不满。
“我不要看见脏东西。”
少年似乎轻啧了一声,一只手松开她,抬手按在她后颈,直接把她脸蛋按到他怀中。
“不行,这个姿势我腰难受。”姜秉儿想往下溜一截,却被云溪奉一把按住,少年终于冷下声来。
“再往下一寸,我就咬你。”
姜秉儿眨巴着眼瘪嘴,哼哼唧唧了两声,见云溪奉是认真的,这下才老实下来。
少年人的体温高,怀中又只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姜秉儿趴在他怀中,下巴搭在他肩头,脸蛋贴着他的脖颈,能听见他呼吸声。
不多时,她全然没有了伸出废井之中的危险紧张感,昏昏欲睡。
这种时候,她还记得抬抬手,在云溪奉的脸侧扒拉一下,哼哼唧唧地表示。
“你放心,等你以后嫁给我,我会好好对你的……”
这一觉睡醒,姜秉儿坐在床上发呆,险些没反应过来如今是何时。
还好,有人替她解决了时间问题。
“秉儿,外头有人敲门,是个老头,说是姓赵,来赔礼道歉的。”
小纪起得早,在院子到处走走看看,最先发现候在门外的赵阁老,他身后还带了不少人,不少礼,看起来是温和有礼的,但是小纪是啪地关了门,跑来叫已经起了身的姨娘去请姜秉儿。
姜秉儿还在揉眼睛呢,姨娘推门进来说了这么一句,她什么困意都没有了,立刻翻身下床。
“昨儿绑了你的是他儿媳的弟弟。姨娘,要不要见人你说了算。”
崔姨娘一听昨儿的人,先是胆怯了一下。
到底是知道在天子脚下敢这么猖狂的,身后必然有人。
而后她挺起胸脯,叉着腰杏眼一扬。
“哼,让他进来!我才不怕他呢,我家姑爷可是……”
话没说完,对上姜秉儿的视线,崔姨娘底气消失,忸怩地绞着帕子:“那……好赖是咱们家姑爷,威名在外,该用总是要用的嘛。”
姜秉儿推姨娘出去:“你若是见,那就请进来。我先洗漱,稍等就来。”
关上门,姜秉儿立刻换衣梳洗。
其实姨娘说的没错。
如果是在之前发生这种事,且不说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单纯是一个阁老登门来道歉,对他们姜家就不可能。
这一切的原因是云溪奉。
因为云溪奉带着司卫给姜家出头了。所以姨娘和弟弟才能轻易救出来,赵阁老才会带着礼物上姜家的门。
姜秉儿推门出去的时候,想,到底是托了云溪奉的福。
姜家的正堂布局简单。不过上座左右两把梨木太师椅,下首左右各三把灯挂椅。两侧用幔子垂着,隔开了视野。
姜秉儿来时,前院里候着不少人。看着穿着打扮,都是高门官户的仆从。衣着整齐,提着红绳系着的礼物,见人就笑,客客气气的模样给了姜秉儿一种暗示。
而小纪坐在门外的石凳子上,抱着个什么东西在摆弄,看见姜秉儿就起身,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姜秉儿有些奇怪小纪的态度,却没多想,她抬步跨过门槛,看清内间,眯了眯眼。
上座,一位年约五十余岁的靛衣老者悠哉饮茶,而她家小叔姜二爷满脸乌青的尴尬地陪坐在下位。
甚至是姜二爷紧张地坐着都抖腿,看着可怜巴巴的,那老者也是看都没看姜二爷一眼。
姜秉儿垂眸,走了进去。
“听说是昨儿犯事的人家眷来了?人在哪儿?”她朗声问。
姜秉儿很清楚面对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她该做些什么。左不过低头赔笑,说自己家不在意,运气不好就是不得罪人,运气好还能搭上关系。这是她最该做的事。
可凭什么。
犯事的人家来人,高高在上坐着,眼里都不正眼瞧瞧挨了打的人。受难的人家家眷不配被正眼看,自家姨娘和弟弟昨儿吓得魂飞魄散,受到的惊吓被当做不正眼看的小事。
更何况……
她悄悄掐着指腹,想起姨娘说的话,婶娘说的话。想起她梦见的阿云,过去的阿云,想起……云溪奉。
也许……她可以小小任性一把。
这话一出,稳坐上位的赵阁老面色一僵,端着茶碗动作有些迟疑。姜二爷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冲着姜秉儿摆手:“人家是赵阁老!阁老!”
