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琛大步走到床边,长身半倚在床头坐下,长长的腿贴着床沿垂挂下来,像一条优美流畅的写意线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沉凝了一会,语调闲闲地吩咐道,“去把我的书拿来。”
烟景知道是那本《资治通鉴》,放在榻上的小几上,他在车里的时候便在看了。烟景把书拿了过来给他,又移了一盏烛台到床边的柜子上。
他倚在床头就着灯光看书,她搬了那张小杌子坐在一旁为他剪灯烛。他在看书,她在看他。
烛火的光如薄薄的雾气般晕散开来,床边笼罩着一片橙黄,带来一种朦胧的柔和感,这等温柔的着色,镀得他一边的脸颊温润如玉,细腻如脂,倒把棱角给隐去了,眼睛里仿佛也泻下一片暖光,显的人柔情脉脉。
烟景心头融融的暖,嘴边漾起甜甜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像只小狗一般趴在主人身边,心满意足,身上懒洋洋的,只想闭着眼睛眯一会儿,真是好快活呀,她是一只快活的小狗,不觉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缀儿唤她起床,她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身上的筋骨也疏散了不少,原来穿的衣物也换成了素绸的寝衣,咦,昨晚她明明在陪他一块看书呀,什么时候回房睡觉的,她不记得了。
“我昨晚……”
缀儿掩嘴笑道,“小姐你真是睡糊涂了,昨晚是公子把你抱进房里来的,奴婢给你换了衣服,你睡得可真是沉呀。”
指尖上有丝丝清凉的感觉,她低头一看,烫伤的指尖上抹了清凉的药膏,已经消了肿,也不怎么疼了,指尖上逸出一丝淡淡的薄荷味道。
此时天还蒙蒙亮,缀儿端了热水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穿好衣服后,她便蹦着去了他的房间,却发现床上空空的,他人已经不知在何处。
烟景扭头问道,“公子人呢?”
缀儿指了指外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公子在后花园里晨练呢。”
烟景忙跑去驿馆的后花园,渐渐走近,耳边听见铿锵的剑声,循着剑声望去,果见聿琛站在庭中练剑,那长剑在他手中异常灵动,如若白练一般飘逸飞舞,化作千百种姿态,剑势飞快,银光闪闪,烟景一双眼睛只是看不过来。
其时天地冰寒,他不过穿着一件素白长衫,身姿如游龙一般矫然,庭中植着数株寒梅,殷红如胭脂,因着剑势的响动,梅花瓣如雪般纷纷扬扬,翩然翻飞,有几瓣落于他的素白的衣襟,如寒梅映雪,分外惊艳。
烟景一时看呆了,对他愈发奉之若神,仿佛每多看一分,就是一分的神光。
聿琛收住手,将剑利落地插入剑鞘中,烟景忍不住喝彩鼓掌道,“好剑法!”
练了这半天,他竟一丝气也不喘,只额头上沁出薄薄的一层汗出来,烟景跑上前去,掏出袖中的帕子,踮起脚尖便替他试汗。
聿琛任她替自己轻柔擦汗,只觉帕中暖香幽幽,直沁入腑,望着她的眸光不禁一动。见她的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似笑非笑地道,“昨晚睡得可好?”
