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一双眼睛极其锐利,像刀片一样闪过一丝寒芒,有些瘆人,烟景有些不敢看嬷嬷的眼睛,像是陈罪一样说道,“聿公子的身份烟儿也不甚清楚,只知他是朝中大臣,是来扬州办差的,爹爹也未具言他的身份,只说他身居要职,想来身份是不低的。”
“那日烟儿在街边受风寒晕倒时得遇聿公子施以援手,这才有了越礼的接触,本以为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只是烟儿没有料想到,竟会对他一见倾心,后来在府衙和驿馆也相会过几次,是烟儿主动为之,若不是入情太深的缘故,烟儿断不会如此谕矩行事的。”
嬷嬷又急又气,辛苦喘了几次气才缓过来,“如此说来,你那日女扮男装去广陵驿馆便是为了见他?亏你还在嬷嬷面前一力撇清,三三啊,你竟不顾礼法与体统,做起男女私会的事情来,这女儿家最看重的便是名声,你竟丝毫不爱惜,还瞒得滴水不漏,临到头了才来告诉我,让我一下子怎么接受这样的变故?”
这几句话像巴掌一般朝她脸上扇来,说不难堪是假的,只好拼命忍住了眼泪,望着嬷嬷哀求道,“嬷嬷教训的是,这一切都是烟儿的过错,嬷嬷身子本来就不好,若是因为烟儿气坏了身子,烟儿的罪过就更重了。”
“你怎能做这样糊涂的事呢,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你连他的身份底细都一概不知便急着把自己交付出去,你怎知他不是贪图你的美色,故意引你上钩?且不说男子都是善变的,惯是喜新厌旧,嬷嬷最怕的便是他始乱终弃。你这样跟着他去,没名没份的,且离家几千里,又没娘家可依仗,真个是形单影只了,他们家既是高门大户,必定礼数森严,不嫌咱家门楣低还好,总还有许多格格不入的地方,且你又是个不安分的,在家还嫌拘着你,去到那等厉害的府邸可要怎么处?三三啊,你就听嬷嬷的劝,咱可高攀不起这样的门第,你趁早跟那个聿公子一刀两断,千万别把自己的终身都耽误了进去,你爹爹疼你至极,定会为你谋一门好亲事,断不会辱没了你的。”
嬷嬷说得话像一个个的重锤敲打在她的心上,只觉得心中有一腔热烈的情意在顶着她的肺腑,禁不住道,“嬷嬷,你说的我何曾不明白,但那道理是道理,我的一颗心已经全在他身上,顾不得这许多了,匪石匪席,不可改矣,便是效仿那卓文君红拂女,做了在你们看来不成体统的事情,也实在是情难自己,即使将来真‘朱弦断,明镜缺’,烟儿亦不悔。”
嬷嬷捂着胸口,连连摇头叹道,“你真真是让那人给灌了迷魂汤了,如此执迷不悟。老爷想必已经知道了?”
烟景低声道,“聿公子今日中午亲自来了府上,爹爹已经同意了。”
嬷嬷神色复杂,眼睛盯着那盘未动过的糖蒸酥酪看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那人的身份已经令老爷十分忌惮了,既然老爷已经许了你的事,我这个外人又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
“你可知你娘亲当年……”嬷嬷话到嘴边忽然又咽了下去,在她面前滴下泪来,“嬷嬷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嬷嬷对不住你娘亲的托付,是嬷嬷无能,没有管教好你,将来你若有什么好歹,嬷嬷下了黄泉也无颜面对敏敏了。”说罢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万种悲伤哽在喉头,烟景抱住嬷嬷,拍着她的背顺气,“嬷嬷……是烟儿不孝。”
“天意,天意如此!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也只能由着你去了。”嬷嬷闭上眼睛,摆了摆手道,“嬷嬷乏了,想一个人静一静,无需你在跟前了,你先回去吧。”
烟景从嬷嬷房里出来后,心情实在是低落极了,将自己关在房间,扑在床上哭了好一阵子,然后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发了许久的呆,看得久了,床架子上雕着的四季花卉和蝴蝶、黄莺的纹饰,如同在眼前活起来一般,好个花飞蝶舞,蝶意莺情,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她又怎能知晓,只知道她如今伤透了两位老人的心,爹爹顷刻间仿佛老了许多,嬷嬷因这个打击病势又起,世间的大不孝,莫过如此了吧。
冷风从门缝间灌进来,床四周藕荷色的帷幔轻轻飘摇,她轻叹了一声又一声,从来不知愁滋味的她忽然感觉愁到了极处。
夜已经深重,她方吩咐缀儿备热水沐浴,烟景把自己缩在浴桶里,腾腾的白雾将她包裹着,如入幻境,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明天,明天她便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告别爹爹和嬷嬷,离开扬州,跟随聿琛不远千里去京城。山高水长,一切皆茫茫,她的掌心紧紧地攥着那两枚翠绿的玉佩,玉质坚硬的棱角陷进皮肉里,那硌着的痛意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又哭了起来,泪水一颗颗落进浴水里,离愁万千,今后,她的身边便只有他一个人了,此去不能回头,倘若,他终究没有娶她,而是娶了别个女子,她又将何去何从?