姜秉儿故作诧异地盯着老者,客客气气地:“原来是阁老……”
赵阁老面色稍微好些,颔首:“老夫……”
“不知赵阁老贵人登贱门,所为何事?”姜秉儿将疑惑和惊讶表现得淋漓尽致。
赵阁老什么年纪,见过多少世面。自然听明白了姜秉儿后面这句话。
他眯着眼。
堂中这个年轻貌美,甚至看起来有些娇弱的少女,一早就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所来目的。
不过是……故意的。
赵阁老放下茶碗,明显有些不愉。
“老夫所来,是为了亲戚里一个不成器的家伙。”
赵阁老虽察觉此女子聪慧,不卑不亢,甚至有些胆大到令他侧目,但是到底两方差距太大,他也没把人当回事。
“老夫儿媳有个不成器的弟弟。脑子有些不好,偶尔犯傻做些错事,一般也没人跟他计较。姜家似乎是外来的,不知晓这一点,竟然闹到了都司去,那孩子可怜见的,脑子不好使,还被关进牢狱,令老夫那儿媳痛心不已。”
赵阁老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秉儿:“小姑娘,你家那个姨娘受了点惊吓,老夫着人专门购了一支百年人参来,着她补补身体压压惊。此事,作罢吧。”
姜秉儿也不坐下,看着霸占了自家主位的赵阁老,回眸。外头院中候着的那些仆从们看起来和和气气,人人提着礼品。给不知晓的外人看见了,只当这位阁老有多亲切温和。
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笑意。
“原来昨儿犯事的人,是阁老家中的。难怪我认不出,这赔礼道歉的人我见多了,赵阁老这样的,是我生平仅见,多谢阁老给我开眼。”
赵阁老脸一黑,他什么身份年纪,平日里哪里受过刁难。被年轻的小姑娘这么挤兑一番,面上挂不住,拍桌而起。
“老夫亲来,是知晓那孽畜做了坏事,特来致歉。至于你们不过是运气好,正好遇上了都司查案。你不会以为外乡人平头百姓,真的能在老夫面前叫嚣吧?”
姜秉儿听到这里就知道了。赵阁老应该是知道都司去抓的人,但是不知道其他。
这样是个好事。
姜秉儿被压了几年的小小坏心思,似乎又在冒出小嫩芽。
“阁老说笑了。不过是我觉着有趣。阁老说来赔礼道歉,不见道歉,只见跋扈。也许这就是阁老的道歉方式?受教了。”
赵阁老面色暗沉。
“小姑娘,老夫已经很是客气,你写下和解书,此事作罢,老夫在京中还能照拂你家一二。若是不从……”
“瞧您这话说的。”姜秉儿可没在怕的,她依旧笑眯眯地,看起来可爱又娇俏,“此事作不作罢,又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更何况您说了,我一个外地人,得罪了您不过是拔腿就跑的事。您可不一样了,阁老啊,跑不掉的。”
姜秉儿这会儿才慢悠悠提裙落座。
虽然坐在下位,却没一个人敢轻视她。
姜二爷佩服地盯着自家侄女,摸摸脑壳上的汗珠子,悄悄站在侄女身后。
赵阁老怒不可遏。
本以为不过是亲自来道歉。外地平头百姓该诚惶诚恐接受道歉,把那个不成器的家伙弄出来,免得怀孕的儿媳为此哭泣不止。
没想到居然遇上这么一个混不吝的小丫头!