烟景小脸一红,低垂着眼睛,声音细小如蚊呐,“好是好的,就是不该在你房中胡乱就睡着了。”这话一说出口已十分羞耻,她绝对绝对没有自荐枕席的意思,好在他为人还算正派,说着一双小手只是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看她这般情态,聿琛脑中浮现昨晚她趴在他床边睡着后,他在灯下帮她烫伤的手指上药的情景,攘袖见素手,玉指纤纤软,他素来是极喜爱她这双小手的,不忍它有丁点的瑕疵。
软玉温香何其撩人,可他好不容易才把那星星之火的杂念在燎原之前给捻熄了,床边的书却再也没看进去。
聿琛敛起神色,不着痕迹地道,“你应该庆幸,我昨晚装了一回君子。”说罢便撇下她,大步朝前走了。
此时若是有地缝,烟景肯定恨不得立马在他面前钻进去。“啊!公子,别走那么快,等等我!”烟景来不及羞涩了,忙追着他回客房去了,她又觉得自己像只小狗了,摇着尾巴追在他的屁股后面。
缀儿在边上看得直乐,她站得远,并不曾听见他们说什么,她只看见小姐为公子擦汗,公子对小姐笑,他们站在一起,如玉树琼花两相照,真是一对璧人。小姐娇憨活泼,公子磊落潇洒,他们好的这般自然。
像公子这般出众的人物,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希望公子不会辜负了小姐的真心,早些给她名分便圆满了。
回到客房后,自是要换了那件浸了一层薄汗的内衫,烟景还是害羞不敢看,聿琛只好自去浴房换了干净的内衫出来,方让烟景为他更衣。因昨晚已经为他更过一回衣服了,烟景这次为他更衣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动作麻利了许多。
用了早膳后,此时天色还未亮透,卯时三刻,聿琛的马车便又趁早赶路了。
车厢里,烟景坐在他身边笑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精神劲头总是这么好,原来你天天晨练呢。以后我也和你一起晨练好不好,身为你的侍女,我若太娇弱了,总会拖了你的后腿的。”
聿琛瞄了一眼她的小身板,轻轻一哂,“你行吗?”
烟景知道他又把自己看了个扁,不服气的道,“我自然不能像你那般将剑舞得行云流水一般,荀子《劝学》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可以从扎马步开始练起呀,只要肯用功学□□会有所进益的,我虽功夫不能与你比肩,但我只要个头能齐你的肩就好了呀。”说着俏皮一笑。
聿琛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刷了一遍,别有意味地一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你确实需要再长长个子,才更合乎我的尺寸。”
烟景微微一愣,然后小脸倏地红了。
聿琛正色道,“不许喊苦喊累,不许半途而废,你做得到么?”
烟景扬起下巴,爽快地道,“自然!小女子一言,驷马难追!”
聿琛看着她种种鲜活生动的神色,眸中一深,突然道,“刀剑无情,跟在我身边会有危险,你怕不怕。”
他这样说,烟景心中到底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默然地想了一会,还是鼓起勇气道,“我还真想不出来在你身边会有何危险,但假若真的有危难,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一点也不怕。其实,我最怕的,不是危险,而是你弃我于不顾。”
聿琛闻言默然,眸中滑过一丝晦暗之色,伸出手在她头上抚了一下,“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自打有了那丝不好的预感,途中果出现了一些问题。聿琛的马车出了高邮城后忽然慢了下来,只听马嘶鸣了几声便停了下来,任车夫怎么挥鞭,那驾驶的四匹骏马就是不肯跑了。不仅聿琛的车驾,护卫队中还有十几匹马也出了同样的问题。
护卫中的医马官细细地检查了马的异常,对聿琛说道,“大人,这些马得了痉挛疝,腹痛难忍,故不肯走了,应当是早上在驿馆的马槽里喂了太多冷水和有霉坏的草料所致,大人不必担心,属下随行备有治马痉挛疝的药,这些马膘肥健壮,应当很快便能治好。”
听了医马官所言,聿琛沉吟了一会,回头让烟景好生呆在车里,便下了车。这么多马出了问题,定是不能继续赶路了,且已经出了高邮城几十里了,所以车驾暂时只能停在这儿,等马好起来再上路。
这般情景,烟景也觉得有些蹊跷,但驿馆比不得寻常客栈,守卫甚严,要做手脚也不容易,除非是买通了驿馆的饲马官,但这样做,目的又是为何?