被月光晕染了一层霜华的窗纸上忽然掠过一团黑影,但她没有发觉。
沐浴完毕后便和缀儿一同开始收拾行囊,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了,此去路途遥远,披星戴月的,且为着赶路,自然要轻装上阵,她其实没什么好带的,不过选了几件常穿的衣物和几样喜爱的首饰。
夜色深重,一夜无眠,窗外月华如水,虚虚地照了半室的清辉,她隐约感到有双眼睛似在看着她,穿过厚厚的院墙和房门,如此深沉,如此凝重。
好像过了许久,看着窗纸上的夜色渐渐透白,天终于缓缓地泛亮了,接着便听见几声鸟鸣有一搭没一搭地啼着。卯时末刻了,她起身,缀儿过来服侍她梳洗,烟景让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倾髻,将两侧的头发编做发辫,分成几股,结鬟倾斜于头顶,斜斜的插了一支银累丝嵌珠莲花钗,三串长长的流苏垂落到鬓边,蓝晶石的流苏坠子莹莹发亮,脑后仍垂下一大段柔滑的长发在腰际,这样的打扮既显清新活泼又不失了少女的风姿绰约。
连着好几夜没睡好,眼底儿青青的,气色到底有些不好,她向来不用胭脂水粉的,这会还是在脸上扑了粉来遮盖,省的离别在即爹爹和嬷嬷见了更是伤怀了。
缀儿替烟景披上象牙色青枝纹缎面出风毛斗篷,戴上暖帽和暖手捂子,便出去了。
烟景前去花厅拜别爹爹和嬷嬷,嬷嬷双眼噙泪,从怀里拿出一个赤金缠丝嵌珠点翠梅花镯子出来,并亲手给她戴上了,“这是敏敏生前最喜爱的镯子,嬷嬷一直私心收留着,本想着你出阁那日再给你,你如今跟了聿公子去,也算是终身有了着落,这一去,望好自珍重,多守着点规矩,你身子骨弱,多穿些衣服,少吹风,别又染了风寒不得好。”
烟景点着头,“烟儿知道,往后烟儿不能在嬷嬷身边侍奉了,还请嬷嬷要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安康,福寿绵延。”
柳燊默默的,倒没有什么话交代了,一双眼睛只是望着烟景,千万般不舍,声音苍老了许多,只是告诉她季扬已在垂花门口等着她,有季扬护送到京,他也算放心了。
烟景跪地,朝爹爹和嬷嬷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又回头望了几眼,方出去了。
巳时初,门口的马车已经在候着了。
第23章 |亲密
烟景此一程去京城,身边只带了缀儿一个侍女一同去,她本不想带的,但她身子骨弱,难保这一路不会受寒染病,当然少不了缀儿的贴身照顾,阿如年纪尚小,又因是沈氏托孤,认了烟景作姐姐,便只好将她留在扬州托付给嬷嬷看顾了,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礼,她离家了,有阿如也好替她陪伴孤寂的爹爹和嬷嬷。
烟景和缀儿走在前面,还有几个随从在后面拿着行囊,穿过抄手游廊,便到了垂花门前,果然见到一个英俊魁梧的男子在那站着,想必便是护她随行的季扬了,他长的甚是高大,身高约莫九尺有余,宽肩窄腰,穿着墨绿色滚边白底暗竹纹棉袍,墨发用绿色发带高高束起,发髻中间插了一支竹笄,腰间束以黑色革带,足蹬厚底高靿乌皮皂靴,好个风姿飒爽,挺拔矫健的身板,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他有一双很是温润的眼睛,瞳仁里有着淡淡的绿色光泽,仿佛是春天里的湖水,泛起粼粼绿波,是温柔而灵动的,烟景一见到他便徒然生出一种信任感,想来爹爹亲自安排的人,自然是极妥当的。
他见到烟景过来,便上前几步,拱手行礼道,“鄙人季扬见过柳姑娘。”