可恶至极!
“你!”
这边赵阁老话还没说出来,外头喧闹起来,姜秉儿也跟着看出去。
他家门被拍得梆梆直响。
这敲门的手法,可不是云溪奉,也不是他手下的那几个长随。
姜秉儿随手拿了个洗干净的苹果咬了一口。
看起来家里着火的,是这位赵阁老。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似乎心情很好。
果不其然,开了门跌跌撞撞闯进来的是赵家的下人。
那下人已经跑得浑身是汗,满脸通红。一跑进来啪地一下跪在地上。
“老爷!出事了!都司派人围了咱们府!说,说要查抄赵家!”
姜秉儿瞪大了眼,苹果比在嘴边,挡住她的一丝笑意。
她垂下眸,好像知道了什么。
“什么?都司?怎么会,都司行动都是要指挥使同意……指挥使……大将军要查我?”赵阁老此刻已经慌了神,“大将军怎么会围了我赵家,还是这种时候……因为那个畜生?不至于啊……”
赵阁老急得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一跤。被下人扶住时,听见旁边悠悠然的声音。
“哟,阁老您慢着点。”
他抬头看见坐得稳稳当当,满脸笑意,还在啃苹果的少女,满脸沟壑的脸上,忽地有了光。
赵家和大将军素无牵扯,但是昨儿救人的是都司。都司围了赵家只能是指挥使下令。能让都司和赵家有所牵连的,只会是昨天那件事!
这个小姑娘有恃无恐的背后……
“姜姑娘,”赵阁老仿佛在一瞬间学会了说话,声音都放软了,“不知道姑娘和都司指挥使,也就是云将军,是何关系?”
姜秉儿咔擦一口咬下苹果,腮帮子鼓鼓地。
“您去问他呀,我一个外地人,说什么都不算的呀。”少女语调柔软似抱怨一样。
姜秉儿嘴角翘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像极了十四岁狐狸一样的她。
“他说是什么关系,那就是什么关系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皇城外发生什么大事,皇城内总是有最多的渠道在第一时间得知。
过了晌午,早朝结束,议事也稍作停歇。登基两年的新帝中间闲暇唯一的乐趣,就是找些关系好的朝臣来陪他下棋。
今儿新帝专门派人去都司请了云溪奉来。
偏殿用一竖鎏金掐琅屏风隔断。一侧是摆放着七八张案几的议厅,一侧就是摆放着新帝喜爱棋具的闲厅。
云溪奉来时新帝已经摆好一副残局,喜滋滋召他来陪着下。
云溪奉行礼落座,低头一看这棋局却是上一次,许是月余前他还有闲暇空时,陪陛下下的那一局。
今儿倒是让陛下续上了。
君臣二人行棋都不爱说话,一人执黑一人捻白,落子又快又果断。不过半柱香时间,残局已然决出胜负。
云溪奉手中黑子松开,落入圆润木盖中,黑玉棋子碰撞,清脆琳琅。
“臣输了。”
“以朕之见,这局棋你当日与朕下完,你胜。”燕钧兴致勃勃用棋子点着棋盘之中几个绞杀大龙的点,“但今日你心不在焉,让朕抓了空子。”
云溪奉认输得快,可针对这一点他却是眼睛都不眨一眼,义正言辞说道:“不过是彻夜查案,略有些乏罢了。”
这话说给外人也可能就信了,说给这位他追随了两年多的新帝,当年算得上师出同门的太子听,他可不信。
新帝年纪不过比云溪奉略大几岁,做太子的时候被拘束得厉害,登基后稍微松散了些,有时候也谈得上任性。
尤其是在对自己私下关系甚好的几个友人时,挤眉弄眼地,嘴角还挂着暧昧的笑。
“连我也敷衍,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谁?”
云溪奉挑眉不语。
燕钧稍微正色脸:“你家夫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