烟景想起他说的会有危险,越发得心神不宁,她胆子小,只盼望着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儿。
好在医马官经验丰富,给马匹按了穴位再喂下熬制的药水后,患病的马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又继续赶路了。
因行程耽搁了几个时辰,到了二更时分,车驾离淮安城还有三四十里路,此时已经过了淮安城宵禁时间,城门大关,若是赶过去也已经凌晨了,城门关了一般不会轻易再开,聿琛不想破了这个例,于是便令车马停在了官道上,打算夜宿在野。
第26章 |遇刺
路边的树林里有一处清澈的山湖,湖面上映着皎白的月影,倒有几分山高月小的清幽意境,湖边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于是几队人马便在湖边埋锅造饭,搭建夜宿的帐篷,湖边生了好几处篝火,又点了许多的火把,照得四周一片明亮。在野外到底不比驿馆安全,护卫都十分警戒,轮番放哨值守,将湖边一带守得十分严密,尤其是聿琛的马车,更是择了数十个精卫严加守护。
第一次在野外过夜,有灯光照着,可望见远处黝黑的山脉连绵起伏,如躺着的一只巨大的黑熊,近处幽暗的树林里树影婆娑像是藏着许多鬼影一样,烟景心头有些害怕,只有在聿琛身边,方觉壮了许多胆量。聿琛坐在车厢里,两眼看着窗外不断浓重的夜色,目光如炬。
她的帐篷支在聿琛马车的旁边,夜深了,她便下了车回自己的帐篷。野外过夜条件果然艰苦许多,冷风呼啸,吹得帐篷猎猎作响,肌骨刺寒。
她刚要进帐篷,便看见季扬站在帐篷的不远处,目光警觉地望着四周,夜风将他的衣摆吹得如卷席一般,那矫健峻拔的身影纹丝不动。
烟景走上前去,唤道,“季公子,夜风这么大,辛苦你在这守着了。”
季扬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多谢柳姑娘关心,今夜在外面露宿不比驿馆,因而要更加小心值守,以防不测。”
“夜风寒凉,柳姑娘,你早些进帐篷内歇息。”
烟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进了帐篷里。季扬目送她进帐篷内,敛起了笑容,神色变得有些凝重,今晚的风是大了些,他竟在风中嗅到了几丝不寻常的气息,故而越发警戒起来。
烟景在帐篷内睡得本就不甚踏实,到了下半夜,鼻端似乎闻到一阵腥风,人便醒了过来,忽见帐子内飞进来数只萤火虫,忽闪忽闪地泛着星星点点紫光,如鬼火一般诡异。
寒冬腊月里,竟也会有萤火虫?烟景正在不可思议间,蓦地睁大了眼睛,却见萤火虫飞过的帐子被灼开一个个的小洞,渐渐燃烧起来。飞进来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这些萤火虫如燃着的火星一般,遇物就燃。
烟景忙叫醒缀儿,趁火势还不大,两个人扯起被子盖在头上,一起奔了出去。
此时季扬也已经奔到帐篷边,见她们两个已经出来,忙用身子护住她们,用剑风挥赶那些飞过来的萤火虫,凌厉的剑风扫的萤火虫纷纷坠落在草地,脚下的一片草地便也燃烧起来。
季扬沉声道,“是紫火流萤!快走!”说着将她们带到远处的空地上。
紫火流萤如一群蚊蝇般成群地从山头飞了过来,草地各处搭建的帐篷也早已经一片火光,好在这些护卫都是训练有素的,临危不乱,举着火把驱赶这些紫火流萤,紫火流萤落在护卫的身上便燃烧起来,有几个已经烧成了火人,噗通滚进了湖里。那群紫火流萤开始扑向湖边的马群,马群惊惧嘶鸣起来。
聿琛的马车倒安然无恙,不知为何,那群紫火流萤似乎不敢靠近马车,聿琛从马车里掀开帘子,看了一眼漫天遍野飞过来的紫火流萤,目光里如燃起一簇火焰,沉声道,“杨奇,傅云,带领护卫,火速撤离这里!”