烟景端端地行了个万福礼,淡淡一笑道,“季公子这一路要辛苦你了,因爹爹不放心我,才劳烦你来护送我,这一路有你护行,想来是很安心的。”
“柳姑娘放心,季扬必定竭尽全力,护你一路平安无虞。”季扬认真地道,湖水般的眼睛里仿若洒进了碎金般的光芒。
烟景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季公子了,时候到了,我们一块出去吧。”
柳家的大门平日里是不开的,只走旁边的角门,今日大门卯时初便已经大开了,不过爹爹和嬷嬷都没有送她出门,烟景不免想到,大概也是因聿琛这一层特殊身份的关系,加上她这样跟着他,总归名不正言不顺的,估计二老还是有些介怀的。
刚到府门外,杨奇便领着两个侍卫过来帮她们拿行囊,门前有两辆马车候着,为首的一辆是青绸彩绘黑漆穹盖大马车,甚是华贵,比寻常的马车大出一倍不止,四周有青缎的垂檐,檐下四角挂着流苏,车厢两壁各开一窗,悬着石青色的帘子,由四匹骏马驾驶,马首皆以金铜面装饰。
后面那一辆是青呢桐木漆的平顶马车,这一比较,倒显得很普通了。
烟景微微吃惊,一见这车马已经是不凡了,很是招眼,也不知里头又是怎样一个情景。
杨奇先将她的行囊先放进为首的那辆马车里,说道,“柳姑娘,少主在车里,你先进去吧。”然后便扶她上马车,烟景迟疑了一下,回头再看几眼宅邸,柳府那厚重的黑漆大门正缓缓阖上,听见门钹上的铁环哐当一声,眼中一酸,才进了车里去。
原本她以为,后面那辆马车方是她和缀儿乘坐的,如今却安排她上了这辆车,看来他的意思是这一路都要与她同坐一车了,想到此,不禁有些脸热心跳。究竟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她纵然大胆不拘,但男女有别,要与喜欢的男子久处一室,总做不到轻松自如,若无其事的样子。
马车里很是宽敞,铺着厚厚的古铜色羊毛绒团蝠地毯,帘子是青绸缎貂皮的,车内隔了前后两间,前间有个六脚的火盆架和一个烧着铜火盆,将车厢内烘得暖暖的,车座上铺了白毡和白狐皮的坐褥,座上有貂皮被褥,可供躺靠歇息,摆了一张紫檀小几,上头放着文房用品和几本书。至于小暗间,则贴心的安排了马桶夜壶等用具。
没想到车里头也是气派得很,果然衬他高门贵公子的身份,她是小小五品同知之女,一应吃穿用度自是不能与他比的,他既俊且富贵,身居要职,手握权柄,想必是京师许多名门闺秀的梦中佳偶,想到此,她心中不免又有些没着落起来。算了,多思无益,她走这一步便已经豁出去了。
此时聿琛正在座上捧了一本书在看,听她进来了,并没有抬头。
见他正在认真看书,烟景也不好扰了他的专注,便到一旁坐了下来,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瞧着。
她看见缀儿上了后面的那辆马车。季扬则跨上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在马车前候着,离她不过几尺之距。
火盆里的银霜炭烧得很旺,火光澄澄的没有一丝烟气,一芒一芒的燃着红星子,时不时听见炭火哔剥的声音,铜丝罩里迸起几颗火点子,烟景揭起火盆上的铜罩,拿了火箸去拨弄火盆里的炭火。
与炭火盆离得这样近,只觉得火光将脸上照得红彤彤的,烘着一片暖暖的热气,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他低醇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可是想好了?”
烟景抬头看着他,见他已将书本合起放置在案几上,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正盯着她瞧,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烟景垂下眼眸,默了一会,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聿琛笑意更深了一些,“这马车一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烟景拨着烧得红滟滟的炭火,眼睛忽闪忽闪的,“上这车之前早想了千千遍万万遍了。我呢,就好比眼前这炭盆里的炭一般,炭没有遇火之时,它能做一块无忧无虑的乌银,但一见着火,那就只有一直烧下去了,反正我是烈火焚烧若等闲了。”
他被她的言辞逗笑了,笑意更甚,“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与那乌糟糟的劳什子比作什么?上回把自己比作狗皮膏药,这回又把自己比作黑炭,你是有多不待见你自己?好了,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说罢便不愿再耽搁似的,立马起身掀开帘子,候在一旁的杨奇见他出来,走近前去说了什么,聿琛目光往季扬那扫了一眼,倒没说什么,对车夫吩咐了几句,然后便折身回到车里坐下。
“坐稳了,马车要起动了。”
烟景赶紧伸出一只手牢牢扶住车框,那四匹骏马驾驰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马蹄扬起,车身猛地晃荡了一下,烟景觉得身上的骨头都震颤得发麻了,因这一动荡,火盆里的火星子簇簇升起,那炭火气直冲入鼻端,烟景呛了一口子,不禁咳嗽一声。
“过来这边,别离那火盆太近,仔细熏了炭气,喉咙难受。”说着聿琛便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
车内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坐的这样近,车厢虽大,但烟景仍觉得有些狭小拘束,属于他的气息在空中缓缓流动,呼吸中便可闻觉。
他双眸黑漆漆的,执起她的手,低醇的嗓音如一缕热风从耳边滚烫而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与亲昵。
“你的手何以这样凉。”
她垂下眼睛,发钗上长长的流苏蓝晶石坠子直垂落到眼角边,莹莹闪烁,有点儿羞涩地道,“大概这两日又受了些寒气才会如此。”
他低低一笑,“那我给你暖暖。”说着将她那双白嫩如笋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轻轻裹住,他的手掌又厚又暖,带着一层薄茧,有点儿粗糙的触感惹得她起了一阵阵的鸡皮疙瘩,手心像蚕蛹一般被包裹住的感觉,有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向心间。
烟景小脸飞红,想躲却又无处可躲,只好把头垂得低低的,心中只滑过一个念头,完了完了,养了十六年的一双白嫩嫩的小手便这样轻易被他占了便宜。
她的双手柔若无骨,握在手中真个是软玉温香,动人心怀,低头看见她凝霜似雪的手腕上戴了一只赤金缠丝嵌珠点翠梅花镯子,觉得似曾相似,但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朝廷有政事亟待我回去处理,因此行程会比较赶,这一路可能要费上二十几日的功夫才能到京,路上再辛苦,也只有到了驿馆才能稍稍歇息一下,若是晚上没有找到旅馆,便只能露宿在野了。”
他刚说完,她便有些着急地道,“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笑道,“你这小姑娘,我若是怕你惹麻烦,带上你做什么。”说着把她拖进怀里,用双臂把她圈住。
这样亲密的接近让烟景脸上的红烧得更甚了,怎的上了马车,他便这样起来,果然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最羞耻的是她是自愿送上狼口的小羊羔。她扭着身子挣了挣,但丝毫动摇不了把她圈在怀里的力度。
“别动!”他的下巴抵在她如云的乌发间,只觉花香氤氲,清甜芬芳,盈盈涌入鼻端,令人心神浮动,“你的头发好香,用的是什么香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