聿琛目光看向四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烟景,目光一动,他下了马车,疾步向她走过来,他声音有些急道,“你快过来!” 季扬也护着烟景向聿琛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群身穿紫衣提着钢刀的刺客从树林的暗影里冲了出来,往聿琛的方向冲过去,他们身上的衣服在夜里闪着紫色的光。
烟景奔向前去,聿琛赶紧伸出手将烟景一把拖了过去,护在自己的身侧。
杨奇大喊一声,“有刺客,快护驾!”几拨护卫急忙冲上前来把聿琛团团守住。
烟景何曾经历过这等危险的场面,整个人怕得瑟瑟发抖,小脸白的一丝血色也无。
“有我在,别怕。”聿琛紧握住她的手心,沉着声道。
看着四周不断蜂拥向前的紫衣刺客和拿着尖刀不断往聿琛身边救驾的侍卫,烟景只觉得全身一片刺冷,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一般。她今早还想象不出危险是何物,如今看到刀剑相杀,血肉横飞,人头落地的场面,只觉得如噩梦一般,脑袋一阵阵的发昏,鼻腔里涌进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忍不住想要作呕。
好在聿琛一只手牢牢牵住她,手心的温暖仿佛是定海神针一般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撑,她虽摇摇欲坠但仍撑住了没有晕倒,她索性不再看如此血腥的厮杀场面,一双眼睛只是看着聿琛,此刻他便是她所有的勇气与胆量。
聿琛一脸森冷地看着拿着钢刀逼进来的刺客,眼睛幽暗得似乎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给我上!”一个紫衣刺客怒吼道,带头冲了上来,接着便听见一阵激烈的兵刃交接声,空气中不断回响着惨叫声,粘腻腥甜的鲜血不时的飞溅到烟景的衣衫上,她素来怕血,眼睛害怕地缩了一下,身子哆哆嗦嗦地颤抖着。
“别怕!”聿琛伸出一只手抱住烟景的头,把她紧紧地揽向自己的怀里。
紫火流萤又成群地扑了上来,紫衣刺客身上闪光的衣服似乎有驱赶紫火流萤的作用,紫火流萤只是不断地扑到护卫身上,护卫避之不及,一下子便成了火人。
护卫一个个地倒下了,围在聿琛身后的人墙越来越薄,甚至出现了几个缺口。贼势凶猛,杨奇和傅云被逼的连连退后了几步,情况十分危急。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冷箭直往聿琛的面门上射来,聿琛抱起烟景侧身一避,就地滚到了旁边。有几个刺客已经杀红了眼,提着钢刀渐渐逼了上来。
夜色中沾满了血腥味,聿琛的双眸在火光中愈发坚毅如铁,冷硬的轮廓散发着一股不容侵犯的慑人气场。只见银光一闪,聿琛抽出身上的翔龙剑,剑锋如灵蛇,剑势如闪电,刷刷刷连出三剑,剑剑刺中刺客的要害,只听几声惨叫,刺客便应声倒了下去。
眼前这几个刺客刚倒下去,又有几个刺客涌了上来,步步逼紧,手段狠戾,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聿琛一手护着烟景,一手挥剑跟刺客交战,几滴鲜血溅在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决绝的味道。
忽然身后又涌上来几个刺客举起尖刀向聿琛砍去,聿琛揽住烟景的腰翻身回剑,手中的剑如会分身一般霎时化作几道白光往斜边刺去,边上的刺客只一个恍惚便已被刺中倒地,聿琛便抱着烟景从斜边闪了出去。
烟景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他抱着的时候变得异常轻灵,如蝶似羽,任他带着在空中翻转飞跃,真是好厉害的身手,以一敌众,还要护着她一个弱女子,却丝毫未伤,烟景心中赞叹不绝。
也就在这时,几支冷箭“嗖”的就要射到他的背上,聿琛在挡剑分明要避之不及,烟景脑中轰的一声,想都没想便挣开聿琛的手转过身子挡在了他的前面。
眼看冷箭就要射中烟景,说时迟那时快,几把锃亮的短刀横路飞出,击在了冷箭上,冷箭一偏,便从烟景的肩上擦过,射在了一个刺客身上。傅云见状急忙拉起烟景,将她拉到一边用身子护住。
烟景回头看向飞刀的方向,只见季扬在她身后几尺的地方拼杀,出手奇快,又狠又准,刺客一个个倒在他的剑下,见她正感激地看着他,便微微一笑。刚才真是命悬一刻,多亏了他的飞刀相救。